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旗不倒，畫魂不散

文/初紅

——記丁濟棠和戶縣農民畫

一

20世紀60年代，我在陜西師大中文系上學時，就知道丁濟堂和戶縣農民畫，但我并不知道丁濟堂是戶縣農民畫的創(chuàng)始人。

大學畢業(yè)后，我回母校陜西戶縣一中任教。

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我去戶縣文化館，慕名拜訪丁濟棠。

我們一見如故，品茗談心。丁濟棠談了他的經歷。

他的家在陜西城固縣老莊鎮(zhèn)丁家灣，山環(huán)水繞，風光秀麗。1934年，他在這里出生。父親是木匠，擅長門窗花格雕刻藝術。父親工作時，他站在一旁，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耳濡目染，他愛上了美術。

1950年，他考入城固師范。美術老師郭登岑是位畫家，教他畫畫。他畫的連環(huán)畫《要聽政府的話》，經郭老師推薦，在《漢中日報》發(fā)表，小荷才露尖尖角。

1955年，他中師畢業(yè)后，分配到戶縣龐光鄉(xiāng)黃堆小學，任美術老師。他把校園美術活動搞得紅紅火火。第二年，主管文教的副縣長楊自修下鄉(xiāng)督察，發(fā)現了他的美術才華，把他調入戶縣文化館，任群眾美術輔導干部。從此，他和農民美術結下了不解之緣。

二

丁濟棠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畫家。

他說：“吃梨才知梨酸甜，下水方曉水深淺。我要教農民畫畫，自己先要學會畫畫。”他畫夾隨身帶，有空畫起來，畫景畫物又畫人，苦練繪畫基本功，部分速寫和水彩畫在《陜西青年報》《陜西文化報》發(fā)表。

1958年7月，丁濟棠為了提高農民畫作者的繪畫技巧，請陜西美協版畫家修軍來戶縣，舉辦美術講座。講座很成功。丁濟棠敬仰修軍的人品和畫品，拜他為師，學習版畫。

丁濟棠對版畫的熱愛，達到如醉如癡的地步。每次去他家，都見他手握刻刀，我關切地問：“你這樣一刀一刀地刻，不覺得枯燥乏味嗎？”他坦然一笑：“習慣了。我覺得，干自己喜歡的工作是快樂的。說實話，如果一天不作畫，我就渾身難受，心里空蕩蕩的。”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很認真，一幅版畫，從構思到畫草圖，反復琢磨，多次修改，直到最后刻板完成，至少需要半年時間。

他的美學原則是：現實加理想，客觀加主觀，生活加想象，具象加抽象。早期作品以景物為主，后期作品以人物為主。人物雖然大多為剪影式簡筆勾勒，卻活靈活現，栩栩傳神。1963年，他的版畫《護秋》《農村秋景》在《陜西日報》發(fā)表。接著，《澆秋》《山村秋色》在《西安晚報》發(fā)表，《澆秋》參加第五屆全國版畫展覽。1964年，《人勤春早》《糧棉豐收》參加全國美術作品展覽。連續(xù)兩年，出師獲勝，增強了他創(chuàng)作版畫的信心和勇氣。

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對農村情有獨鐘，和農民骨肉相連。情之所至，有感而發(fā)，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反映農村變革的版畫作品。他繼承中國國畫傳統，發(fā)揚延安新木刻運動精神，吸收民間剪紙和年畫特點，融入當代審美意識，形成樸實、厚重、粗獷、渾厚的藝術風格。《牧歸》《砌壩》《金秋》《打紅棗》《收柿子》《瓜農樂》《山村看戲》《瑞雪迎春》《巴山春早》等作品，以新穎的構圖，濃重的色彩，豪放的氣勢，流暢的刀法，歌頌了中國農民勤勞勇敢的品質和樂觀向上的精神，散發(fā)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醉人的泥土芳香。

中央美院教授靳之琳說：“丁濟棠的版畫，民族風格與地域面貌濃烈，在中國當代版畫藝術中獨樹一幟。”陜西美協主席趙望云說：“丁濟棠的版畫很樸實，有生活感。”西安美院教授劉文西說：“丁氏的作品有泥土味。”

丁濟棠的版畫流傳廣泛，影響深遠。許多作品不僅在《人民日報》《農民日報》《文摘報》《中國文學》《美術》《美術資料》等國內報刊和畫集發(fā)表、入編，而且在《國際日報》《城市周報》《波士頓雜志》美國《西安兵馬俑》、英國《中國現代版畫選集》、法國《中國木刻五十年》、意大利《世界大畫展》、加拿大《世界大畫冊》等外國報刊和畫冊發(fā)表、入編。14次參加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多次應邀出國展出。16件作品被國家郵政局印成《丁濟棠版畫作品選》紀念郵票。300多件作品被海內外博物館、大使館收藏。單幅作品更是暢銷不衰，《打紅棗》每年銷售量1000幅以上。出版靳之琳作序的《丁濟棠版畫選集》。加入中國美術家協會，傳略收入《中國美術家大詞典》。他的版畫不僅代表陜西，而且代表中國，飛向亞洲，飛向世界。

