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文化的守望者
——走進名家馮驥才

周 晨

【主題導(dǎo)語】

馮驥才，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青年時代師從北京畫院畫師惠孝同研習(xí)宋元繪畫，并問道于吳玉如先生，學(xué)習(xí)古典文學(xué)。曾在天津書畫社專事摹古。文革中飽受磨難，得以深諳社會人生。文革后登上文壇，為新時期文學(xué)重要作家。后重拾丹青，開創(chuàng)中西兼容、清新精雅、意境雋永的畫風(fēng)，海內(nèi)外有“現(xiàn)代文人畫”之稱。

馮驥才兼為文化學(xué)者，二十世紀末以來投身文化遺產(chǎn)搶救，影響深遠。現(xiàn)為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民進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常委，國務(wù)院參事；以及開明畫院院長，天津大學(xué)馮驥才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dǎo)師。

最初知道馮驥才，是因為他是小學(xué)課文《挑山工》、《珍珠鳥》的作者；后來知道馮驥才，是因為電影《神鞭》，因為小說《三寸金蓮》，是因為他的帶有濃郁天津地方色彩的文學(xué)作品；近年來，在報章電視里常常看到馮驥才，則是因為他成了一位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搶救者與保護者。其實，馮驥才遠比我的想象要豐富與博雜：他還是現(xiàn)代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者，是天津一家高校研究院的掌門人，是一群博士生的老師……

［選文一］

哦，中學(xué)時代……

馮驥才

人近中年，常常懊悔青少年時由于貪玩或不明事理，濫用了許多珍貴的時光。想想我的中學(xué)時代，我可算是個名副其實的“玩將”呢！下棋、畫畫、打球、說相聲、釣魚、搗鳥窩等等，玩的花樣可多哩！

我還喜歡文學(xué)。我那時的記憶力極好，雖不能“過目不忘”，但一首詩念兩遍就能吭吭巴巴背下來。也許如此，就不肯一字一句細嚼慢咽，所記住的詩歌常常不準確。我還寫詩，自己插圖，這種事有時上課時做。一心不能二用，便聽不進老師在講臺上說些什么了。

我的語文老師姓劉，他的古文底子頗好，要求學(xué)生分外嚴格，而嚴格的老師往往都是不留情面的。他那雙極具捕捉力的目光，能發(fā)覺任何一個學(xué)生不守紀律的活動。瞧！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不等我解釋就沒收了我的詩集。晚間他把我叫去，將詩集往桌上一拍，并不指責我上課寫詩，而是說：“你自己看看里面有多少錯？都是不該錯的地方，上課時我全都講過了！”他的神色十分嚴厲，好像很生氣。我不敢再說什么，拿了詩集離去。后來，我?guī)е潜驹娂簿褪悄切ξ膶W(xué)濃濃的興趣和經(jīng)不住推敲的知識離開學(xué)校走進社會。

社會給了我更多的知識。但我時時覺得，我離不開、甚至經(jīng)常使用青少年時學(xué)到的知識，由此而感到那知識貧薄、殘缺、有限。有時，在嚴厲的編輯挑出許許多多錯別字、病句或誤用的標點符號時，只好窘笑。一次，我寫了篇文章，引了一首古詩，我自以為記性頗好，沒有核對原詩，結(jié)果收到一封讀者客氣而又認真的來信，指出錯處。我知道，不是自己的記性差了，而是當初記得不認真。這時我就生出一種懊悔的心情，恨不得重新回到中學(xué)時代，回到不留情面的劉老師身邊，在那個時光充裕、頭腦敏捷的年歲里，糾正記憶中所有的錯誤，填滿知識的空白處。把那些由于貪玩而荒廢掉的時光，都變成學(xué)習(xí)和刻苦努力的時光。哦，中學(xué)時代，多好的時代！

當然，這是一種夢想，誰也不能回到過去。只有抓住自己的今天，自己的現(xiàn)在，才是最現(xiàn)實的。而且我還深深地認識到，青年時以為自己光陰無限，很少有時間的緊迫感。如果你正當年少，趁著時光正在煌煌而親熱地圍繞著你，你就要牢牢抓住它。那么，你就有可能把這時光變成希望的一切。你如果這樣做了，你長大不僅會做出一番成就，而且會成為一個真正懂得生命價值的人！

