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液：致命守護者》：正邪一體超級英雄形象和水墨風格

郝建教授在其著作《類型電影教程》里提到黑色電影的意義在于探討人性的幽暗意識，點出了黑色電影的核心。黑色電影就是要讓平時看不見被隱藏在暗處的潛意識被攤在手術臺上，讓人對感受到人性的多樣及復雜，并特別關注那些恐懼、陰暗、自私等邪惡層面的內心世界。超級英雄一直以來是正義的化身，而近代的超級英雄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內心，善和惡的力量都存在于超級英雄體內；反之，大反派也常是擁有善的一面，只是使用的是不可避免的非常之惡手段。另外更重要的是，片中的善和惡也不總是對立的，經常是彼此間相互交融，善經常是受到惡的影響，才因而激發出善的力量，達到一種陰陽交合的結果。

一、反派的寄生：毒液

以反派作為超級英雄電影的主角，有以下幾種類型模式：

（一）保守主義的“經典反派”

主角雖然是以超級英雄電影中的經典反派擔綱，但是在片中，其性格并不會主要突出邪惡部分，基本上和正派英雄沒有太多的差異，只保留了反派相對比較暴力的格斗技能和詭異邪媚的角色造型。比如以蝙蝠俠的反派為主角的《貓女》（Catwoman，2004）和集結DC反派角色的《自殺小隊》（Suicide Squad，2016）。這樣的影片為了顧及更多的觀眾，同時在影片的分級上也不屬于限制級的電影，因此，為了能使大眾更能認可主角，反派基本和正派差異不大。此種模式屬于一邊想藉經典反派的人氣吸引觀眾，一邊又受限于保守主義的制作，最后結局往往是兩面不討好，口碑票房都雙輸。

（二）雙主線正反派模式

反派在片中為主角，也確實將其邪惡展現得淋漓盡致。但是會以另一位正派主角為另一條主線發展，使觀眾能有移情的主觀選擇，比如《不死劫》（Unbreakable，2000）里的正派主線大衛和反派主線伊利亞，一位白人演員一位黑人演員，同等的份量，相輔相成，反派主角也確實展現了其反人道的價值觀行為。《蝙蝠俠：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里的主線其實是在講述經典反派《雙面人》哈維·登特由善轉惡的過程，但影片很有效地將反派融合在蝙蝠俠這位正派主角的整體框架下，使得其反派敘事能為大眾接受。

電影《毒液：致命守護者》劇照

（三）亦正亦邪的反派角色

反派擁有與正派對比鮮明的價值觀和行為，反派為片中唯一主角。但是純粹的反派為主角同樣很難受到大眾的接受，所以較多也是屬于亦正亦邪的主角。有二種模式的以反派作為主角的刻畫主流：一是將反派之所以成為反派的背景故事作仔細刻畫，讓觀眾同情其成為反派的原因。比如《再生俠》（Spawn，1997）和《靈魂戰車》（Ghost Rider，2007)）都是講述主角在經過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后，出賣靈魂和撒但交易的故事。二是將正邪兩者融合在一體，比如綠巨人片中，溫柔的科學家身體里潛藏著暴怒的綠巨人。或是《毒液：致命守護者》（Venom，2018）里，在博愛正義的主角艾迪身體里寄生的外星反派毒液。

對《毒液》的評價，褒貶雖然十分兩極，卻也在全球有著近9億美元的票房，是受眾面最廣的反派超級英雄，毒液此名角色在電影里不管在內容或形式上表現也確實區別了傳統超級英雄電影，以下幾點是其值較為黑色另類的部分。

二、手段邪惡，卻是以善為終極目的：德雷克博士

黑色電影的慣常模式是挑戰觀眾習以為常的價值觀，將黑白混亂顛覆。商業類型一旦結合黑色電影，常見的顛覆就呈現在反派上。反派雖然邪惡，但邪惡只是手段，目的卻是善的，有著自己一套完整的哲學思考。比如偵探片《但丁密碼》（Inferno，2016），借用了黑色電影的形式，將影片呈現出地獄般的景象，里面的反派要用傳染病來毀滅世界上一部分人，但他卻是因為計算過人類將因為人口膨脹將造成資源匱乏等問題而引起全人類的毀滅，因此認為去除世界上一部分的人，可緩解人口壓力使得人類得以永續。

超級英雄電影里將反派設定的以善為崇高目標的模式相當常見，比如復仇者聯盟系列里為了使互宇宙平衡的《滅霸》和《奇異博士》里為了讓生命永恒的《卡西利亞斯》。而毒液里的反派德雷克博士，則是將其哲學思想呈現得更為現實化，那就是德雷克博士感受到了人類對于生態環境的破壞將有一天導致地球毀滅，因此設想人類要是能和外星共生，存活于外星球上，那么將使人類得以延續。

