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繼春,孫鐵石
(長春理工大學,吉林長春,130022)
翻譯的最大難點是在交流之后實現思想上的對等。最初的對等是以各國人民都屬于同一生物種類為基礎的,當英國人描述媽媽時,中國人會聯想到慈愛、溫柔的女性形象,所以媽媽可以被完美地翻譯出來。翻譯對等論由此誕生,實現對等一直是譯者苦苦追求的目標。對等作為西方翻譯理論發展的早期概念已經存在150年了,其盛行于上世紀60-70年代并成為翻譯早期的指導原則。對等是以所有語言都有相同的表現能力為前提,它是指翻譯中原語成分和目的語成分具有相同的價值。具體來說,就是要求原作和譯作有相同的信息、相同的思想、相同的意境和相同的語體風格。它認同兩種語言的成分可以實現等值,即語言之間可以完全對等和互轉換。對等本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但是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本身含義它變得越來越復雜。實現雙語間的等值可以分為形式對等、功能對等、意義對等。翻譯可以大致分為“文學翻譯”和“技術翻譯”。“技術翻譯”包括科學、法律、外交、商業等,它要求讀者對原文和譯文的理解要幾乎一致,因此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數學概念之對等,屬理性范疇。例如,π=3.1415926這一等式無論用何種語言表示都可以實現語言間對等,因為π在語言中既具有單義性,又不受文化等因素的影響。科學技術翻譯的特殊性在于:譯者和讀者都要有相關的科技知識,而這些知識幾乎不與文化關聯。同樣在法律、外交、商業等翻譯中,各個條款要求選擇的精確性、用詞的準確性、甚至詞義的單一性。只有這樣,雙方讀者才不會產生理解的誤差。所以在一些情況下,完美翻譯就有可能性。
然而用這一數學性的翻譯模式來表達原語和目的語的關系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因為它認可一種語言當中的每個詞匯都可以在另一種語言中找到等值詞匯,而這種模式在“文學翻譯”上幾乎是不可能的。“文學翻譯”包括詩歌、小說、自傳、歷史、哲學及其他形式的文學體裁,這些都屬于語言的文學范疇,在這個范疇內普遍存在不對等現象。
德里達在其名著《走出巴別塔》作出了雙語詞匯間不可能對等的精彩描述:Shemites試圖建立一個特殊的能指和所指相對應的建筑,在這個美麗的建筑中,能指和真實的存在形成了“一對一”的對應關系。如果這個建筑成功地建立起來,語言體系將變成完全封閉的系統。但是由于上帝的干預變成了一個失敗的建筑,失敗的原因在于一個能指如果不融入一個語言體系中,它就不能指向任何所指。而一個所指只有參照和其他所指的不同才能在語言體系中存在并起到其作用,因此詞匯中的多義性不可避免。由于這種一一對應關系懸孤于語言體系之外,它必定倒塌。巴比塔雖然美麗,無奈它排斥他者,否認語言中的多義性。由此看來,語言中意義對等伴隨著巴別塔的坍塌而永遠不能成立。
因為世界各國人民同住一個地球,任何兩種語言大部分都有相對應的語言。例如雷電風雨、日月星辰等各種自然現象和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人類活動。但是由于自然環境、人文環境、心理結構、文化價值觀等不同,語言之間不對等或不對應現象凸顯。現代阿拉伯語中把溫度分為:baarid(cool or cold),haar(hot:of the weather),saakhin(hot:of the objects),and daafi(warm)。這里saakhin和haar的所指和英語(或漢語)hot的所指有著本質的不同,所以這兩個詞匯因為受到文化的影響,而在英語(或漢語)中找不到對應的能指詞匯。
盡管對等論在60、70年代如日中天,然而80年代這種概念被認為是天真的,它的實現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得以實現,往往是一些大自然現象和數理等科學知識才能在兩種語言之間形成對等。
