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念慈
摘 要:美國當代著名黑人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的代表作《寵兒》(Beloved,1987)在其創作生涯中占據重要地位,一直被評論家視為“黑人文學歷史的里程碑”。該小說的主要情節取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通過重構瑪格麗特·加納的故事,深刻揭示了蓄奴制下美國黑人奴隸的生活狀態及其遭受的揮之不去的心靈創傷。本文試從新歷史主義視角,解析莫里森在《寵兒》這部作品中體現的歷史觀和藝術觀,為非裔美國人以及所有美國人重新“記憶”那段歷史提供思考的平臺,展現了莫里森濃郁的歷史意識、民族意識和高尚的人文情懷。
關鍵詞:莫里森 《寵兒》 新歷史主義 重構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當代美國黑人文壇璀璨的群星中最亮的一顆巨星,她的小說成就標志著20世紀美國黑人文學史上繼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拉爾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之后的又一座高峰。她是黑人婦女文學的最高代表,先后于1977年、1988年獲全國圖書評論界獎、普利策小說獎和美國圖書獎,并于1993年由于“在小說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詩意的表達方式,生動地再現了美國現實社會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而摘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發表于1987年的第五部小說《寵兒》是莫里森最震撼人心、最成熟的代表作,被認為是美國當代文學史上不朽的經典。2006年初,《寵兒》被《紐約時報》評為“二十五年來最佳美國小說”第一名。莫里森作為一名美國當代黑人女性作家,“她的作品始終以表現和探索黑人歷史、命運和精神世界為主題,以彰顯性別、種族和文化為主話語場”。莫里森是個歷史意識和民族意識濃厚的作家,她的小說大都以非裔美國人的歷史為背景,其中《寵兒》這部作品最能代表她反思過去、考問美國歷史。她以《寵兒》為例,通過重構瑪格麗特·加納這一真實歷史事件——寧肯殺死自己的親生孩子,也不愿意讓他們遭受奴役,揭示了奴隸制對人性的摧殘。
新歷史主義將文學始終作為文化和歷史語境的一部分,強調文藝與社會機制和實踐的聯系,其實質是借助過去人們未加注意的邊緣性話語對文本進行重新分析,從而對現代社會意識形態控制的真實給予反思。新歷史主義關懷邊緣社會群體,其文本側重邊緣群體的歷史敘述,而莫里森關注白人社會中黑人的聲音,傾聽父權社會中女性的心聲;并通過個人生活的“小敘事”來反映“宏大歷史”,由此可見她與新歷史主義者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2000年,林登·彼奇(Linden Peach)出版了《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一書。他在此書的第一篇文章《傳記與批評語境》(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Contexts)中指出了解讀托妮·莫里森及其作品的方法,并提出新歷史主義視角是解讀托妮·莫里森及其作品的適當途徑。
本文試從新歷史主義視角闡釋托妮·莫里森的《寵兒》,認為莫里森重構美國歷史上瑪格麗特·加納事件,旨在重現那段缺失的記憶,反思美國那一段罄竹難書的奴隸制歷史,改寫被主流歷史觀所忽視與邊緣化的黑人歷史,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
二、文學與歷史的融合
“新歷史主義”的首創者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教授。1982年,他在《體裁》(Genre)雜志上首次提出新歷史主義批評,后逐漸發展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流派。新歷史主義是一種對歷史文本加以重新闡釋和政治解讀的“文化詩學”。它向“在藝術生產和其他社會生產之間作截然劃分的假設”發起了挑戰,主張將文學文本(text)與歷史語境(context)相聯系,將文學作品納入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背景中進行闡釋;新歷史主義認為一切文本都具有文化性、現世性和社會性,是特定歷史、文化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文本本身即是一種歷史文化事件,參與歷史的建構并對歷史的塑造發揮能動作用。藝術家的創作必定受到當時社會背景和文化傳統的影響,因此其作品具有特殊的歷史性,表現出社會與物質之間的矛盾現象。文學批評的作用在于通過對文本的歷史情境進行解讀,把文本置于多種多樣、復雜的文化之中,對主流話語權利運作的復雜關系進行揭示,從而生動地再現當時的社會和歷史語境,即格林布拉特所說的,要考察“深入文學作品世界的社會存在和文學作品中反映出的社會存在”。莫里森在創作《寵兒》中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與文學的交融關系與新歷史主義者的思想不謀而合。