三

丁濟棠是一位辛勤耕耘的園丁。

從1956年到1986年，從風華正茂到兩鬢飛霜，他把花一樣美的青春和火一樣紅的熱情，獻給了戶縣農民畫，使戶縣成為中國第一個農民畫鄉(xiāng)，中國新農村文化建設的典型，為縣域經濟的發(fā)展注了一股活力，為中華文化的繁榮增添了一抹春色。

由于我愛好寫作，丁濟棠通過戶縣文教局經常借調我，為戶縣農民畫做一點文字工作，如擬畫題、詩配畫、辦畫展、寫序言、編連環(huán)畫、總結經驗等。我跟著他東奔西跑，見證了他“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無私奉獻精神。

一頂草帽，一身布衣，一雙膠鞋，一個畫夾，這就是他的風采。

春風秋雨，晨霧夕陽，踏遍青山，走盡綠野，這就是他的生活。

建美術組，辦訓練班，搞作品展，開研討會，這就是他的工作。

做人第一，畫畫第二，普及第一，提高第二，這就是他的準則。

丁濟棠慧眼識珠，求才若渴。有一天，他騎著自行車，到灃河西岸的秦鎮(zhèn)采風，在北街一家紙花店里，發(fā)現了愛畫畫的小伙子劉志德，便收為美術訓練班學員。在他的輔導下，劉志德創(chuàng)作了《老書記》《畫箱子》《采藥歸來》《大戰(zhàn)曲峪河》等佳作。《大戰(zhàn)曲峪河》在《人民日報》發(fā)表，被30多家報刊轉載，參加全國美術作品展覽，被出版社印成年畫，被多家博物館收藏。劉志德成了農民畫家的標桿，當了戶縣農民畫展覽館館長、戶縣農民畫協會主席、陜西農民畫協會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出席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出國訪問阿爾巴尼亞等。

丁濟棠精心育苗，毫無保留。一次美術訓練班上，西韓村巧媳婦李鳳蘭找不到好題材，愁眉緊鎖。丁濟棠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的速寫《春鋤》，供她參考。她從中受到啟發(fā)，根據自己春鋤的體驗，畫出《春鋤》草圖。這幅作品，經過丁濟棠修改和劉文西加工，進京展出，震動畫壇。作家毛锜寫了報告文學《農民女畫家》，發(fā)表于《人民日報》。雞窩里飛出金鳳凰，李鳳蘭當了陜西農民畫協會副主席、陜西文史館館員、全國人大常委、全國政協委員，出國訪問越南、日本等。

丁濟棠對待作者，親如家人。一天上午，我去他家，他正在輔導直峪口作者王景龍畫畫。中午，丁濟棠留我和王景龍吃午餐。午餐很簡單，白米飯，炒雞蛋，菠菜湯。我飯量小，吃了一碗。王景龍飯量大，吃了三碗，還不放碗。丁嫂紅著臉致歉：“沒有米飯了。”丁濟棠立即上街，買回一個大鍋盔，讓王景龍吃。王景龍46歲才學畫，后來居上。他的畫想象奇特，畫面夸張，男人頭大身材小，女人腰比碌碡粗，母牛身上開鮮花，脫粒機長出馬尾巴。有的專家批評他的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粗野不堪，有礙觀瞻。”王景龍惶恐不安，無所適從，丁濟棠為他壯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他堅持不懈，畫出《看守果園》《雪天打獵》《曲江流飲》《西安事變》等作品，在國內外報刊發(fā)表。美國、加拿大等國大學教授，譽之為“中國的畢加索”，爭購他的作品，為他舉辦畫展，邀請他訪問美國。

小小戶縣，藏龍臥虎。農民畫作者2100多人，骨干作者300多人，農民畫專業(yè)戶30多家。他們特別能戰(zhàn)斗，下筆如有神，創(chuàng)作作品3萬多幅。李鳳蘭的《春鋤》、董正誼的《魚塘》、雒志儉的《洗布》、樊志華的《打井》、潘曉玲的《金秋》、劉志德的《老書記》、馬亞莉的《養(yǎng)雞場》、閻玉珍的《兔子吃白菜》、馬振龍的《科學種田》、周文德的《林茂糧豐》、張林的《業(yè)大更勤儉》、王文吉的《白樺林之秋》等作品，以絢麗的色彩，大膽的想象，寫意的手法，樸實的風格，描繪了八百里秦川美麗的田園風光、熱烈的勞動場面、歡樂的節(jié)慶民俗和幸福的農家生活，民族風情濃厚，地域色彩鮮明。2018年3月，在首屆大西安農民節(jié)開幕式上，一幅22米長、繪有24節(jié)氣365個人物的戶縣農民畫巨作《中國夢農民夢》橫空出世，魅力四射。這些作品，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和收藏價值。

