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強
“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這是清代四川學政何紹基為杜甫草堂撰寫的一副對聯,至今掛在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工部祠。從2014年利用業余時間復出寫詩之后,我也成為詩歌回暖浪潮下的歸來者之一。
我用一年一部詩集的速度歸來,有人認為來勢洶洶,有人認為厚積薄發。但我知道,自己首先是個新聞媒體人,而所謂的詩歌和歸來,不過是把一種文學愛好或者文學夢想碰巧點燃了,并且無限放大了。
在正式從事新聞工作之前,我在大學時代,也算一個詩人,只是寫作太雜,詩歌、散文、小說甚至教育評論都在寫,以至于大學畢業在各類文學寫作中都未成氣候。我常常迷茫:我究竟是做一個詩人,還是一個記者。直到1998年某一天去杜甫草堂跑一個新聞,面向杜甫雕像和因他的詩歌遺留下來的茅屋古跡,我對他說:你一生那么潦倒、落魄,我還是先做一個記者,如果真有緣分,再回來向您學習做個詩人。
從此,放下文學之筆,握緊新聞之筆,我成了詩歌的逃兵。
直到2012年杜甫誕辰1300周年,那年網絡上冒出熱鬧一時的“杜甫很忙”的新聞事件,我在聯合杜甫草堂策劃舉辦“杜甫很忙”系列杜甫詩意畫展的同時,竟然莫名其妙開始系統研究杜甫詩歌。
從2014年開始,多個詩人以自殺的方式祭出很多很好的詩歌。為什么大眾不能親近他們孤獨的心?我一邊策劃記者報道這些疼痛的新聞,一邊悄悄舉起了文學之筆。大量閱讀國內外名家詩作后,我對自己說,就從杜甫詩傳開始復筆。
2015年夏天,我正式以詩人的身份返回大學時代的夢想。長達四年博覽群書、從紙上進入詩圣杜甫的生活之后,我早已把杜甫定位為一個唐朝的首席記者。這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杜甫草堂,這個掐掉夢又點燃夢的地方。幾乎每周都來看看杜甫雕像,茅屋,柴門,花徑,大雅堂,工部祠,詩史堂,祭拜這些神靈一樣的詩歌圣地。一開始,我想以文物的小切口進入,寫一部《草堂物語》,和《金沙物語》一樣,讓草堂唐代遺址出土文物開口說話,說說杜甫在成都定居時期的唐朝蹤跡史。反復研究杜甫在草堂生活的場景以及草堂唐代遺址出土的這批唐代民居生活遺物之后,我先寫出了第二部詩集《草堂物語》。而在創作過程中,我發現對杜甫及其詩歌的研究和傳承還遠遠不夠。于是,我再次返回《杜詩全集今注》,想從杜甫近1500首詩歌海洋里去追尋他的足跡。2015年秋天,我佇立在草堂茅屋故居長達半個小時,獨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秋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卻吹醒了我第三部詩集的名字:《秋風破》。從此,我反復閱讀《杜詩全集今注》等20多種圖書,并且決定給杜甫寫一本當代詩傳。從某種意義上講,寫我的杜甫,寫我的草堂,就是寫一個當代記者和唐朝記者的心靈對話和生活碰撞。
在《秋風破》這部杜甫詩傳中,我選取了81首杜甫詩歌的意象,恰好也是我們不約而同去過的地方,用當代新詩與唐代古詩共鳴,構建了一部長達2000多行的長組詩。這是一個當代記者和唐朝記者的對話,也是我用新的詩歌語言、意象給杜甫梳理的唐朝蹤跡史。杜甫用許多詩作記錄安史之亂引發的國破家亡、民生疾苦事件,讓我堅信,他的詩歌就是歷史的鏡子,一面新聞的鏡子。亞里士多德說,詩歌比歷史更真實。而真實,被新聞人視為新聞的生命。如今很多唐史研究專家會把杜甫詩歌當作研究重點,無疑也是想盡可能還原真實的歷史。在唐朝,杜甫區別于其他詩人的最大不同點,正是因為他把更多的詩歌寫作視角轉向了社會現實,把筆尖深入民間疾苦。杜甫,他堪稱唐朝首席記者。從《兵車行》第一次開口替人民說話,用詩歌報道揭露唐玄宗發動對少數民族的侵略戰爭,述說被迫參軍上戰場的百姓疾苦,杜甫的詩歌國土就擴大了,也給唐代詩歌開辟了新的國土。之后的《麗人行》更是曝光了唐朝統治階層尤其是楊貴妃姊妹荒淫奢侈的生活,點破了安史之亂戰爭爆發的內因外因。如果用當代記者的思維方式看杜甫,他不僅擅長于挖掘獨家新聞,更是深度報道高手。比如獨家消息《春望》,比如長篇通訊報道《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洗兵馬》,比如他首創的系列報道“三吏”“三別”,都成為“遂下千年之淚”的新聞杰作。阿來說,杜甫的偉大在于,他一生隨時都拿著筆寫詩記錄唐朝歷史,生活就是他的詩,詩也是他的生活。直到客死湘江前夕,一身是病雙耳已聾的杜甫還在不停地用詩歌的方式,給人民也給國家發出他目擊訪問的人物事件。
杜甫,其實就是一個記者。你們更習慣喚他詩圣,我更喜歡叫他記者。就是他,扭斷了宮廷的韻腳,扭斷了故鄉的炊煙,在戰爭途中,在逃難路上,在異鄉漂泊,為蒼生哭泣,為國家憂慮,為自己和親朋好友的生死擔心。在唐朝,也只有他是首席記者,因為他用無數詩歌記錄了唐朝安史之亂前后數十年的珍貴歷史,甚至是歷史無法抵達和涵蓋的歷史。
在新聞行業有一種公認且悲嘆的說法是:新聞,其實是件易碎品。換句話說,不是所有的新聞都能寫進歷史,被歷史擁抱。因為很多新聞缺乏思想和情懷。如果唐朝有新聞媒體,那么杜甫早就改變了這個奇跡。他的很多詩歌不僅是閱讀率、評論率、傳播率三高的新聞,而且影響深遠,至今仍是世界學者研究的珍貴史料。“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在房奴遍地的今天,多少人會有他這種胸懷天下的氣魄?自家茅屋被秋風吹破,最多只是一條日常瑣碎新聞,但是因為杜甫心系天下寒士而感天動地,讓《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新聞價值陡升為千古名篇,更讓成都杜甫草堂一舉名揚天下。你可以遺忘杜甫的生地和死地,但你無法忽略杜甫在成都生活的草堂,因為這是杜甫在秋風里挖掘的超級新聞眼。
作為一個用新聞吃飯的記者,一個用詩歌溫暖夢想的詩人,我想如此定位詩圣杜甫:一個唐朝首席記者。我想如此描寫我的杜甫:沿著語言的方向返鄉,用新詩追尋杜甫在唐朝的蹤跡史,駕馭自己文字烙印的馬,懷古撫今,奔馳夢想。我想如此命名杜甫詩傳:《秋風破》。并希望這部懷揣古意的長詩集,在新詩百年之際,給回暖的當代新詩多一種新氣象,也在文明來處創造一些新韻腳、新注解、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