毒液里多處呈現德雷克博士在實驗人類和毒液共生的場面，令人聯想多處人類歷史上存在著的事實，二戰時期的法西斯帝國以崇高的使命旗幟來號召人民支持其種種慘無人道的行為，納粹和日本都以復興偉大帝國的名義執行殘酷的人體實驗。人們一旦將自己的惡行合理化，將釋放自己人類本質的《原罪》，將不受拘束的肆意妄為，將這種邪念彼此傳染，成為一個瘋狂的社會。為了大局好，是否能夠犧牲要較小的生命？或是不擇手段？而這種“大局好”的判斷，是由誰來決定？這是超級英雄的常見命題，在《蝙蝠俠》的觀念里，信奉的就算為了大局，也不該犧牲其他小我的生命，因此，《蝙蝠俠》遵循的意志是不殺人，就算是壞人也不殺，也因此常被譏為迂腐的象征。但是不可殺人，卻是蝙蝠俠對其自身所認為的更高信仰的維護。傳統超級英雄的信念認為渺小的個人不應該淪為顧全大局的犧牲品，大局卻理當要為一個渺小的個人而付出，因為大局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個人的一切，如《拯救大兵瑞恩》《火星救援》都是如此，美國人民也認為此種價值是使得正義得以永續的最高原則。

但另一方面，是英雄本身的存在，又必須體驗在其犧牲上，因此，不可犧牲他人，卻必須要犧牲自己，成了英雄們的宿命，如同超級英雄們所效仿的對象，圣經所記載的耶穌一樣，將通過自己犧牲來拯救集體，成為英雄。毒液影片的“毒液”最終選擇犧牲自己而拯救地球，由邪轉正，完成了成為英雄的轉變；而德雷克博士最終不再寄望于人類，讓外星人占領地球的決定，也讓其從一個以善為目標的反派角色轉變為純粹邪惡的反派。這樣使得觀眾最后的善惡移情有所依歸，得到了大眾主流價值的認同，但同時，也因為兩者角色的轉變缺乏有效的鋪陳，也使得影片缺少了本該可以有的深度，使得這個黑色另類的角色仍然無法全然逃脫大制作電影保守主義的框架。

《毒液》片中主要有兩名毒液，一名是和主角艾迪共生的“黑色毒液”，另一名是和德雷克博士共生的“銀色毒液”。銀色毒液雖然想要毀滅地球，但是他為的是讓他的同胞能移居來地球。人類在毒液外星人眼里，就如同低等生物在人類眼中一般，銀毒液的動機和目的以他和他同胞的立場來說是再正確不過的，他雖然失敗了，他的犧牲生命也屬于超級英雄的表現。在《異形》系列電影里，異形是絕對的反派，但片中將異形所刻畫出的母愛和人性也是使影片有所深度的原因之一。但在《毒液》里，立場始終是站在人類這一方的，并沒有把焦點放在毒液外星人的生存危機或是細致刻畫銀色毒液的人物性格。而和艾迪共生的黑色毒液，最終因為喜歡艾迪、喜歡人類的生活方式而選擇背叛自己的同胞去拯救人類，這也是人類編劇們過于一廂情愿的保守創作方式。試想，假如將黑色毒液最終毀壞銀色毒液的計劃的原因改為不是為了拯救人類，而是因為要向自己的同胞報仇，這樣一來，這名另類角色才足夠另類黑色得徹底，也才更顯得真實。片中雖然有意刻畫黑色毒液對艾迪的“一見鐘情”，但黑色毒液要是為了深情而犧牲，也實在和毒液所設計的自私貪婪有著很大違和。在德雷克博士的塑造上，原本這樣一個豐富的角色，可以將他設計成因著對人類生存的焦慮，或是因為權力欲望的逐步誘惑，而達到讓毒液外星人占領地球這樣的人格墮落表現，或也可以塑造成像《星球大戰：西斯的復仇》里的阿納金一樣，成為一個始終心里懷著愛卻誤入歧途的麥克白式悲劇英雄。但影片并沒有在此層面展開，最終以強硬的黑白二分法方式來完結，顯得可惜。但是全片主線清晰，敘事明快，也是商業巨片里的成功案例，特別是片中的形式風格十分大膽，好幾個近乎實驗片風格的段落，讓人深深融入劇情里主角中毒的感受。

三、黑色表現主義和暴力美學

（一）毒液和人的共生

毒液外星人要找到適合寄生的人類很困難，毒液找到的艾迪，讓他可以成功寄生，并且釋放出強大的能量。因此在飾演艾迪的演員選擇上，必須有著和毒液相似的特點。也因著片中有大量同時演出艾迪本身人物，以及艾迪和附身著的毒液在交纏時一人分飾兩角的獨角戲，因此，對演員本身演技的要求非常高，演員選擇上的困難似乎也像毒液選擇共生的人類一樣困難。

