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擁有自己的孩子,享受天倫之樂,是多少父母最樸素的愿望。然而,總有一些夫妻為了這個簡單的夢想踏遍荊棘,經受苦苦的跋涉和凄惘。如果你走近這個人群——無數因為生育問題而嘗試做試管嬰兒的夫妻,觀望他們走過的路,感受他們跌宕的心,體味他們撕扯的痛,你一定會對生命、生活、生存增加許多沉甸甸的認知。
他們和她們,都是有故事的人
踏上人工輔助生殖之路的男男女女,在叩響試管嬰兒之門前,大多經歷過這樣那樣的坎坷,走過了長長的求醫之路。有人吃了好久好久的中藥,嘗盡百苦之后仍然沒有換來新生命的孕育;有人掛盡了專家號,集齊了東南西北的票根,身體狀況依然在原地踏步;有人做了精索靜脈曲張手術,仍舊沒有換來精子質量的提升;有人來來去去做了多次人工授精,耗盡了時間、精力與金錢,還是未能實現為人父母的夢;有人忍受了巨大的疼痛做了造影術,發現輸卵管不通;有人行至中年,不幸失獨,被絕望淹沒……這是一群有故事、有創傷的人。
在鄭州,在合肥,在武漢,在南京,在桂林……你隨便走進一家生殖醫學中心,都能看到很多或年輕或不算年輕的夫妻,聽到很多或濁重或清淺的嘆息。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眼淚是特別常見的語言。自從跑這病以來,病友之間好像已經沒有隱私。醫生辦公室總是排著長隊,每個人的事情似乎都像秋收后脫粒的糧食,被晾曬在公共廣場。東拉西扯,是他們常見的減壓方式。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在這里,隱私好像變得不那么重要。比如,你坐在候診大廳,一大堆故事就響在了耳畔……
甲是失獨。女兒考上了名牌大學,卻不幸在車禍中喪生。中年喪子的痛苦,比扯了心肝都疼!夫妻倆傾其所有做試管。再要個孩子,將是情感最好的轉移和寄托。她說:前半生的錢,花在女兒身上;后半生的錢,花在醫院……“人生”這倆字,雖然加起來只有七劃,卻是最難解的方程式,玄奧得像打了死結。
乙是晚婚,三十一歲結婚即是高齡。早年喪父失母,寄養在嬸嬸家里。從農村走出來,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滅絕師太。以前再所向無敵又怎樣?丈夫患有嚴重的少弱精子癥,求子之路比求學更難。哪像學習,努力了就可能成功。夫妻倆從博一看病到博三,畢業答辯都完成了,連孩子的影子還沒有。
丙是不明原因不孕。她和老公大小檢查都做了,都沒發現毛病。幾麻袋的中藥也沒換來一個孩子。每次配的胚胎都是一級,就是不著床。
丁是一側輸卵管不通。因住院偶有請假,被公司辭退。夫妻二人現無工作,專業看病。
戊與老公好像是精卵排斥,雙方父母都建議兩人離婚,可小兩口不肯……她是位很漂亮的小姑娘,身上有種涓涓細流般清新怡人的氣質。如果走在大街上,估計很多人都會猜想她是生活舒適的贏家、職場得意的白領。生活的外象與內在,有時候像隔著一條銀河那么遠。
己是腺肌癥合并子宮內膜異位,受孕率很低,每次痛經都死去活來。她從二零一三年開始走上試管之路,五個年頭的求醫,挨的針以千計,花銷也遠超六位數,太多的辛苦與辛酸,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滄桑了很多。
庚是老公精子高度畸形。
辛是染色體問題。
……
一對對夫妻坐在了建檔的窗口,一袋袋藥品被拎在手中,一陣陣B超的叫號聲此起彼伏,一管管藥液扎入女性的胳膊或肚子,一袋袋鈔票運轉在流水線上……他們和她們,為了像正常家庭那樣擁有自己的孩子,攜帶著希望和傷痛,走在特殊的煉獄路上。我至今記得一個姐妹沉重的感慨:“都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選這條路。其間花的錢、跑的路、請的假、吃的藥,根本無法用數字計算。”他們和她們,在經濟和心理上所承受和背負的,是常人難以體會的痛。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懂。