正如Mary Snell-Hornby所說,超越語言間的類似而達到對稱或對等只不過是虛幻,這種虛幻扭曲了翻譯的本質,對等在文學藝術方面的翻譯更難實現。在這方面對等須讓位于約等和類似。由于人們逐漸意識到雙語間認識事物的差異性,對等概念在80年代亦失去了往日的風采。翻譯理論家奈達說:
There are no two stones alike,no flowers the same,and no two people who are identical.Although the structures of the DNA in the nucleus of their cells may be the same,such persons nevertheless differ as the result of certain developmental factors.No two sounds are ever exactly alike,and even the same person pronouncing the same words will never utter it in an absolutely identical manner.[1]
奈達提出的“動態對等”是指原語語言成分和目的語語言成分表現出相同或相近的文化功能。這種功能對等沖破了形式對等的束縛,激活了文化因素,同時拓展了對等的范疇。
中國翻譯理念中的“形似”“神似”也是“對等”理念的修正,“神似”是指原作和譯作之間韻味及精神方面的相似,“神似”是文學翻譯的最終目的。而“形似”是手段和途徑,譯作在經過譯者加工后產生的語言材料和原文在形式上(語法結構上、詞匯使用上)必定產生不同。例如英語“spring up like the mushrooms”中“mushroom”的意思為蘑菇,但翻譯為漢語時多為“雨后春筍”,因為漢語中很難找到與“mushroom”對等的詞匯,漢語習慣和讀者期待決定了最終翻譯。為了達到意義方面的對等,形式方面作出了讓步和犧牲。
譯者不但要盡量達到語言表達形式的相似,而且譯者需要通過神以形傳,讓讀者了解作者的表達內容,從而再現原作的“神韻”,達到“神似”的佳境。由于英漢兩種語言在語法詞匯及文化方向上的差異,譯文要亦步亦趨地再現原作的形式特點是不可能的。國內許淵沖、傅雷、茅盾等學者都是“神似”的支持者,他們都強調英語和漢語之間的文化差異。在翻譯中,如果譯者寓于原文的詞匯、語法,就會使“對話生硬死板、文化淤塞不暢”,節奏和韻味也照顧不到[2]。因為文學的功用在于感人,而感人的力量恐怕還是寓于“神韻”的多而寄在“形貌”的少[3]。美國的奈達博士提出“動態對等”和“形式對等”,它強調讀者對譯文的反應。翻譯界名人許淵沖先生在翻譯柳宗元的《江雪》中對等的處理如下: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詩篇經典在于其意境深遠,深沉含蓄。翻譯中既要體現形式對等,又要使英美讀者感受與作者相同的心境。許先生的譯文是:“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s in flight,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A straw-cloak’d man in boat,lo!Fishing on boat clad in snow.”
譯文中“flight”“sight”以及“lo””snow”很好地體現了詩文的押韻,很好地實現了形式的對等。而“in flight”“in sight”又使讀者感受到“飛絕”和“人蹤滅”的深刻意味。本文是作者在仕途遭貶后的心態描寫,譯者成功地闡述了令人生寒的漫天大雪、鳥飛絕、人蹤滅等自然現象,但是并未很好地表現出作者不妥協和不退讓,執著地守著孤舟,寒江垂釣的不屈傲氣。正如Davis所表達的那樣:象征意義不能直接單獨地指向所指-獨釣寒江雪所表達的意境,它必須依靠已經建立好的上下文關系來理會其內涵。因此,原語的意思和意境只是某種程度上在目的語找到大致的相等-約等。許先生的譯文在原文形式上達到音美般的對應,但卻在意境上難以對等。詩歌的表達具有強烈的情感性,它缺乏真實性,而且由于詩歌翻譯跨越了兩種文化很難再現詩人的情感和意境。
