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每次路過張鋦匠的門口,我都不由自主地張望,總希望看到那個佝僂著身子、低著腦袋專心致志地操著小鋼鉆的身影。
他安靜地坐在小馬扎上,膝蓋上始終墊著一塊油光锃亮的氈布。一副老花眼鏡時刻都有從鼻梁上滑落的可能。有人喊他,他的眼睛總是向上翻卷,額上的皺紋緊緊地疊壓在一起,眼鏡往下滑動,極盡恐怖之形態。他左手持碗,右手拿著小刷子,一絲不茍地清理破損處的碎屑,然后將裂縫對準,用帶鉤子的彈性膠帶扣住碗沿,再繞上幾匝,以便固定。做完這道工序,張鋦匠便從腰間取下煙鍋,吸上幾口自制的黃煙絲。吸完煙,再喝口水,漱漱口,也懶得起身,努著嘴向遠處噴灑過去,黃土地上便有了潮濕的洇跡,風一吹,水分很快蒸發。大約三分鐘后,他鄭重其事地拿起最值錢的手桿鉆,在物件裂縫的兩邊對稱地打洞,洞不透,約一毫米深淺,然后用類似于訂書釘形狀的金屬鋦子嵌入對稱的洞中,嚴絲密縫后,再用鋦件上的粉末涂抹縫隙……最后,他隨手將鋦好的碗盛上水,檢驗它的嚴密性。當面驗過,錢貨兩訖。
張鋦匠老了。可他不愿意讓鋦藝在他的手上終結。于是,他硬逼著兒子張欣跟他后面學徒。經年累月,零打碎敲,張欣也確實能夠鋦上一些物件了,只是比較粗糙而已。自從張欣考取了南方某理工學院后,其鋦藝也漸漸地荒疏了。畢業后,沒找到如意工作,又跟著父親繼續學習鋦藝。為了讓兒子能夠盡快掌握這門手藝,老張到街上買了許多陶瓷器物,每隔幾天就摔碎一個,遞給兒子去鋦。一段時間后,老張覺得孩子的手藝已經超過自己,再跟著后面學,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經張欣同意,他又將兒子托付給遠在屯溪老街的師兄。一年后,張欣鋦藝大進,不僅能鋦瓷、鋦陶,還會鋦石,譬如硯臺、石像、石刻等。
張欣回到故里,便開了一間小店鋪。鋦鋦補補的,也算是有了一點小名氣。特別是小鎮上一些愛好古物的人,動不動就弄來個破玩意兒,要小張給鋦一鋦,以便里面栽上兩棵菖蒲什么的,擺在案上,顯得古意盎然。
鋦藝雖好,卻難以派上大用場,更無法維持生計。張欣偶爾也埋怨幾句,學什么不好,竟然學了個吃不上飯的玩意!
機遇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南城正好建了一個博物館,博物館從各縣區征集了大量能夠反映本土歷史文化的古玩意兒。這些古玩意兒,多數已經破碎。為了立體展示,就需要拼接、粘貼。館長說,如果能找到一個鋦匠就好了,免得用萬能膠。有人說,瓦窯堡的張鋦匠的鋦藝可好了。
館長親自找到了老張。老張說:“我眼睛瞎了,盤不了活兒了。不過,我兒子的手藝比我強,可他現在無錫打工。”
館長說:“如若真的,我們派人到無錫接他回來。”
動靜真的鬧大了。一個在外鄉的打工仔,竟然受到如此禮遇。
張欣到博物館上班了,管吃,管住,每個月還有3000元基本工資。另外,每鋦一件器物,還按規定拿提成。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張欣看到那些早年間的壇壇罐罐,心里特別興奮。他對村子里來看望他的伙伴們說,別看這些破破裂裂的爛玩意兒,個個都是寶貝疙瘩呢。伙伴們感到奇怪,這個博物館怎么就與眾不同呢——其他博物館修復老東西,基本上不用鋦藝的,大多用膠泥粘合。張欣也覺得很奇怪,他在中央電視臺的探索頻道里也看到過許多修復的文物,正如伙伴們所說。他想問問館長,可見到館長,他又張不開口了。
張欣在博物館一待就是八個月,基本上將那些棄置在旮旯里的破爛玩意兒全部鋦好了。如果不仔細端詳,遠看是看不出鋦痕的,特別是張欣自己制作的鋦釘,基本上跟物件的顏色一致。這些經過張欣鋦過的壇壇罐罐,一經展出,產生了良好的反響,并且得到其他博物館的認同。
工期結束了,館長又來了。他問張欣想不想長期待在博物館里,做個編外的管理員。這正是張欣夢寐以求的。可是時間一長,張欣覺得很無聊,閑得發呆——博物館里哪有那么多破玩意兒讓他鋦啊!于是,他就接了一些民間的活兒,收點錢,貼補家用。當館長調離后,這事兒被人告發了。新來的館長,趁勢辭了張欣。張欣覺得非常委屈,不好意思回去,就在街上瞎溜達……錢花沒了,父親老張鋦匠將他接了回家。
可村街上總是少不了飄飛一些閑話,什么“老婆沒討,和尚又沒做,白瞎忙活了一場”之類的。風言風語自然而然地傳到了老張鋦匠的耳朵里,他想站在村街上破口大罵,可罵誰呢?誰又招惹你了?日子一長,老張鋦匠竟然瘋了。他每天吃完早飯,必將碗摔碎,然后,端坐到門口,重操舊技。碗鋦好了,他又將鋦好的碗當作菩薩一般供在久年不用的貨架上……
小張鋦匠離開了村街,又在鎮上租了—個門面房,干起了他父親干了一輩子的老行當,只是鋦的范圍更加廣闊了。有一天,我在鎮上遇到他。我問,這生意能行嗎?他笑笑,不語,顯得比過去老成多了。我身邊的侄兒說,生意火了!
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生意咋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