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佳
生病住院之前,導演田沁鑫喜歡盤起雙腿來打坐?,F在,她只能用一條腿盤起、一條腿懸著的姿勢來替代。這是2017年她在重癥監護室躺了40天后的后遺癥。
我這個病很仁義。我排完《狂飆》后,5月26日這一天,夜里就突然特別疼,后來被送到醫院。沒有耽誤給人家排戲,演完了,我才病了。
胰腺炎是一個很兇猛的病,死亡率非常高。它有六小時的黃金搶救期,六小時之外,是85%的死亡率,十二個小時之外,就變成92%的死亡率了。
我夜里三點鐘就疼得不得了,堅持到凌晨六點多鐘,到了醫院。我當時特別渴,要喝水,大夫就說,看癥狀這個人很像胰腺炎,不能喝水。診斷后果然如此,我就直接被送到重癥監護室。人們通常會注意五臟六腑,不太注意胰腺,但其實熬夜、壓力、暴飲暴食,對胰腺都是很大的戕害。我得這個病,就是那天晚上吃了個麻辣小火鍋。
住進醫院以后,感覺就是疼。我插了很多管子,22天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都靠輸液和吊營養液的方式維持生命。長期不喝水人真的會很煩躁,我住院的時候,有個患者發燒,就把降溫的冰袋啃了,但冰袋里不是水,是速凍物質,不可飲,后來就被送去搶救了。
偷喝水的下場我知道,醫生告訴我會特別疼——本來就已經特別疼了。在22天里,每一天我都盼著喝水??墒轻t生說你可以喝水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興奮,我被嚇得非常謹慎,喝進去一小口,就躺下去一個小時,然后再喝進去,一小口分六次下咽。
我的主治醫生是胰腺部門的主任,叫毛恩強。我一看見他,我說,醫生,你要救我啊。他的神情很像貓頭鷹,眼睛炯炯有神,他說我會的。堅定得就像個將軍。
我的主管醫生叫馬麗,漂漂亮亮的一個大姑娘,我都能看到她老了的樣子,一定是一個很有學者味的奶奶。毛醫生跟馬麗聊天,聊著聊著,我聽到一句話:“把她的管子拔了?!彼f你看看,她還那么胖,餓兩天。往常我聽這個話,會很氣憤,但是他說的,我覺得太棒了,這肯定是救我呢。他就是要讓整個胰腺停止工作,讓它恢復。
大概十多天后我退燒了,那是我最脆弱的時候。在重癥監護室,每到晚上會聽到很多人痛苦地在叫,醫生就隨時來觀察你。我掛著八個東西,半夜三點,這個滴滴滴響了,那個沒有了,都要馬上換掉。
醫生沖進來,都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帽子、一樣的口罩,這些護士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眼睛長得不一樣,我能看到她們的眼睛。他們每次一進來,眼神就非常專注地看著所有的表,記完給你換藥、扎針,太專注了。那個時候,什么白衣天使、救死扶傷這些詞,都老出現在我腦海里。
在我住院的十多天里面,有一陣是覺得跟死神擦了一次肩。一點不夸張。我退燒了以后,總覺得特別冷,其實那時候是6月份,上海已經很熱了。我讓人家給我買毯子蓋著。我跟醫生說,你們要幫我把窗戶關掉,我怕吹感冒了。我就覺得,一旦感冒,就會發燒,一旦發燒,我可能就出不去了。
我一個人住一個單間,因為身上特別疼,不太愛穿衣服,就蓋著衣服。結果到十幾天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死神。夜里面,我就想,我住的是重癥監護室,那一定是死神出沒的地方。死神不會因為你身體弱到不行把你給收走,我突然覺得,死神是個很有趣的家伙,他很調皮,他過來看一看,哎!這有個光溜溜的家伙躺在那兒,挺好玩。他要點我一下子,我可就逃不掉了。所以從那天起,我就把衣服都穿上了躺在那兒。
現在說起來很可笑,但當時的每個晚上都是很難熬的。那時候,我就望著窗戶外面,能看到遠處的綠地,有一些小小的行走的人群。那天特別沒出息,我突然有一種恐懼,腿有點軟,我是不是還能走在地上?他們說我在住院的時候哭了有十個晚上。我問,我哭得這么多?
我就是特別委屈,委屈得我似乎把從記事開始所有的不容易全想起來了,就像過電影一樣。我覺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以前是被我抹掉了,但是真抱歉,它跟復印似的,在腦子里留下了。所以我覺得心理醫生這個職業真的厲害,我們的心理疾病確實需要清理和診治,不單是身體上的病,每個人心理上可能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
病房里,要求所有手機、通訊系統全部遠離,怕影響機器。我弟弟給我買了兩個MP3,倒著換電池,因為病房也不讓充電。他說你想聽什么,我脫口而出,郭德綱。我跟郭老師做過節目,我們倆也認識,但我沒有認真聽過他的相聲。我聽《丑娘娘》,《丑娘娘》是一個長達十多章的長篇評書,我驚訝于郭老師的記憶力和語言技法,全篇聽完,我高興得不行。我那時候愛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國際臺,國際臺每天都在播放世界上最新的音樂動向和歌曲,其實平時我不怎么聽的,那個時候,我就愿意聽那些沒有污染的聲音,回蕩穿梭,特別靈氣。不靈氣的聲音,我一下就能聽清,我想可能是由于身體弱,人的靈性就在恢復。
住進醫院之前,烏鎮戲劇節的劇目邀約已經基本完成了。重癥監護室沒辦法跟外界聯系,我就通過親屬,跟我的中方邀約人金石飛和國際邀約人傅琳轉達,請他們繼續保持推動。烏鎮戲劇節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我第一次做藝術總監。我想別因為生病,把人家給耽誤了,而且那時也沒想到我的病很嚴重。
后來我活過來了。生完病之后,我突然放下了很多東西,對名利就看得比較輕了。原來有一句話說,你把生死看大了,就把名利看小了,好像是一句有道理的話,但沒有這么切身的感受。所以好了之后,我就把很多要跟我合作的戲都推掉了,唯獨烏鎮戲劇節我沒推掉,因為已經做了一半了。當然烏鎮村里種的菜,也可以調養身體,對我來說就是半調養半工作的狀態。
醫生讓我這半年一定要靜養,什么也不要想,放空,躺著。烏鎮戲劇節沒到的時候,我還能每天早上遛彎,過著病人康復前的日子,但隨著戲劇節越近,這種氣場越被破壞。好在今年我的心還是比較定的,我的心在下面挺涼地擱著,而不像往年在上面提得很熱。我靠思維判斷一些事情,而不是靠提上來的熱情,還不是太躁。我覺得這就算勝利了。
病后我看開了很多事情,我皮實了。本來我做藝術總監,我挑的戲,就覺得跟我導的也差不多,大家如果說它不好,我也很難過。但我進步了,就覺得隨它去吧,因為確實認知不同,就像夫妻在一起老不吵架、經不起磕碰,還怎么在一起呢?藝術總監其實也一樣,要是有被差評的戲,那就差評吧。
干一件事情,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隨緣,沒那么多是非榮辱、糾纏,我還要再舉重若輕一些,有時候還是重,有時候還有一點執著,還得再修正,我現在差得還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