美國翻譯家Holmes認為對等在翻譯中是無效概念,它只有在純計算的環境下才能實現,而語言之間、文化之間互為橋梁且相距甚遠不可能達到對等,翻譯在此種情況下是屬于交流范疇的。德里達把對等關系的認識提升到一個新高度,他以赫拉克利特的“萬物皆流”的哲學理念為基礎,提出的解構主義顛覆了傳統的本原中心主義,認為原語或目的語的意義沒有中心,沒有始點和終點,且不斷延異和撒播。文本的意義亦有開放性,讀者對其譯文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甚至填充和創造。德里達從歷史的角度說明了意義的流變性和不確定性-意義在歷史中不斷發展和更新,而共時維度涉及了心理特點、思維模式、意識形態、審美情趣、宗教信仰、上下文語言環境等因素。最近幾十年來,語言中語義的不穩定性伴隨著文化政治因素對翻譯的影響引起了翻譯學者的高度重視。知名的翻譯學者Rosemary Arrojo,Lawrence Venuti呼吁譯者責任而非理想的翻譯策略,每一個陳述或概念都含有歷史淵源的、預設的、上下等級的關系。譯者的困境在于他必須完成原語和目的語的對應關系,同時又認可他者的存在。解構主義把其哲學觀點引入譯學,消解了傳統意義的兩元對立。
莎士比亞的名著“威尼斯商人”能夠經久不衰,是由于其生動的人物刻畫、精彩的情節和出人意料的結果。普林斯頓大學的凱瑟琳戴維斯則用其來說明“他者因素”對翻譯最終結果的影響。鮑提亞提到的“猶太人應該被原諒”盡顯了基督教維持的政治-神學秩序,并借以反抗猶太人對借約的精確執行。“威尼斯商人”是以經濟利益——安東尼奧欠夏洛克的經濟債開始的,莎士比亞把猶太人刻畫成忠于借約、忠于文字表面、執意對安東尼奧體罰的傳統形象,又把基督徒描繪成執著于內在修養、追求精神救贖的形象。因此,文章一直纏繞著借約的執行和基督徒精神層面的博弈。他形象地把翻譯的關系比喻成“一磅肉”和“一張借約”。夏洛克最終失敗并被沒收全部的財產,失敗的原因在于他未意識到割去一磅肉的關聯含義——與肉相關的流血、一磅肉是否割得數量精確等因素。一方面,夏洛克堅持他和安東尼奧的借約不能廢除和改變,借約本身超越了語言范疇。雖然它要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它的完全意思要絕對忠實原文——借約。文字束縛和精神層面的較量——一磅肉是否和一定數量的金錢對等;一張借約是否等同于憐憫的判決。簡言之,文字和精神層面——他者因素的對抗、較量和轉換決定了翻譯的走向。法律的最終判決證明了憐憫超越了人類的計算和按法律程序所得到的結果。鮑提亞與夏洛克之間的對話成為映射自我的一面鏡子:他們分別把誓言/憐憫放在超越人類語言、人類秩序、權利及法律責任的位置。
Holmes認為翻譯者應該有地圖概念,一張為原文地圖,另一張為譯文地圖。翻譯實為兩張地圖的對應,地圖疆界由于縱橫交錯而形成的不規則性正是受到了他者因素的影響,譯文地圖完全達到原文地圖的疆界是不可能的,因此翻譯必有缺欠——不對等。譯文疆界的不規則性受到微觀方面——譯者個人品味及喜好的影響,宏觀方面——文化、宗教等因素的影響。譯文在準確性上就像割安東尼奧的那磅肉一樣不可能達到人們期待的盡善盡美。而割肉時流出的血液和痛苦體現了語言和他者因素的血脈相連,正如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樣。因為他者的存在,人們在翻譯后往往遠未達到預期的設想——正如夏洛克沒料到法律程序給他帶來的結果(不但未得到安東尼奧的一磅肉,而且失去了自已的全部財產)。翻譯是語言之間的轉換,它的結果(正如割一磅肉一樣)不可能在數字上達到絕對精確,它是翻譯夢想——對等的破滅。
翻譯者翻譯時雖有一定的能動性,又受到自身所處的歷史、文化角度的限制。譯者個人喜好和品位除了體現在詞句選材方面,更有他者因素對其翻譯策略的影響。正如Rosemary Arrojo所倡導的每一個翻譯者都虧欠并忠實于自身所處的環境和理念形成的環境。譯者可以選擇靠近原語文化的譯文,亦可選擇貼近目的語的譯文。正如具有中國特色的詞匯“豆腐渣工程”的幾種不同的翻譯:1.bean curd residual project;2.bean dregs project;3.bean curd project;4.bean curd project,so named because they fall apart easily;5.jelly built project.