《寵兒》的素材直接來源于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莫里森在蘭登書屋編輯的《黑人之書》(The Black Book,1974)。在黑人民權運動的影響下,莫里森收集整理了許多被主流歷史摒棄的黑人文本、照片,編輯成了此書。該書收集了美國黑人長達三百年爭取平等的史料,被稱為美國黑人歷史的百科全書。莫里森曾言《寵兒》女主人公的原型是黑人女奴瑪格麗特·加納。19世紀50年代,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加納的女黑奴帶著四個孩子,從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當奴隸主帶人追到她的住處時,加納意識到自由的希望已然破滅,她抓起小斧頭,毅然結束了小女兒的生命,并企圖結束其他幾個孩子的生命。最終加納被關進了監獄,其命運眾說紛紜。她的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度,及其為孩子選擇的“不自由,毋寧死”的做法在當時的美國社會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被刊登在當時的各大報紙上,廢奴主義者把它當作現成的宣傳材料。著名的黑人廢奴主義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當時就預言,將會有人從加納的這一做法中獲得靈感:“歷史將把她的名字傳給下一代,瑪格麗特,這個奴隸母親,將為畫師的鉛筆提供振奮人心的主題,為詩人的歌詠提供鼓舞人心的主題。”
莫里森被故事吸引的同時,也覺察到小說家創作的難度,她說:“歷史中的瑪格麗特·加納令人著迷,卻令一個小說家受限,給我的發揮留下了太少的想象空間。所以我得探求她的想法,探索在歷史語境中真實的潛臺詞,但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史實,這樣才能將她的歷史與關于自由、責任以及婦女‘地位等當前問題聯系起來。女主人公將表現對恥辱和恐懼不加辯解的坦然接受;承擔選擇殺嬰的后果;聲明自己對自由的認識。”
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說:“歷史的語言虛構形式同文學上的語言虛構有許多相同的地方。”很明顯,莫里森突破了歷史題材的局限,更多地使用虛構和想象,通過再造“歷史語境”,來重現“歷史記憶”,以期達到審視和反思現實的目的。
三、重構歷史記憶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提及“文化詩學”時曾倡導“小歷史觀”,即一種進入社會邊緣生活層面的歷史闡釋。法國結構主義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曾說道:“史學家的責任就是要通過言語再現那些被掩埋的話語,他們存在的意義不取決于他們看到了什么,而是重述了什么,取決于他們用新言語重述大量被掩蓋的話語。”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詩學擅長將“大歷史”化為“小歷史”。他總是將視野拓展到一些為“通史家”所不屑或難以發現的小問題、細部問題和見慣不驚的問題上,而成為一個“專史家”。在他看來,新歷史主義批評不是回歸歷史(大歷史),而是提供一種對歷史的闡釋(小歷史)。新歷史主義提出歷史研究的任務之一就是讓這些被壓抑的、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它異因素”開口說話。原先大寫的、單數的“歷史”(History)便被眾多小寫的、復數的“歷史”(history)取代了。對奴隸制的重新認識和書寫成為許多黑人作家的首要任務,莫里森當然也不例外。在《寵兒》這部小說中,莫里森通過“文學話語”向世人展示了美國那段不被人提起的殘酷的奴隸制歷史。她通過《寵兒》再現了奴隸制的黑暗,從種植園、非洲販奴船,到“地下鐵路”,歷史又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首先,在“甜蜜之家”的種植園,像塞絲一樣的黑人奴隸們過著動物般的生活。他們沒有人身自由,他們的手腳被奴隸制的鐵鏈束縛著;他們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奴隸主可以按身體的各個部位以及性別、年齡等來計算他們的價值,隨時買賣,他們很難擁有完整的家庭,妻離子散是常有的事情。