馬柳林

周作人的一生與日本文化有著深刻復雜的關系,日本文學評論家竹內好曾評價其為“最早具備日本修養的人”,周作人研究專家木山英雄也在《周作人與日本》中指出:“論及日本與日本文化關系之親厚,無人能出周作人之右。”周作人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界公認的“日本通”,致力于日本學術文藝的譯介、研究,將日本文化的影響與個人的思想、氣質融通,成為新的有機整體,逐步形成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
初識夏目漱石
1885年1月16日,周作人降生于浙江紹興東昌坊口新臺門的一個封建士大夫家庭。11歲起,他開始在“三味書屋”讀書,后來在赴日本留學的兄長魯迅的影響下,于1905年末考取出國留學生。自1906年秋至1911年秋,他在東京過著完全日本式的生活,其中清淡的飲食、簡素的住房與他所習慣的“簡單中有真味”的生活方式相互交融,培養了他對日本的喜愛與迷戀。
周作人與日本小說家夏目漱石(1867—1916)的第一次地理結緣則是在1908年春天,周氏兄弟租住在夏目漱石曾居住的西片町華美而典雅的住宅。周作人曾在《文學論譯本序》中談道:“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歡的,我讀日本書也可以說從夏目起手。”博覽群書成為此時周作人的主要活動,他穿梭于不同書店購買各式書籍,廣泛接觸異于傳統文化的西方思想,使他在民族意識與自我意識的統一中覺醒,更給予他世界性的眼光思考和看待世界。
周作人接觸日本當代文學的開端是以把興趣轉移到《朝日新聞》連載的《虞美人草》為標志,他躲在赤羽橋邊的小樓上,偷懶不去上課,悄悄地讀夏目漱石的小說。他最愛讀的還是《我是貓》與《哥兒》,也常勸學日文的朋友們讀,認為讀夏目漱石對日本學生生活及社會的描寫可以增長見識。他仔細琢磨《哥兒》書名的文字、語氣和翻譯,感受日本文字的從容與美,可以看出周作人最初對夏目漱石停留在文化和文體表達手法的一種欣賞上。

1918年4月19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作題為《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的演講,首次正式將夏目漱石介紹至中國;之后,作品中也數次提到夏目漱石與夏目漱石文學,最常提及的基本是《我是貓》《哥兒》《草枕》等。在他的日記中曾有數次通過日本書店訂購《我是貓》等小說的記載,更有閱讀過程的記錄——“2日 晴 午后讀《我是貓》;3日 晴 牙痛,讀《我是貓》;4日 晴 讀《我是貓》;5日 晴,讀《我是貓》直至深夜,終閱畢。”周作人曾說:“雖我所最愛的是貓(《我是貓》),但別的也都頗可喜,可喜的卻并不一定是意思,有時便只為文章覺得令人流連不忍放手。”周作人是懷著語言文字趣味的熱情去探索作品,將日本作為一個獨特的研究對象,偏愛幽默諷刺的藝術,這是個性氣質使然。周作人有著與傳統讀書人相異的別一種“胸襟”和“眼光”,這源于他年少時代對經學的反叛和對雜學的喜愛。在他看來,自己的雜學大部分從外國得來,“以英文與日文為媒介,大抵從西洋來的屬于知的方面,從日本來的屬于情的方面為多。”簡言之,周作人對日本文學作品的取舍標準可以概括為作品是否具有“人情味”和“情趣”,讀來是否使人感到“悅樂”與“好玩”。
而夏目漱石混合了英國紳士的幽默與江戶的灑脫,引起周作人審美趣味的共鳴。《哥兒》通過一個不諳世故的魯莽哥兒踏入社會所產生的種種戲劇沖突,辛辣而巧妙地諷刺教育界的丑惡現象。周作人感慨“中國本來絕無感情的滑稽,也缺少理性的機智,所有的只是那些感覺的挑撥,叫人感到呵癢似的不愉快”,更彰顯其對夏目漱石文體關注的原因。因此,幽默諷刺的創作風格滿足了周作人采用溫和的方式擔當知識分子的責任,為改良社會的理想不懈努力。他在《死法》論及段琪瑞政府屠殺請愿學生,先比較各種死法得出槍斃的死法最為文明可行的結論,用贊頌式的反話來將對象的內在殘忍冷靜地鋪展開,嫻熟地運用反諷表現了自己的憤恨,雖不能代替義正詞嚴的聲討撻伐,但另有一種忘不掉、排不去的力量。夏目漱石作為周作人日本文學的引路人,為其改造民族趣味,進而影響民族性格的啟蒙思想奠定了基礎。
為社會與人生寫作
周作人雖然沒有直接翻譯夏目漱石的作品,卻持續關注著作家的最新動態,包括日記、書簡、文學論、文學評論等內容,深入地參悟他在日本近代化過程中對人的精神發展的深刻思索與復雜感情。日本明治文壇上,夏目漱石從文學與社會人生關系的角度對文學理論研究之深,對資本主義物質文明批判之尖銳,對日本如何走文明開化之路探索之執著首屈一指。他善于從日常生活角度出發去解剖人生,不厭其煩地描寫現實生活中的人的悲愁苦樂、不覺醒的荒誕局面。在《我是貓》中,作者借助貓的視角來觀察人類的心理,刻畫聚首在苦沙彌的客廳里高談闊論的一群知識分子,雖然亦莊亦諧,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而骨子里則是為社會以金錢為本位而發出的憤慨和對人性的深刻審視。他看穿了日本的資產階級近代化的弊端源自西方的物欲世界,民眾的一切不幸和一切生活上的苦難,也都是對西方亦步亦趨的結果。夏目漱石的種種嘗試也啟發著周作人的思想轉變。
周作人在翻譯《明治文學講話》時,對田山花袋所謂“夏目漱石的作品注重自己的趣味與想象,缺乏對現實生活的描寫”的評價,他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進行刪減。1923年《現代日本小說集》的出版,周作人依據個人趣味選入夏目漱石的《掛幅》《克萊喀先生》,并在關于夏目漱石的介紹部分引入“有了這個余裕才得發生的事件以及對于這些事件的情緒,固亦然是人生,是活潑潑地之人生也”。可見周作人受夏目漱石文藝理論的影響,將真切的關懷投注到日常生活的角落,擴大對生活內涵的理解,拓寬了作品題材的范圍。在創作實踐中,他的文思不是按照邏輯順序發展,而是充溢著感性色彩的實際體驗的自然表達,這是作者幾十年讀書經驗和人情物理經驗貫通在日常生活的小枝節里的表現,并借此發表理論宣言《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