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菇
簡介:她是個貪慕虛榮又膽大包天的灰姑娘,遇上有“拯救灰姑娘綜合癥”的他,簡直就是一拍即合。然而他身患絕癥,于是這段故事以她離開告終。誰知道經年以后,他竟痊愈歸來……
楔子
徐佳寧從看到陸生的第一眼起,就覺得他很像某位故人,以致他行至她身前彬彬有禮地向她詢問一束滿天星的價格時,她竟用中文問對方:“程先生,是你嗎?”
陸生愣了一下,過了許久才用蹩腳的中文說:“不,我姓陸。”
于是她心里那小小的希冀又落了空,眼神里的黯淡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他很風趣地對佳寧致以歉意:“真對不起,害你失望了?!闭f完,還調皮地朝她眨眨眼,一張俊臉上全是和煦的笑意。
這就跟她心里念著的故人區別開了,不是他。
一
佳寧年輕的時候騙了一個人。
那個時候的她貪慕虛榮又膽大包天,知道她缺錢的損友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讓她去教一個外國人說粵語。據說那個英俊儒雅又不缺錢的雇主半只腳已經踏入棺材,所以哪怕其他姑娘再有旖思也不好去賺將死之人的錢。
但佳寧不,她還等著這筆巨款去付云頂酒店開派對的賬單呢,況且她從沒想過自己能用自小就會說的粵語賺錢。這么簡單的活兒,她能有什么損失?
那天佳寧特意穿了一身校服去見雇主,為的就是演一個為了生計不得不兼職的大學生。
然而對方只是粗略地掃了她一眼,就問:“請問徐小姐在哪里高就?”
佳寧念的是葡文學制的學校,用葡萄牙語交流沒問題。只不過一時間被拆穿了“在校學生”這個偽裝,她還是窘迫得很。果然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量面前這位先生,畢竟不是所有將死之人都有時間請人來教自己說粵語。
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道:“我剛畢業沒多久呢,世道不好,幸好有個姨丈賭場里工作,就把我介紹進去上班?!边@一席話下來,佳寧覺著就算這個人不打算錄用自己,她這樣說也不算說謊。
哪知這個英俊瘦削的男人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她這個應聘者。
出乎佳寧的意料,他把她留了下來。
“你好,我叫程一,我以后可以叫你佳寧嗎?”
每個年輕女孩應該都會對那種俊朗多金的男人感興趣吧?可佳寧偏偏是個異類,她只對錢感興趣。面對雇主文質彬彬的請求,她自然不會拒絕:“可以的,程先生。”
程一給她的報酬足夠她未來一年的開銷,可……要是程一活不到年底呢?
程一似乎看穿了佳寧的疑慮,第一堂課結束以后讓林管家送她回去,林管家不經意地在她面前透露了程一的病情:“程先生剩下的這半年里,辛苦徐小姐了。”
佳寧離開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程家大宅的露臺,昏黃色的燈忽然暗了,如同程一這大好的年紀突然被寫下了休止符。那一瞬間的酸澀抓住了佳寧的喉頭,她可不能這么年紀輕輕就死了,盡管她貧窮又一事無成,但生命誠可貴??!