生理和心理的長征
堅強的心并非與生俱來,常常在一次次痛苦的磨礪中造就。走上試管之路的夫妻,心會被磨礪得粗糙,口袋會被磨礪得干癟,自尊也常常被磨礪得稀薄。
這是一條長路,無論是時間上,還是心理上。
如果你走近做過試管生殖的女子,問她為此花了多少錢,打了多少針,抽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時間,答案是無解的。太多了,已經無法數得清。
第一步,繁瑣的檢查。血型、肝膽胰脾腎、血常規、尿常規、白帶常規、HBsAg、抗-HCV、抗-TP、抗精子抗體IgM、抗子宮內膜抗體IgM、抗心磷脂抗體IgM、抗卵巢抗體IgM、宮腔鏡、游離三碘甲狀腺原氨酸、游離甲狀腺素、促甲狀腺激素、凝血酶、血沉、巨細胞病毒抗體、風疹病毒抗體、弓形蟲抗體、單純皰疹病毒抗體、肝功能、腎功能、梅毒螺旋體抗體、艾滋病毒聯合檢測、丙肝抗體、染色體……打印機瘋狂地吐著B5紙,厚沓沓的檢查單,每一張都是數據鏈中的一環。拍胸片、做彩超、抽血、驗尿、做心電圖、交分泌物、檢染色體、抽白帶、查宮腔……有的檢查需要依據女方的生理時間,有的檢查半月后才能出結果。咨詢了醫院的姐妹,她們說,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第二步,定方案。確保各項檢查結果基本沒問題之后,漫漫的試管之途才算開啟。在女性取卵前,醫生會通過一系列的藥物來控制女性卵泡發育以力圖最后有多個卵泡成熟并排出。這個過程,每個人使用的藥物以及使用藥物的時間是不同的,比較常見的有長方案、短方案、微刺激方案、抗結劑方案、自然周期方案等。此后,打針、抽血、B超,漸漸成為日常。
第三步,促排卵。一管管激素藥被推進胳膊、腹部或者臀部,周而復始。打針,B超檢測——打針,B超檢測——打針,B超檢測,抽血檢驗——打針,B超檢測,抽血檢驗。抽太多次血,眼看著胳膊上飽滿豐盈的血管塌癟下去。看病不比學習、種田,不是一份耕耘就一定有一份收獲。促排卵涉及多重因素,一些女人歷經漫漫征途,最后也許會以淚水收尾。無論是否打麻藥,取卵對于女性而言都是一種傷害。有人取卵多枚,高高興興,豈知配成的胚胎有限;有人取卵后卵巢備受刺激,導致腹水;有人千山萬水走過,走到了取卵,哪知所取之卵為中空;有人順利取卵,然而男方精子較弱,需要顯微鏡下單精注射;有人獲取的受精卵質量太差,最終希望落空……做試管就像闖關,一關不過,滿盤皆輸。
第四步,移植。憋了滿滿的尿,正如儲備了滿滿的希望,終于走到移植這一步。每一枚胚胎都來之不易。做試管輔助生殖不比自然懷孕,即使成功移植,也需要很多藥物強化身體支持:吃地屈孕酮片,打黃體酮針或者塞藥。十四天是一個坎兒,驗血懷孕了,繼續吃藥打針;驗血失敗了,從零開始。那些成功做寶媽的女子們,因為打針臀部遍布滿滿的針眼,硬、癢、痛,每天需要用毛巾來熱敷,否則藥幾乎打不進去了。從怕打針到習慣忍受各種疼,其間的艱辛難以用語言道盡。
第五步,保胎。醫生們習慣稱試管嬰兒為“珍貴兒”,這不但是因為其歷程漫漫、步履維艱,還因為走這條路懷孕的女子們需要格外小心。宮外孕、無胎心、胎停,每一種都是致命的傷痛。就像把種子植入土中,自然破土而出的苗兒長得比較結實;而移植的樹,多半有著這樣那樣的風險。做試管輔助生殖的姐妹們都說,只有等孩子生出來,才算踏實。
試管媽媽,真的不容易。生理和心理的長征,都不是坦途。那拿著早孕試紙驗孕的忐忑,那去社區醫院打針被拒的難過,那出血后驚慌失措的恐懼,那等待院方確認時輾轉反側的失眠,那止步最后一環時歇斯底里的絕望,都是語言難以描摹的痛。如果可以具象,每一位走過試管之途的女子,心里都有密密麻麻的荊棘,每一次牽扯都疼。
經濟和情感的創傷
做試管輔助生殖是一條長途,開銷之大、耗時之久、波折之多都是必經的磨難。而且,截至目前,和它相關的一切開銷都不在報銷范圍之內,也似乎沒有任何松動的趨向。為了節省開銷,很多夫妻螻蟻一般生活著,在命運的漩渦之中載沉載浮。