(《新校園·閱讀》2017年第2期)

【解 讀】作家通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體會，告訴青少年學(xué)生抓住自己的今天，珍惜屬于自己的珍貴的時光，勤奮學(xué)習(xí)。“哦，中學(xué)時代，多好的時代！”這是作者在文中發(fā)出的感慨。作者時時覺得離不開、甚至經(jīng)常使用青少年時學(xué)到的知識，由此而感到那知識貧薄、殘缺、有限，懊悔中學(xué)時代浪費了珍貴時光，對那段時光感到無比的美好。

［選文二］

白洋淀之憂

馮驥才

白洋淀，這片被孫犁先生以清亮透徹的文字描述過的燕趙水國，一直令我心迷神往。可是陰錯陽差，直至今天才去；什么機緣——是因為它可能成為未來雄安新區(qū)中風(fēng)情獨具的“明星”嗎？

但是，到了今天的白洋淀，坦率地說，幾乎一下子，我心中那個“白洋淀”被擊碎了。站在游客蜂擁的碼頭上，面對著被蘆葦圍攏的大片水域，我看到的是大量橘紅色、電動機發(fā)動的快艇，飛快地往來奔馳。每條快艇都掀起很高的水浪，并在這層層浪波中顛簸不已。為了安全，每位游客必須穿上橘紅色惹目的救生衣。看上去像正在舉行一場水上的飆艇比賽。當你被游艇載入蘆葦蕩中，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心慕已久的世外的神奇與神秘，聽不到孫犁先生所寫的“鳥叫與歌聲”，只有一艘艘汽艇從身邊掠過，馬達的轟鳴不絕于耳，想說話都得喊。

如果你被帶到淀里的水村中，最多只是看到一些站在道邊賣水產(chǎn)品的當?shù)卮迕瘢谵r(nóng)家樂吃點魚蝦。近來，隨著白洋淀旅游升溫，刺激起這一帶農(nóng)村的開發(fā)熱。鄉(xiāng)村旅游原本是好事，但事起倉促，加上當?shù)匾恍┲魇氯思庇谇蟪珊腿狈ξ幕酃猓诜潞托陆ǖ姆课萆铣隽藛栴}。雖說白洋淀曾有“北國江南”的說法，但村舍的形制自具特色，與江南截然不同。南方多雨，屋頂是坡頂；這里的村舍則不同，屋頂是曬糧食的地方，而且歷史上淀里每逢水大洪泛，村民就得把屋里的東西搬到屋頂上。這種平頂?shù)乃闹苡幸蝗ε畠簤Γ瑝呌幸恍┡潘玫氖綐雍每吹奶罩啤暗嗡薄７课荼舜税さ煤芙行┪蓓攷缀跸噙B，相距遠一些的一步也能跨過去。因而屋頂往往是鄰家相互間走來走去“串門”的地方。這樣的民居唯白洋淀獨有，開發(fā)時卻一鍋端了，竟然真造起一個“江南”了！有徽派的、江南水鄉(xiāng)式的，甚至蘇州園林式的，全都原封不動搬過來。在淀里馳艇，掠到眼簾的到處是灰磚青瓦的斜頂新房，宛如到了江浙。更可笑的是，村外還修上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蘇州園林式的粉墻。墻上裝飾著各種圓形、菱形、扇形等的花窗。有幾幢房屋更怪，樣子非中非西。細一問，原是一位在日本留學(xué)的建筑師干的。據(jù)說他喜歡日式建筑，就說服當?shù)仡I(lǐng)導(dǎo)建了這么一些日式房子。這個抗戰(zhàn)時期雁翎隊出沒的神奇地方，居然豎立起日式建筑，不叫人啼笑皆非嗎？為什么我們的建筑總是不考慮歷史的環(huán)境和環(huán)境的歷史，不懂得也不研究地域的人文？憑著無知而胡作非為？