待徐佳寧的身影消失在程一的視線內,程一才開口問林管家,剛才她聽到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是什么反應。
林管家一字不漏地復述了徐佳寧的話:“程先生真可憐,他要是走了,你們該多傷心呀?!?/p>
程一微微低頭笑了出聲:“我敢打賭,她心里想的肯定不是這樣。興許在想,我會讓誰來繼承我的財產,又或者,祈禱自己長命百歲吧?!?/p>
林管家自小看著程一長大,此刻不由得嘆氣:“少爺你真的想好了?”程一擺擺手,示意自己想要獨處。
二
這位程先生的確神通廣大,不但幫她結了云頂酒店的賬單,追回了賭場拖欠她的工資,還幫她那個賭鬼父親找了一份正經工作。
他就像上帝遞到她手里的救命稻草,渾身散發著救世主的味道。佳寧以為他會伸手跟自己要什么,但他只字未提。
最后是她按捺不住,開口問了原因。
程一合上《廣州音字典》,抬眸望向佳寧,像是等她開口等了許久一樣。
她屏息回以凝視,在他的眸光里,她的心像是被一雙手緊緊攥住。
然而他見佳寧如臨大敵的模樣,竟笑了。一雙水眸瀲滟著光,屋外的夕陽落在了他的眼瞼上,襯得原本暗綠的眸子變成淡淡的琥珀色。佳寧在這目光里慢慢地低下頭,緋色的紅暈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程一比佳寧在游輪上見過的那些純正葡國血統的男人都要好看,難怪她那些姐們兒都說想生一個混血寶寶。她忽然后悔給這個英俊但不久于人世的男人上課了,他真是叫人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動心。
“佳寧,請離我近一點兒。”
佳寧依言照做,走近程一。程一拄著手杖站了起來,雖然身高比她高,但因為身體抱恙,佳寧只覺得程一脆弱無比,仿佛風一吹就要跌倒。她下意識地去扶程一,哪知踢到了他的手杖,讓他一個不穩倒在了她的身上。
佳寧被程一壓在了落地窗上,白色的窗紗被風撩起又墜落,她的臉就這么在他面前忽隱忽現。佳寧瞪著一雙無措的眼睛望向程一,程一卻波瀾不驚地與她對視,隔著窗紗將她摟住,循著縈繞在鼻尖的雪花膏香氣徐徐靠近她,最后停在她的耳邊。
她的聽覺變得靈敏起來,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便是程一微微的喘息聲。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佳寧你真的猜不到嗎?”
人人都知道這位從波爾圖來的華裔富商患有“拯救灰姑娘綜合癥”,但細數這些年來跟他有過故事的女子,無一不是學富五車的高知分子,再不濟也是個高挑貌美的新科影后。
這一瞬,無數的旖思在佳寧腦海里閃過,只是她無法相信,像程一這樣從出生起就站在云端的人,會愿意紆尊降貴,以愛情的名義拯救她這塊地底泥。
忽地,程一的吻落在了她緊蹙的眉頭上,透過薄薄的白紗,這溫熱的氣息叫她不敢動彈,她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希望來,想要延長程一的生命,延長這一刻他們的交匯。
但,這些都是奢望,佳寧清楚的。
僅用了三秒,佳寧就下定決心,否決了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佳寧將窗紗拿開,語速緩慢而堅決:“首先,非常感謝你的仗義出手。但我不知道是哪里給了程先生錯覺,讓你認為,我愿意成為你的女朋友。”
明明已經入秋,但佳寧手心生出薄汗,此刻她鼓起勇氣抬頭對上程一的眼,盡管十分鐘前她還著迷于他出色的容貌,說出來的話卻是涼薄得很:“程先生,我不愿意。我的困頓和窘迫路人皆知,但我還不至于販賣我自己。說出來怕你取笑,我的理想還是想要一份可以共度余生的愛情?!?/p>
“而我的余生,是那樣短暫?!背桃坏纳ひ粝袷菄@息一樣輕。
佳寧的眼底倏忽間蓄滿了淚,不忍地背過身說:“程先生,你幫我付的賬單我會盡快還清。至于我阿爸欠你的人情,你如果還要我教你粵語,我可以不再收費?!?/p>
“好?!?/p>
佳寧得到回答后,正要低頭離去,卻不慎將眼淚砸在了厚重的地毯上,發出微弱的響聲。
程一扶著墻慢慢地坐回到搖椅上,撿起手杖平放在膝蓋上。夕陽一寸寸地離開,他沐浴在暗淡的光線里,合上眼對守在門外的林管家囑咐道:“派司機送徐小姐回去。”
林管家再回到書房的時候,程一已經不知呆坐在搖椅上多久了。
“林管家,我沒有看錯人?!背桃谎銎痤^望向林管家,他真心實意地笑了,“我真高興?!?/p>
自他生病以來,在澳門的這段時間里是林管家在他的臉上看到笑容最頻繁的日子了。見狀,林管家也忽略掉心底隱隱約約的擔憂,露出一抹恭賀的笑容。
但愿這位徐小姐,不會讓少爺失望。
三
佳寧住在賭場安排的宿舍里,久未歸家的她這次因為程一,不得不回家一趟把這些年的積蓄取出來。