戶縣農民畫，歷練時間之長，活動規(guī)模之大，作者隊伍之壯，作品數量之多，美學價值之高，在中國，甚至在世界，獨一無二。

丁濟棠和他的戰(zhàn)友劉群漢、王志杰，用汗水和心血，澆開戶縣農民畫之花。戶縣農民畫無疑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但，丁濟棠起了核心和主導作用。因為，他與農民畫結緣最早，和農民畫感情最深，為農民畫付出最多，對農民畫貢獻最大。

戶縣農民畫，是戶縣的驕傲，是陜西的驕傲，也是中國的驕傲。

戶縣農民畫，當驚世界殊。

1988年，戶縣被國家文化部、人事部命名為“中國現代民間繪畫之鄉(xiāng)”，丁濟棠被授予“民間繪畫優(yōu)秀輔導員”光榮稱號。

在戶縣農民畫引領下，全國掀起農民畫熱，出現51個農民畫鄉(xiāng)。

四

丁濟棠是一位百折不撓的強者。

臺灣作家柏楊在《丑陋的中國人》書中，批評中國人“嫉妒，狹隘，不團結，窩里斗”。言辭雖然犀利，基本上符合事實。戶縣，就有一些人，不善于琢磨事，卻善于琢磨人，槍打出頭鳥。

丁濟棠是創(chuàng)造美的人，干的是件偉大的事，本來應該受到尊重和崇敬。可是，在他上下求索過程中，風浪四起，險象環(huán)生。造謠者有之，辱罵者有之，挑剔者有之，否定者有之，必欲將他除之而后快。

戶縣召開農民畫作者隊伍整頓大會，丁濟棠被告知“沒有資格參加”。他進京籌辦戶縣農民畫展覽，被告知“沒有資格和中央領導見面，和新華社記者接觸。”他被選為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代表，卻被莫名其妙地除名。后來在媒體強烈干預下，才得以進京開會。他在全國美術工作會議上介紹創(chuàng)建畫鄉(xiāng)經驗時，后院突然起火，他被免去戶縣文化館副館長職務，并且調離戶縣文化館，發(fā)配到學校教書……

善無善報，反遭打擊，這是為什么？丁濟棠百思不得其解，感到委屈、苦悶和彷徨。他向陜西文聯主席李若冰訴說，李若冰鼓勵他：“你遠離家鄉(xiāng)，扎根戶縣，三十年如一日，培育了戶縣農民畫這朵花，有目共睹，功不可沒。可以說，沒有你丁濟棠，就沒有戶縣農民畫。你受苦了，我支持你！”丁濟棠很感動：“其實，我也習慣了。我一直是在罵聲中前進的。農民畫是我的魂，我放不下農民畫。可是，我輔導農民畫的資格被剝奪了。”

為了讓丁濟棠繼續(xù)輔導農民畫，李若冰來到戶縣，通過縣委書記嚴德儒，迫使戶縣文教局收回調令。丁濟棠重返戶縣文化館，他百經挫折而不屈，屢遭坎坷而不回，無私無畏，無怨無悔，仍然嘔心瀝血，耕耘不止。

1986年，丁濟棠奉命到陜西美協工作。臨行時，戶縣農民畫家給他送了一塊金匾，上面刻著：“人民群眾的藝術家，畫鄉(xiāng)的開拓者，忠誠的園丁”。這是綠葉對根的綿綿情意，這是戶縣人民對他的贊美和崇高評價。丁濟棠和農民畫家，手拉手，心貼心，淚眼相看，凝噎無語。

丁濟棠到西安后，命運轉了一個彎。他榮任陜西美術館副館長、陜西美術家畫廊副主任、全國農民書畫研究會副會長、陜西農民畫協會主席。他要管理全省的美術展覽，指導全省的農民畫活動，接待國內外美術界朋友，比過去更忙了。

空間的轉移，工作的繁忙，沒有淡化丁濟棠對戶縣農民畫的魂牽夢繞。他盡量抽出時間，參與戶縣農民畫重大決策，參加戶縣農民畫重要活動，籌辦畫展，出版畫冊，擔任評委，研討作品。

1996年，丁濟棠退休了。人老心不老，夕陽無限好。他在西安鼓樓下化覺巷開辦了陜西鄉(xiāng)村畫廊。20年來，銷售戶縣農民畫7000多件，接待國際友人27000多人，充滿詩情畫意的鄉(xiāng)村畫廊，成為戶縣走向世界、世界了解戶縣的窗口。

陜西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王西平，是一位有良知、有膽識、有正義感、有責任心的戶縣籍學者。他在編著《杜牧評傳》《路遙評傳》之余，致力于戶縣農民畫研究。2008年，他主編的大型研究性專著《中國戶縣農民畫大觀》由陜西旅游出版社出版。《中國戶縣農民畫史略》由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2011年，他編寫的長篇傳記《畫鄉(xiāng)開拓者丁濟棠》，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三本專著，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現了戶縣農民畫的崢嶸歲月和輝煌成果，驅散重重迷霧，還原歷史真相，為丁濟棠和戶縣農民畫畫上了漂亮的句號。

2017年9月9日，丁濟棠因病去世，終年83歲。

世上仍存農民畫，人間再無丁濟棠。畫旗不倒，畫魂不散。高風永在，浩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