能夠叫我們辨識白洋淀的只有蘆葦了。可是蘆葦也有危機。蘆葦曾經(jīng)是天賜白洋淀人的財寶。白洋淀人用它織席編簾，用它鋪蓋屋頂，當柴使喚，燒火煮飯。但是現(xiàn)在卻很少有人再用它編席，用它造屋；拿它燒火會污染大氣。失去了功能與應(yīng)用價值的蘆葦已經(jīng)幾年不割，不割就會萎縮，稈莖的弱化是白洋淀蘆葦面臨的時代性的威脅。更何況我已經(jīng)注意到浸進水中的葦莖周圍漂浮著游艇帶來的亮閃閃、冒著藍光的油花了。

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東淀頭村在村落開發(fā)重建中，留下該村五十年代一幢平頂老宅——雖然僅僅一幢，卻還能叫我們領(lǐng)略到此地祖祖輩輩生活的情狀。還有大淀頭村自建的一座小小的博物館，保存著該村世世代代使用過的一些當?shù)靥赜械臐O具、編織機與生活器物，還有上世紀知青生活的某些珍貴的遺跡。這個博物館雖然還嫌太小、太單薄和簡易，但這是他們用心來做的。是對自己歷史的敬畏和文化上的自覺。我對老村長說：“你要提早留下幾只老漁船和放鴨排，放進博物館。社會發(fā)展得太快，這東西很快就沒了。”老村長笑道：“我會的，會的。”他是個難得和少有的明白人。

可是怎樣使這種自覺成了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自覺呢？這種事應(yīng)由誰做？知識界有多少人會到白洋淀幫助他們踏踏實實做些文化傳承與建設(shè)上的事，而不是去找項目、蓋房子——賺錢？

如果當?shù)厝狈@種文化的自覺，我們就會漸漸失去白洋淀的風(fēng)情、白洋淀的個性和白洋淀的精神。這恐怕是白洋淀必須面對的問題了。

（《今晚報》2017年11月24日）

【解 讀】這篇文章描寫的是馮驥才先生去白洋淀和見聞、感受與思考。到了白洋淀，作者心中那個“白洋淀”被擊碎了。白洋淀開發(fā)過程中，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的破壞讓作者擔憂：孫犁先生所寫的“鳥叫與歌聲”，已被汽艇馬達的轟鳴替代；“北國江南”白洋淀的民居，開發(fā)時被一鍋端了，竟然真造起一個“江南”了；白洋淀蘆葦也面臨稈莖的弱化的時代性的威脅。建筑不考慮歷史的環(huán)境和環(huán)境的歷史，不懂得也不研究地域的人文，憑著無知而胡作非為。缺乏文化的自覺，我們就會漸漸失去白洋淀的風(fēng)情、白洋淀的個性和白洋淀的精神。期待更多的知識界人士為白洋淀踏踏實實做些文化傳承與建設(shè)上的事，讓白洋淀真正成為未來雄安新區(qū)中風(fēng)情獨具的“明星”。

［選文三］

蘇 七 塊

馮驥才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yī)，正骨拿環(huán)，天津衛(wèi)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兒一綹山羊須，浸了油似的烏黑锃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xué)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手下動作更是“干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一觸，隔皮截肉，里頭怎么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一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一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yī)華大夫請來，湊上一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后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xiàn)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y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后院，鉆出后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里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zhuǎn)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一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呲牙，預(yù)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涂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里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guī)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里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微型小說選刊》2017年第19期)

【解 讀】《蘇七塊》這篇小說構(gòu)思精巧，情節(jié)曲折。作者先從整體上勾勒人物，然后通過具體事件展現(xiàn)人物個性，將概括交代與細致描寫有機結(jié)合，相得益彰，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運用伏筆和照應(yīng)，先寫車夫求醫(yī)無錢，再寫華大夫暗中相助，最后寫蘇七塊贈藥退錢，可謂一波三折，引人入勝；通過蘇七塊治病時獨特的治療手法這個細節(jié)以及求醫(yī)者沒帶錢而被拒絕醫(yī)治這一個事件來表現(xiàn)蘇七塊怪異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