說不后悔是假的,若她當時點了頭,此刻應該坐在云頂酒店的西餐廳里,搖晃著紅酒杯,隔著搖曳的燭火凝視程先生了。
人人都說她貪慕虛榮,就連她都覺得只要給足夠的錢,就算是要她在賭王面前出老千,她都會去做。可是面對程先生擺在她面前的珍饈美味,她居然說了“不”。
那位程先生情深款款又情真意切的神情,足夠讓人神魂顛倒,更遑論他身后那條用鉆石鋪出來的光明大道,有多么讓人垂涎欲滴了。
聽過許多版本的《灰姑娘》,結尾都停留在灰姑娘嫁入豪門時,穿的那件拖尾婚紗上。卻無人會告誡像她這樣的小姑娘,生于世上,行不從徑是要付出代價的。
而這個代價是未知,且不可預料的。
佳寧自認承擔不起這種代價,再者她還有幾分良知,實在做不出欺瞞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的事情。
佳寧的父親在一旁見她如此痛不欲生的模樣,開口提議道:“他既然不缺你這點兒錢,又是個好人,你不如就跟他說分期歸還,省得你在這里心疼到滿地打滾?!?/p>
佳寧又哀號一聲,不由得后悔當初為了裝闊,在云頂酒店開派對的事。若不曾欠下賬單,就不會接這個活兒,把自己推到如今進退維谷的境地。她撫摸著仍有余溫的澳門元,做了最后的告別:“阿爸,你做這行也知道,什么是‘不欠死人錢。程先生……我不想他走后還掛念我?!?/p>
她不禁嘆息,程一才二十六七歲,人生就已經看得到盡頭了??v使家財萬貫又如何,有命賺沒命花。遇上這樣的事兒,她定比不上程先生這般穩如泰山。
這日佳寧懷揣著這筆錢,如期去程宅授課。程宅在跨海大橋那邊的半山腰上,佳寧得先乘電車跨過大海后,還要徒步上山才能抵達。
坐電車前,她偷偷瞞著阿爸到賣血車上抽了五百毫升的血,換了點兒錢。下車后,她一邊往程宅大門走,一邊美滋滋地在心里打著算盤——這一出一進的,她是一點兒損失也沒有。
哪知還未爬到半山腰,就體力不支倒在了山下的電車站邊。
這一覺香甜無夢,睡到了第二日的早晨,佳寧迷迷糊糊地從綿軟的床上坐起來,朦朦朧朧間只看得到露臺外微曦的天色。
冷冽的秋風悄然潛入,她疑心自己還在夢里——這間房實在太過奢華,呼吸間都有一股馥郁的有錢人家的味道,比城中富豪聚集的云頂酒店有過之而無不及。
忽然,一個高大的男人從露臺的暗處走了出來,佳寧這會兒算是徹底清醒了,整個人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盤算著若是情況不對她要怎樣全身而退。
四
那人輕輕地笑出了聲,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徐小姐,你還好嗎?”
佳寧才將他的臉看真切: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臉型略圓還有些嬰兒肥,鼻梁挺直,鼻頭圓潤小巧,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一雙甜如蜜的眸子鑲嵌在深邃的眼窩里,帶著笑意凝視著她,眉目間依稀能看出程先生的影子。
佳寧不知這人的身份,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屏息回以沉默。那人落落大方地坐到床沿,自我介紹道:“徐小姐,你好。我是你雇主的小叔,我叫程樂延。初次見面,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共進早餐?”
原來是程先生的小叔,佳寧剛要禮尚往來介紹自己,卻突然想到程樂延說得一口流利的粵語,那么程先生……
程樂延沒給佳寧太多時間思索,三言兩語就拆穿了程一:“我的侄子找你學粵語是假的,想和你見面才是真的。徐小姐,你該不會已經忘記程一這個人了吧?”
佳寧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以前見過程先生?!?/p>
程一因為生病,身形瘦削又臉色蒼白,加之眉目深邃像是少女漫畫里的吸血鬼形象,不似她曾經認識的任何一個人。況且像程一這種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的人,她怎么可能結交得到?
“你就不生氣嗎?程一騙了你。”程樂延抬了一下眼鏡框,問。
徐佳寧笑了笑:“騙就騙吧,反正我也沒有損失?!?/p>
程樂延極其紳士地將沒有力氣的佳寧抱到餐桌邊,趁她余驚未了之際,丟過來一枚深水炸彈:“既然你和程一不是舊相識,不如幫我做件事?”
太陽已經出來了,光線踱步進來,落在程樂延的鏡片上,讓她看不清他的眸色。他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在她耳邊低喃:“讓程一提早去見閻王,我給你一百萬美金。”
佳寧說不出話來,這一瞬,她對這個陌生人的鄙夷占據了她的所有思緒。她不著痕跡地掐了自己一把,讓自己笑得自然一點兒,望向程樂延,道:“為什么?”