奴隸主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只要沒有跑掉或吊死,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連愛他人,包括愛自己親生骨肉的權利也被剝奪。黑人婦女不僅是白人的勞動力,也是他們泄欲和生育的機器。貝比·薩格斯生有八個孩子卻有六個父親,但每一個孩子,連她自己都如同“棋子一樣任人擺布”。“四個被逮走了,四個被人追捕,兩個還未換牙的女兒被賣掉要讓人帶走的時候,她連再見都沒能說上一聲。第三個兒子被工頭拿去換了木材,八個孩子小時候的模樣她只記得頭胎愛吃糊面包嘎巴”,最后只留下一個她心目中的“人物”,兒子黑爾。然而貝比·薩格斯將這一切都歸咎于上天的安排:“上帝想帶誰走就帶誰走。”黑人奴隸的一生就是肉體和精神遭受摧殘的一生。即便是在奴隸制廢除以后,奴隸制對黑人的精神摧殘——“不能言說”的記憶延續到黑人的世世代代,所以塞絲的弒女之舉無非是想為下一代割斷這種記憶或至少減輕這種痛苦。她的這一行為并非個案,塞絲只是萬千黑奴中的一員,在面對和塞絲一樣的選擇時,會有無數的女黑奴做出與之相同的選擇。莫里森在《寵兒》中以“文學話語”的形式再現了當時黑人奴隸的真實生存狀態,幫助當代讀者認清奴隸制度的真相;幫助北美黑人填補缺失的記憶,重新找回自己的過去。
其次,《寵兒》再現了黑人在非洲販奴船上的經歷,那是一段不論是白人還是黑人都不愿提及甚至想忘卻的慘無人道的黑奴貿易。《寵兒》的扉頁題詞上寫道:獻給六千萬甚至更多。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著名的黑人領袖和作家杜波伊斯(W. E. B. Du Bois)估計,奴隸貿易“至少使非洲黑人喪失一億條生命”。莫里森在1988年的一次訪談中提到:寵兒是塞絲“死去的女兒陰魂再現”;同時也是海上奴隸貿易的“幸存者”。由此可見,莫里森不僅是在書寫塞絲一家奴隸生活的血淚史,更是在書寫“六千萬甚至更多”黑奴的血淚史。寵兒在小說中講述自己在海上被白人摧殘的經歷,與歷史上女性黑奴在“中間航道”(the Middle Passage)被販運的悲慘經歷完全相似:“我總在蜷縮,我臉上的那個男人死了,他的臉不是我的,他的嘴氣味芳香可他的眼睛緊縮,有些人吃骯臟的自己,我不吃,沒有皮的男人給我們拿來他們的晨尿喝,我們什么都沒有。”在被販運的途中黑奴們被鐵鏈拴著,擠在令人窒息、擁擠不堪的貨船底艙,沒有飯吃,沒有水喝,嚴重脫水,甚至想喝自己的尿都沒有,他們死后就被扔進海里:“他們現在不再蜷縮了,我們還蜷縮著,他們在水上漂浮。”莫里森把寵兒放在一個有“中間航道”經歷的黑人婦女角色里,以親歷者的身份來追述這段對女性黑人們來說“不可言說”的,同時也是“沒有言說的”罪惡歷史。莫里森借寵兒來隱喻所有在奴隸貿易中遭到凌辱、摧殘甚至毀滅的黑人婦女,她就是她們中的某個個體或者全部肉體所承載的記憶。
莫里森曾經說過:“我本以為這將是我所有小說中最不為人問津的書,因為這部小說寫的事情,小說人物不愿回憶,我不愿回憶,黑人不愿回憶,白人不愿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記憶缺失癥。”但在莫里森看來,過去對每個民族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們不跟祖先保持聯系……我們就會迷失方向。與祖先保持聯系其實就是重構記憶。回憶(有意識的回想行為)是自愿創作的一種形式。它并不是要追究事件本身,那是研究;其目的是思考這件事是怎樣發生的,以及為什么會那樣發生”。莫里森希望他們從回憶中有選擇地忘記過去,更好地接受過去,以一種健康的心態面對現實,迎接未來。莫里森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是從雙重角度寫作的:控訴過去,關注未來。她希望通過回憶過去,重新擁有歷史,更好地創造未來。
治療記憶缺失,讓黑人民族以及美國民族身份變得清晰明朗,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重構記憶,讓歷史真相重現于大家的視野。重現歷史的目的是為了治愈歷史創傷,讓人們從沉重的歷史中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寵兒》的作用就是把人們帶回歷史場景,借以喚醒人們的記憶。寵兒成為一座橋梁,她把人物過去的記憶和未來的生活連接了起來,也把人物從分裂的自我導向了完整的自我。寵兒是為了開啟人們的記憶,或者說,寵兒就是記憶本身。“重新記憶是一種重新生活,不僅僅是記憶,奴隸敘事也不是記憶,而是重新生活”。
五、結論
莫里森在《寵兒》中通過虛構對前歷史文本進行反思,探索缺席的、沒有被書寫的和沒有被記住的歷史,對過去歷史事件通過書中各種人物予以多聲部的表達,將文學和歷史進行融合,打破了傳統的“歷史—文學”二元對立,這與新歷史主義者的思想不謀而合。莫里森反思的是歷史,但關注的是現實,通過重構那段缺失的記憶,再現那段“真實”的歷史,幫助非裔美國人以及所有美國人正視歷史,體現了作家對黑人民族過去和現在生存狀態的理性思考以及通往美好未來之路的不懈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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