飾演艾迪的演員湯姆哈迪，過往以飾演反派角色為大眾熟知，并在《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中飾演反派貝恩出名。湯姆哈迪是一位爆發力與活動力十足的演員，他在《瘋狂的麥克斯4：狂暴之路》（Mad Max： Fury Road，2015)）的演出就已經讓觀眾驚艷他那近乎癲狂的表演，《毒液》導演魯本·弗雷斯徹受訪時形容和湯姆哈迪討論劇本幾乎都是邊散步邊討論，很少有靜止的狀態，但就算湯姆在靜止不動時，卻也讓人感受其身體里有股巨大的張力，這和片中角色艾迪的相似，因此選定其為主角。果然，湯姆的表演成為了片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被毒液寄生的狀態被隱喻為和吸毒一樣，行為不受大腦控制。艾迪在片中演出一邊暴力攻擊別人一邊心懷歉疚，一邊神勇飚車和戰斗卻一邊又恐懼驚嚇，在這些高難度的表演下，還要帶有一絲的喜劇幽默。他瘋狂激昂的表演如同《華爾街之狼》里萊昂納多的表演，這樣的表演反倒更需要理性的控制，才能在和高危險武術動作和現場/后期特效的層面都有精準的配合。

被毒液寄生的英雄，不同于被蜘蛛傳染具有超能力的蜘蛛俠或是體內時不時爆發的綠巨人，毒液對艾迪的寄生是一點一滴痛苦的侵蝕，黑色的液體如同邪靈一般，如一根根樹枝般的黑液侵入艾迪的身體，從皮膚到血管到內臟，直到變身，是一部讓觀眾看的感官能有《切膚之痛》的影片。毒液入侵艾迪的方式最有趣的橋段，莫過于一場借用女主角親吻的方式入侵，除了視覺上的沖擊，另一方面隱約體現了毒液對艾迪的喜劇情愫，也制造了男女主角的復合機會。毒液雖然外表兇殘粗糙，但內心瀟灑熱愛生活，也是個懂浪漫的愛情專家，粗糙的外表也經常顯得可愛憨厚，帶有一定程度的喜劇成分。

（二）毒液的戰斗：抽象水墨

在地球的毒液外星人本來就是一堆黑色液體，沒有依附在生物身上時，本身并不能成型，乍看之下就像墨汁一般。毒液在戰斗時，黑色液體四處散射，中國觀眾看畫面很直觀的就能聯想到水墨畫，在看似混濁雜亂的畫面里卻存在著別具美感的暴力美學，是西方商業片中少見的呈現抽象美的電影，十分符合毒液本身無法具象的形象特色。

西方美術一直以來是以具象存在，主要在于西方在美學上的時空哲學觀念有別于東方，西方認為時空是限定的，因此講究結構，繪畫有焦點透視法、也有固定的畫框。東方認為時空是延續不定的，繪畫不講究透視、講究意境，繪畫畫在長卷上，經常沒有限制框架，畫在卷軸上的畫往往后人還可以繼續拉開完成自己的繪畫。因此，也造成西方的繪畫慣于運用的工具是凝固性的油彩，得以描繪硬朗寫實的山派和輪廓分明的肖像；東方則使用水墨，得以在黑白之間抒發心中的抽象意念。而這樣的東方美學意象，造成一種直指感性層面的浪漫情緒，運用在動作場面上，經常成為了抒情的暴力美學。

電影《毒液：致命守護者》劇照

談到以水墨畫形式帶入動作片的導演，胡金銓是大家所熟知的。而張徹導演的一系列武俠電影中，血腥暴力是其一貫標記，似乎陽剛有余陰柔不足，卻也能在格斗中鮮血不斷噴發和激烈的動作場面里，發現如狂草書法般潑墨山水的影子，這也影響了吳宇森的暴力美學。王家衛在《東邪西毒》里也借用盲武士格斗中被砍傷的鮮血噴發來抒情詩意。日本超級英雄動畫片《攻殼機動隊》里主角草薙素子在戰斗中犧牲自己，身軀爆裂，將身體里面的血液和線路管全都炸裂出來，形成了一個殘酷悲壯卻又優美的潑墨意象。《毒液》里的液體揮灑，有時狂野如書法里的狂草般怒吼，有時安靜如行草一樣慢慢行進、暈染、伺機而動，不僅融合了水墨和潑墨，也帶入沙畫藝術隨時變換的形態的特質。毒液在激烈的戰斗中，雖然礙于PG-13的分級限制，無法自由地展現其暴力場面，但是如此抒情狂暴的水墨揮灑意向，配合西方電子音樂，還是將暴力美學體現得很成功。

《毒液》隨著張藝謀的《影》之后接著上映，《影》將中國正統視覺美學呈現的企圖非常明顯，而《毒液》則是水到渠成的結合著本身角色的造型，讓觀眾在無意間欣賞了東方美學的另類表現。

結語

毒液突破了超級英雄電影中傳統主角一貫的正統形象，在造型和作風上都有很大的改變，令人耳目一新。但其劇情核心卻依然沒有過多的突破，在人物上的設計顯得簡化，但這也是眾多大制作的宿命。不過，其訴諸感官的強烈觀影體現和完整精準的故事結構，也必然成為超級英雄電影影史中值得被另類關注和學習的案例。《毒液》續集傳言很快即將開始制作，不知道使否在另類黑色的方向上走得更加徹底極端，期待續集不僅顛覆我們的感官，也能在內容上讓我們感到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