“因為我善心大發,不想你再為了一筆小錢去賣血?!背虡费犹致貛图褜庌垌樍硕叺膩y發,他這張臉,不同于程一的沉郁,不笑時也溫柔如水,“再說了,我們大家族的恩恩怨怨,想必不用我說,你也在那些娛樂報紙上讀過不少吧?”
佳寧只覺得這人面目可憎,是不是因為程先生是個將死之人,所以覺得他或早或晚離世都不要緊?怎么會不要緊,程先生對她而那樣好的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去守護他,直到他壽終正寢。
此刻她的心奇異地忽視了報酬,站到了程一那邊。
她垂下眼瞼,掩住眼中的情緒,問:“你想我怎么做?”
程樂延計劃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將程一推下海,營造他自殺的假象。程一身患絕癥在他們這個龐大的家族里,已經不是秘密。即便有人懷疑,也不會有人為程一發聲了——畢竟一個如同棄子的繼承人,不會再有任何利用價值。
盡管知道大家族一向殘酷,但這次親眼所見,佳寧才真正相信。
她被程樂延安插在服務員里,提前一天上了船,根本沒給機會讓她再跟程一接觸。她不清楚程樂延是不是還安排了其他人去傷害程一,只得按兵不動假裝順從,等到程一上船后,她再想辦法通知他。
大概是上天也垂憐程一,程樂延包下的“茱莉婭號”游輪,佳寧曾經在上面工作過一年,對游輪內部也算是了如指掌,但愿她到時真的能救下程一。
佳寧每每想到程一,已經不再是一開始的慶幸,而是疼惜。
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程一的事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占據她大部分的思緒了。
五
她一直沒忘記那個夜晚。
漆黑的天幕上布滿璀璨如鉆的星星,若是將海與天倒轉過來,星子俯拾皆是,而更讓人難忘的是星空下的程一。他穿了一套暗棕色的格子花紋西裝,內搭的襯衣是更為斯文秀氣的風格,因為沒有打領帶,所以整個人看起來活潑而不失優雅。
他的頭發是特意剪過的,看起來更有精神了。
許是發現了佳寧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抬頭望了過去,她避之不及就這么對上了他的目光。見程一冷淡又不失禮貌地頷首,佳寧竟有些失落,胡亂地點了點頭轉身便離開。她走得有些急,怕被程樂延發現她的異樣。
程一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目送佳寧的背影了,他看得有些出神,海風一吹他便扛不住咳嗽出聲。旁邊的林管家聞聲,建議道說:“少爺,這里風大,我們進去吧?!?/p>
程一也感受到周圍有意或無意的注視。對程家來說,他這個弱不禁風的主事人已經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了,雖各方勢力涌動,但大都顧及他手里的股權而沒有明著來搶。若他的身體再惡化下去,就很難牽制住各方的平衡了。
想到那天他在佳寧的休息室外聽到的那席話,程一心里猶如被刀片破空而下狠狠劃了一下——原來佳寧也和旁人那樣,她的那些順從不過是沒有遇到適合的價格而已。
佳寧被安排在游輪甲板上的水吧里當服務員,等候程樂延的人支開程一的管家并將程一引到甲板后,再由她親自動手將程一送下海。她假裝答應了程樂延,到了甲板上,她邊假裝服務員,邊眼觀四路。
果不其然,程一獨自一人拄著手杖出現在了甲板上。佳寧先確認附近沒有人留意自己,再悄然從另一條路走到了程一的背后。
佳寧握住了程一的手腕才發覺他是如此瘦削,沒費什么力氣就把他摟住了:“程先生這里很危險,我知道哪里安全,你先跟我走,我會給你一個解釋的。”程一扶住佳寧的肩膀,任由她把自己帶到船艙夾層的酒窖里。
所有的光線都被夾層的小門阻擋了,程一倚在墻上輕輕喘著氣。他凝視著在黑暗中屏息的佳寧,她貓在門邊不知道在聽什么。良久,她才長舒一口氣,轉過身對程一解釋:“程先生,你的小叔想殺了你上位……”