各種很小、更小、特小的旅館在醫院周邊的小胡同林立,或隱蔽,或露著正臉,或猶抱琵琶半遮面。這早已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各個旅館都雇了人員主動出擊。病人那么多!陪護那么多!他們的住宿費是一個天文數字,是一塊讓人垂涎的肥肉,大家都想在爭奪戰、攻堅戰中打贏。而病人們,也愿意選擇那些破舊擁擠的住處,因為便宜。
不少病人選擇了深巷,那里迂回幽深,讓人差點以為自己穿越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城鄉結合部。每到夜晚,讓人萌生聊齋般的錯覺。我走訪過很多病人的住處。三十元每晚的,是大通鋪,就像回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中住校的時光。四十元每晚的,為鴿子籠之類的房子,多是一間房被肢解成幾間的那種。小販在樓下叫賣,有熱騰騰的生活氣息。
這樣的小旅館,沿街多是蔬菜和水果小攤,時不時有居民站在泥濘中與菜販討價還價。也有面條加工和芝麻油釀造小店,小型機器發脾氣似的嗚嗚響。西紅柿紅得耀眼,煮玉米發散著甜膩的香味,黃瓜被水沖洗后綠得發光,賣豆漿的吆喝此起彼伏。這就是人間,空氣中盤桓著濃烈的泥土味、掙生活的百姓味,還有微不可查的陰郁味。我親見自己的一個姐妹從小資精致變得素面朝天,從名牌在身變為地攤淘貨。她說:“現在,什么樣的生活都能過,什么樣的苦都能吃,只要能讓我懷上孩子。”
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都有男人們選擇去醫院的隱蔽處蹭睡。步梯一側、樓道深處,常常成為病友家屬的據點。聽過一男子對另一男子說:“不用花錢,涼快,有兩三個人住那里,三缺一,你若去了,夜晚偶爾可以借著燈光,悄悄地打牌。”打牌倒在其次,異鄉的長夜,同病相憐的人在一起,可以閑聊,可以傾訴,借以對抗苦悶和寂寞。
飯食里也有生活的反光。比如我認識的一對夫妻,最初來大城市就診時,標準一般是兩碗牛肉拉面加兩個拼盤素菜。隨著花費日大,兩人吃飯時心照不宣地把素菜砍掉了,變成純粹的兩碗面,然后就變成當下的日常——一元一個的包子,二元一碗的八寶粥。甚至,他們一面吃著包子,一面還忍不住想:還有沒有更便宜的?醫院的開銷太大了,快撐不住了!
我認識一個老板娘,她常去醫院拉住戶,因為接觸病人頻繁,漸漸成為半個醫生,說起醫療名詞來頭頭是道,也知曉太多的“江湖新聞”。比如,誰誰流程做了一半,實在借不來錢,已經退宿返村了;誰誰因為看病請假太多,被辭工了;誰誰家里不管不問,貧賤夫妻百事哀,常常吵架;誰誰因為多次嘗試失敗,兩口子正鬧離婚……農村出身的我每每聽聞這些消息,總習慣以農家收入考量:一季的莊稼能賣多少錢呢?即使加上秋季收成又能怎樣?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只能湊夠一次的檢查和促排。而這長路漫漫,好像是無底洞。無數家庭因病致貧,就像那群姐妹所言——
“上級的出發點很暖心,下鄉駐村的干部也的確很辛苦,但‘貧這頂帽子太沉、太重,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脫下的。”
“單說看病這一項,不知摧垮了多少家庭!大多貧困戶,是因為病。”
“你能輕易把‘貧拆開嗎?除非你‘分‘貝給他們。薄田難敵病災……糧食總是很便宜,種點經濟作物常常遭遇市場鬼天氣,為了看病又不能長期打工,這病又一點不能報銷……”
“走一步說一步吧,我們不知能不能堅持到底……”
對走試管輔助生殖的家庭而言,經濟的重創是其一,情感的創傷也是密密麻麻。中國的文化傳統里,煙火概念是根深蒂固的。對于家庭而言,沒有孩子是不完整的,是明晃晃的一道傷。就像同學小梅,當初那么活躍的一個女孩,忽然之間就蒸發式地消失于社交圈、同學圈。她說,怕見熟人,怕被人問及,只想躲在自己的殼里,默默舔舐傷痛。就像同學小夏,當初那么優秀、明媚的一個女孩,也遭遇了被離婚。還有同事小蘭,她說,在很多個深夜,每當她微不可查地聳動肩膀,老公就把她從床的一側撈過來,大掌習慣性地撫上她的臉——探她是不是在偷著哭。還有,她在書房碼字過程中,他常常隔段時間去望一眼。她感受到對方的視線在背后膠著,故意把膀子放松,裝著敲擊鍵盤的模樣。