由于“豆腐渣”表面具有松懈易倒的特點,因此用它形容建筑易倒的特點具有典型的中國特色,從而第1、2、3項體現了譯者讓讀者靠近原語文化的異化策略。而在英語文化中,“果凍”是用來描述建筑物的不結實的,所以第五項譯文盡顯英美文化習慣,即讓譯文靠近讀者的歸化策略。第4項譯文是采用了異化策略加解釋的特點,使讀者既體味到異域文化又降低了閱讀難度。無論“豆腐渣”還是“果凍”都不但體現了各自的文化特色,而且留下了深深的“他者”痕跡。歸化策略或異化策略的選擇雖體現了譯者的主體性,但是譯者的選擇即對“他者”的選擇,但是無論哪種選擇都包含著政治含義,譯者的政治立場決定了翻譯的走向。中國在外宣英語翻譯中大都選擇“異化”策略,比如“科學發展觀”“八榮八恥”等翻譯充分體現了中國文化制度特色,這些短語或詞匯的翻譯飽含了政治他者的痕跡。
雖然語言有自己的語法和用法,詞匯運用都是靠內在的規則,但是任何一種語言都是發展變化的,都要從其他語言借用語言成分,甚至轉變它們為己所用。即使是專有名詞也會在語言系統中出現散播現象。各種借用的語言成分和方言都會不斷打破標準語法,同時又形成標準語法。由于世界間語言文化的不斷融合,任何一種語言受到文化、宗教等因素影響都會吸收一些、排斥一些異質語言成分。無論原語還是目的語都處于發展變化中,雙語間語言成分的對應關系也是動態的。19世紀中葉,日本開始接受各種西方語言,同時這些語言載體所帶來的宗教、哲學、制度等文化因素也流入日本。無論漢語載體還是日語載體都無法承載新的文化理念,這樣新的詞匯需要創立來更新日本固有落后的文化、經濟體系。日本哲學家NishiAmane用漢字表達了與哲學有關的詞匯“哲學”“心理”“邏輯”“現象”“主體”“客體”等西方理念,隨之而來的是日本教育家創立了“社會”“個人”等相關詞匯。語言本身的變化使得對等更加難以實現。因為作為載體的語言變了,它承載的內容會亦步亦趨地發生變化。
翻譯理論由對等—動態對等—他者經歷了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翻譯研究者從最初的“對稱般的夢幻”逐漸醒來:先是擴大對等的范疇——由完全對等到動態對等,更有諸多他者因素(社會、文化、政治、性別、家庭、經濟、宗教)等交織在一起產生的文化他者對翻譯結果的影響。雖然翻譯者具有一定量的主體性,但他都虧欠并忠實于自身所處的環境和理念形成的環境,其選擇性必定有局限性。兩種語言中的詞匯含義的完全對等只是翻譯者的期望和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現在提到的對等只能理解為類似和約的對等,而這種類似和約對等是由于他者因素的影響而產生的結果。解構主義對意義的闡述是:它只是深受語言的影響,在翻譯時與其說它先于語言表達倒不如說它是語言的提取物。解構主義并沒有形成一套方法或者建立一個權威的、最終的解釋,而是對意義形成了不間斷的、綜合的分析,它始終強調上下文——他者因素對意義的影響。德里達認為解構主義的定義應該是不但把無限的上下文考慮進去,而且關注度要最高、最寬泛。解構主義認可語言的表現能力是諸多他者因素(社會、文化、政治、性別、家庭、經濟、宗教等)交織在一起所表現的一部分。因此,我們說出或寫出的意思并不是我們原本要表達的,它是多種因素在一個體系下相互作用的結果。毫無疑問,“對等理論”的提出具有深遠的意義:盡管它最終被顛覆,它的曾經存在卻引發了人們對翻譯理論的縱深思考,使翻譯研究邁上了新的臺階。
[1]Eugene A.Nida,Jan De Waard.From One Lan?guage to Another:Functional Equivalence in Translating Bible[M].Nashville Thomas Nelson,1986:60.
[2]傅雷.致林以亮論翻譯書[C]//羅新璋.翻譯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558-559.
[3]茅盾.譯文學書方法的討論[C]//羅新璋.翻譯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37-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