還未等佳寧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外面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隱約還聽到有人喊程一的名字。她急急地將程一抱入懷中,躲到了酒箱后。那些人并沒有發現這個儲存紅酒的夾層,很快小屋又歸于寧靜。
佳寧紅著臉松開了手,剛才情急之下她把程一的頭壓在了自己的脖頸處,他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她的皮膚上,引得她渾身一陣戰栗。
卻不料程一不許她離開,頭抵在她的額頭上說:“我有點兒暈?!?/p>
清爽凜冽的氣息包圍了佳寧,幸好夜色掩蓋了她的羞澀,她垂下眼,沒有看到程一通紅的耳尖。
她解釋道:“程樂延想借我的手把你推下海,我假裝答應了他,等會兒我就把你送到林管家身邊。”程一沒有回答,而是把佳寧抱得更緊了,對于佳寧當時的假意應承,他并不覺得難受——畢竟佳寧的貪財,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但他不得不承認,在看到程樂延抱起佳寧時,他嫉妒得喉頭發緊——程樂延有他夢寐以求的健康體魄。
這晚他這顆躁動不安的心總算因為佳寧的這席話而平靜下來,在觸及佳寧溫熱的身軀時,他忽然就不想再消極地對待病情了,他想要跟懷里的這個人長長久久。
“佳寧,謝謝你救了我?!苯o了他活下去的動力。他想要活下去,以健康的姿態去追求徐佳寧。
佳寧唯恐泄露了自己如小鹿亂撞的心跳聲,連忙回答:“不客氣。”
佳寧把程一從游輪送回程宅后,就當著林管家的面辭了工作:“既然程先生的粵語說得和我一樣流利,我們以后就不要再這樣見面了?!?/p>
程一當時臉上的微笑至今想來仍舊十分動人,他的道別說得很慢:“那我可以期待我們下一次以別的方式見面嗎,佳寧?”
佳寧點點頭,躊躇了許久,終是不再按捺自己的心情,踮起腳拉過程一的領帶,在他的唇邊落下一吻:“程先生,我改主意了。如若你不介意我貪財又怕死,我愿意當你的女朋友?!?/p>
程一聞言笑得咳嗽不斷。他拉過佳寧的手,深深地吻了她的掌心:“好。我下個月要去美國接受手術,如果失敗了,請你千萬不要為我難受……”
佳寧打斷了程一的話:“我不會為你難過的,我會立即找個新男朋友!”
程一抱住佳寧,深深地嗅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氣,他倒希望佳寧可以說到做到。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但愿上天垂憐。
六
自從程一去美國做手術后,他們就再也沒有交流過。佳寧雖然不止一次表示自己不會從一而終,但是送別程一后,她就去了香港的大嶼山為程一祈福。
佳寧剛回到家就接到林管家的電話,說程一的手術成功了一半,于是她開心地梳妝打扮,隨后坐上程家派來接她的車,并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不過佳寧的笑容很快就因為程樂延的出現而消失了:程樂延怎么會在這里,林管家呢?
她定定地看著幫她打開車門的程樂延,他依舊文質彬彬,但藏在眼神里的陰冷讓她不寒而栗。
“見到我很意外?”程樂延走近了幾步,把徐佳寧從車座椅上拉了出來,“你以為程一對你很信任嗎?我也不過是他用來試探你的一步棋罷了?!?/p>
“我不信!”佳寧豈是程樂延幾句話就會被迷惑的人?
佳寧被程樂延扯住長發,被迫抬頭望向程宅的樓頂——她那可憐的父親被人用起重機吊了起來。她四下搜尋都沒有看到程一的身影,程樂延湊在她耳邊說:“別看了,程一不在這里?!?/p>
佳寧逼自己鎮定下來,說:“程樂延,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去了香港幾天,怎么也沒有想到等著自己的會是這個局面,“你放了我阿爸,有什么事情沖我來?!?/p>
這時佳寧的身后傳來一陣鼓掌聲,那人聲音老態龍鐘自有一股威嚴在:“難怪我家程一會看上你,看來徐小姐的確有令人贊賞的過人之處?!?/p>
來人與程一的容貌有八分相似,佳寧心下明了,語氣稍微客氣了些:“這位想必就是程老先生了,大家都是文明人,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如果程一知道的話,總歸不太好吧?”