試管輔助生殖背后的人性縱深
在這個圈里,真是各種事都會發生。因為涉及大筆金錢,涉及后代,涉及工作和生活,試管輔助生殖也成了人性的試金石。
A女,丈夫精子畸形率太高,兩人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醫院,九曲十八彎還是沒有成功。實在無望了,就考慮用精子庫的精源。后來,婆家知道了,死活不讓,堅持要用她大伯哥的。女子感覺到一種極大的侮辱,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尊嚴,就像牲口。
B女,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走到了取卵,然而他老公死活取不出來精。之前因宮腔鏡手術檢查,促排卵等等,做試管前前后后好久不能同房,男的竟然忍不住去找小姐了!老婆取卵前一天他去風花雪月,以為自己的槍總能上膛打出子彈呢,結果第二天竟然取不出來……事后,這位姊妹麻利地離婚了。
C女,因不孕離婚。她說:“第二次移植凍胚后,懷上了。也許移植的胚胎跟自然懷孕根本沒法比,我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可還是流產了。流產后發現宮腔黏連……然后又重新跑醫院看病。他是獨生子,不能掙錢,家里對孩子的事情很上火。大家心情都不好,吵架、冷戰,然后就離了。當初花五六萬都是我從娘家借的,他們家不認賬。這世界,什么人都有。我想我以后會單身到底,再也不會成家了……”
D女,流產后又進行了移植,懷孕中……但農村的婆婆一直懷疑孩子不是自家的,小姑子也借機說她的壞話。三人上演了N場婆媳和姑嫂的三國大戰,最后竟喊來了村支書斷案。她老公實在忍不下去,在縣城租了房子,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她。
E男,多金,妻賢,兩人感情很好。女人巧囊,做了三次試管都沒成。此男寺廟占卦,命中有子。十五年的婚姻劃上句號。
F女,老公是警察,在執行任務時被兇手射殺。男人彌留之際,醫生問她要不要保留老公的精液,好讓英雄有后代。前不久,她懷孕生產了,是個男孩……
G男,高度少弱精,聽醫生建議做二代試管,失敗多次。總猜疑妻子有二心,家庭中處處籠罩著低氣壓。
……
我思我言我感
偶爾會看到新聞報道,英雄的母親失去了兒子,通過試管輔助生殖,高齡產下雙胞胎。我知道,報道出來的與未報道出來的,就像浮于表面的冰山與沉在水中的部分。成功了,拿出來分享;失敗了,就悄悄流淚。在試管嬰兒術成功率并不那么可觀的情況下,在部分流程就得三五萬的情況下,在越來越多的人無奈踏上了這條輔助生殖之路的情形下,我回憶、想象著當事人百味雜陳的每一步,心里鈍鈍地疼。
走近了這個人群,我常常這樣想:我們往往只看到熱騰騰的煙火人間,卻看不到各種不堪背后的嘩嘩眼淚。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站著一批慣常沉默的人。他(她)們,需要撫慰和關愛,而不是無視和漠然。
走近了這個人群,我的憂患意識常常醒著:食物是不是罪魁禍首?是不是有些鏈條出了問題?怎么生殖科的病人越來越有排山倒海的趨向呢?往年去醫院探查時,排隊的還比較零星。幾乎是一兩年時間,病人就呈現出海嘯、井噴之勢,無論做哪項檢查都要排長隊了。
走近了這個人群,我的悲憫也一直伸延著觸角。社會在飛速前進,但,總有一些人群,站在陽光未曾照耀到的地方,被這樣那樣的不幸籠罩。我們的時代是整體的。關注小眾,就是關愛我們自己。何況,他們已經不是小眾。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