程樂延總算松開了對佳寧的挾制。佳寧撫了撫頭發,指向被吊在半空中的父親說:“把我阿爸放了?!?/p>
“要我放了你阿爸也可以,你拿了這筆錢還有這份文件離開澳門,我會保證你后半生高枕無憂,跟程一再也沒有任何聯系?!背虡返浒褩l件擺了出來,“程一因為你差點兒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我不想他再節外生枝,把你從他的生命中除掉就是最好的做法。”
程樂典的說話讓佳寧疑惑萬分,這時程樂典身后的林管家站了出來,把一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
程一曾經為了逃避繼承家業化名阿晨離家出走,躲在波士頓的一個地下賭場里。
那個時候的佳寧年紀小,穿著打扮都學足了那些艷光四射的美國麗人,她被賭鬼父親扔給了一個黑中介,要她遠渡重洋過來賺錢還債。
程一是知道佳寧看不起他這種賭徒的。
不過佳寧蔑視歸蔑視,見他無親無故又衣衫襤褸,總會丟給他一些生活用品。
之后好幾次,佳寧在賭桌上被美國客人揩油,程一都會暗地里幫她出口惡氣,更別說被黑中介克扣工錢時,他還會把自己贏的錢分給她一大半的事了。
按理說,佳寧給程一的這些小恩小惠,程一是看不上的。他自小就被全家捧在手心里,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平日還會有專門的管家打點一切雜務。但世上所有東西都是明碼標價的,他被家人這樣養育,是為了成年后繼承家業,將一生奉獻給家族。
這一生包括他的自由和生命,當然也有他的愛情。
程一有一點兒理想主義,他可以做自己不愛做的事兒,但是共度余生的人,必須是他愛的人。
于是他逃了,從那個讓人窒息的家里逃了出來。
雖說一開始佳寧的確很看不起程一,可相處下來才發現他這個人聰明又仗義。偶爾她還會勸程一離開:“阿晨,你有手有腳,何必一直待在泥潭里不走?”
程一暗暗苦笑,程家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泥潭。
“那你呢,你就沒想過離開這里?”佳寧雖然潑辣,卻是個實打實的好人,她年齡尚小,程一不想她那雙清澈的眼眸蒙上塵。
佳寧想了想,十分誠實地告訴程一:“我就看我的耐力能到什么程度,要真的不能忍受,我一定不會委屈自己的?!?/p>
這天來得比程一意料中的要早。
佳寧在員工更衣室險些被一個喝醉了的客人強暴,她拆下儲物柜的門狠狠地砸暈了對方,但自己也骨折了。那個客人不是普通人,是賭場老板的兒子。指路的一個賭徒心有戚戚焉地對程一說:“徐小姐也真是不要命了,手都骨折了還能跟賭場里的人單挑?!?/p>
在程一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從未遇過這么兇狠的小姑娘,等他從后巷找到她時,她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
程一把她送到一家私人醫院,并主動聯系了父母,表示自己愿意回去接管程家,但前提是,要把給過他恩惠的佳寧安頓好。自由的確很重要,可那一瞬,他覺得佳寧這條命,值得他從死神手里搶回來。
候在手術室外等到佳寧被搶救回來后,他才揮一揮衣袖,從容地坐上開往機場的車。
佳寧就是程一最想成為的那種人,世故圓滑又堅毅不拔。雖然她愛財貪錢,但她信奉自力更生,哪怕生活充滿艱難險阻,也從未在為人處世上讓他失望過。
是以,在生命中的最后關口,他忽然想去看看這位故人。
佳寧沒想到在游輪事件發生之前,程一已經打算放棄自己的人生了。一時間對眼前狀況的無措,以及對程一不珍惜自己生命的痛心交織在一起,她的腦子就像是被人丟了一串炮仗一樣轟隆炸開。
她怔愣著落下淚來,深呼吸好幾次才讓自己冷靜下來:“程一回來看不到我,你們要怎么向他解釋?”
程樂延把一份文件遞給她說:“我們會把你之前在游輪上救他的事,解釋為你接受了我們的報酬,為激勵他活下去才會那樣做。所以他手術成功,你也就功成身退了。你可以拒絕,但你的愛情會以你父親的性命為代價?!?/p>
佳寧的眼淚流得更洶涌了,除了對命運的無力,便是對自己最終會妥協而感到痛苦。盡管父親曾經一度沉迷賭博,但自從那年她在波士頓受傷后,父親就已經痛定思痛戒了賭。
這些年她與父親相依為命,她不可能拿父親的性命去換自己才開花的愛情??伤幌氲匠桃蝗院?,得知她的背叛時……佳寧不敢往下想了。
“徐小姐,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提議。你拿了這筆錢,以后多的是比程一好的高枝可以攀。但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不想他的人生再出現像你這樣的意外?!?/p>
對程樂典來說,程家需要一個沒有那么多私人感情的繼承者,而非一個只會耽于情愛的男人。
若不是林管家的告密,程樂典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程一當年同意繼承家業是因為這個女人,這次同意接受治療也是因為她,更別說程一還打算在手術失敗后,把自己的財產悉數轉贈給她的事情了。
程一是他用大半生培養出來的、程家最完美的繼承人,他不能讓任何人毀掉他。
“好,我接受?!奔褜幉恋粞蹨I,露出一抹微笑,“但我知道程一不會就這么放了我的?!?/p>
徐佳寧拿過支票,同意跟程父合作,完成這個騙局。
程一的確沒有輕易放過佳寧。他醒來后想著的都是跟徐佳寧的以后,還為了早日回到她身邊,冒險同意了醫生的建議,服用一種新藥,以致改變了自己原來的相貌。
哪知沒多久他就從程樂延的口中得知,她趁他手術期間潛入程家偷走了程家制煙廠的秘方,等林管家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她早已帶著她父親遠走高飛了。
尾聲
程一終于決定去見佳寧一面,是在她結婚前的一個月。
當年她離開澳門到吉隆坡定居,還開了一家花店。兩年后在成人大學的周末班上結識了現在的未婚夫,于去年秋天訂了婚……
程一合上這幾頁干凈得找不出任何特別之處的資料,取出一根火柴,在幽暗的室內劃開,深藍色的火焰燃起,辛辣的硫磺味在鼻腔縈繞。這款火柴是程一親自設計并投入生產的,他不大抽煙,唯獨愛這種火柴燃燒時的香氣。
因為這樣會讓他想起佳寧,那個從他手里偷走煙廠秘方賣給競爭對手的女人,他曾經深愛過的人。
程一吹熄了火柴。書房里只剩一盞燈,照出他眼角清淺的淚痕,落在他眼內的光線如一汪狠厲的眼波。
五年不見,她比以前更好看了。那是自然,程家煙廠秘方的價格,足夠她衣食無憂了,哪里還有以前干癟瘦削的模樣?
他差一點兒就被佳寧認出來,看著她眼底落空的希冀,他憤憤地想,如果他還是當年的程一興許就被騙了,所以這次他會狠下心,讓她嘗嘗他這些年因為她的離開而受的煎熬。為了她那一句“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他忍受了那么多苦楚,最終得到的卻是她離開的消息。
佳寧,你怎么敢?!
憑著這口氣,他擴大了自己的商業版圖,并且脫離了程家的挾制,而佳寧的未婚夫更是他刻意安排的。他精心部署了這么久,就是為了在她結婚當天給她一個當頭棒喝——她騙他一次,那他也要騙回去一次,才算是扯平。
是的,到了此時此刻,他還是舍不得傷她分毫,甚至還隱隱期待那天的到來。
徐佳寧在等待司機接她去教堂跟未婚夫會合之前,正在家里梳妝打扮。湖藍色的掛脖式連衣裙,掐腰的設計襯得她腰肢盈盈一握。直到站在落地鏡前,她都不敢相信這條價值不菲的裙子,就這樣屬于自己了。
裙子當然不是她可以出得起的價格,是未婚夫的雇主得知他們要結婚,特意差人送過來的。佳寧原本不想接受這份厚禮,但瞧著未婚夫不太愉悅的神色。她也沒再推脫。
凝視著鏡子里的人,佳寧把裙子的拉鏈慢慢拉上,尺寸合身到讓她心驚肉跳。
她跟未婚夫從未越雷池半步,那么是誰對她的尺寸如此了解?
佳寧忽然不敢往下想了,她怕自己會承受不住希望落空的難受。
婚禮很簡單,只是雙方到教堂去做公證,排在佳寧身后的還有好幾對夫婦。到了約定的時間還未見到未婚夫的身影,佳寧剛撥通電話想問問情況,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鈴聲。
她回過頭,陽光透過教堂圓頂上的玻璃落了下來,籠罩在那個正拿著手機的男人身上,是那天被她錯認成程先生的男人。
他一步一步走向佳寧,用流利的粵語對她說:“徐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程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