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方 崔 晶
(東北林業大學園林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禪宗思想到了中國,已經完全同化成了中國的產物,濫觴于兩晉南北朝,初盛于唐代,大盛于宋代。這個熟悉的歷史軌跡同樣適用于文人園林的發展,這兩者也被緊密聯系在一起。哲學大師張中行在《禪外說禪》中說到,“主要是有知識的士大夫,與禪林、禪師、禪理有交往。有交往,大多會或有意或無意,取他們認為有用的,攙和在自己的立身處世的指導思想里,并表現為行為和愛好,這就是禪的影響[1]”。并且,很多僧人他們另外的身份就是文學家和造園家。在這個背景下,首先需要看禪宗思想在文人生活中的滲透,再對文人園林進行分析。
自宋代起,文人士大夫求樂于山水林泉間,從他們這種瀟灑恣意、自由從心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可以看到禪學理趣影響其中。
士大夫的林泉之樂最顯著的表現就是他們的園林建筑——屋齋堂室。這體現了禪家的“境由心造”,例如袁中郎的“雪濤閣”、辛棄疾的“稼軒”。由心造境的意趣表現到極致時,就出現了在想象中造園入境探尋自身精神世界的現象,連最起碼的物質實體也不依賴了。清代的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記載的吳石林、“烏有園”“心園”和“意園”[2]就是此類產物。
宋代的理學大師們,在林泉山水間探尋天理,很自然地吸收著禪宗的思想——明心見性。朱熹曾說:“今之學者。往往多異教者,何故?蓋為自家學說有欠缺處,…而禪者之說,…此卻是他實要心性上理會了如此。”[3]朱熹所建的“竹林精舍”的名稱本就取自于佛教典故。“濂溪先生”周敦頤早年于鶴林寺中,與壽涯禪師相交甚善,這也成為了他學習禪宗思想的一個開端。
自宋起始,士大夫通過對禪宗思想的學習,更傾向于愈加深入的探尋本心,從而獲得淡泊自由的人生態度。正所謂“閑得心源本如此,問禪何必向雙峰。”
宋代以來,士大夫從心自由,淡泊灑脫的人生觀促進了文人園林的發展。自宋代以來,“城市山林”這種觀念的趨向性越來越明顯,也促使了文人園林的普遍發展。蘇舜欽《滄浪亭》一詩中有“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跡與豺狼遠,心如魚鳥閑”[4]的詩句,這就表現出在城市山林中感受到了淡泊恬靜的心性。
禪宗思想的內涵就是要人們深入地去探尋本心,不依靠外在因素,而是順從適意淡泊的心性去體悟“真如界內”的禪理,謂之“美譽藏頑石,蓮花出于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
自宋伊始,精神功能這一因素在文人園林中的地位愈加顯著。而園林本身就是文人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精神場所。園林調節了人們現實生活中的各種沖突,物質與精神、規范與自由、入仕與歸隱,使其保持在一個平穩點。蘇舜欽和他的滄浪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滄浪亭是江南園林中最古老、最具特色的園林建筑。造園者蘇舜欽還是一個文學家,他為此而作的《滄浪亭記》傳世至今。而蘇舜欽與友人歐陽修、梅堯臣在這里的共游唱和,亦增添了滄浪亭的文化內涵。蘇舜欽還邀詩友宛陵先生和醉翁共享滄浪之樂,清心之愉,使得滄浪亭更添一份文化氣韻。
慶歷四年,蘇舜欽因站范仲淹的革新派,而遭御史彈劾被罷免于蘇州。他于蘇州城南一處廢園址閑地上,筑“滄浪亭”,自撰《滄浪亭記》。蘇子美取亭名為“滄浪”,自號“滄浪翁”,取意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在亭名上也體現出古代文人不愿同流合污,“政濁則退”的不朽氣節。歸隱林泉,淡泊閑靜,也有一番別樣趣味。滄浪亭是蘇舜欽的精神寄托,它只是一方小天地,沒有山河壯闊,也無林泉高致,卻可以讓文人士大夫回歸本心,尋得自由與灑脫。
作為一個精神空間,文人園林是基于心性的自由與適意,使心境與物境相統一。借畫論造得的文人園林,也習得它的精髓——簡豐寫意,借景成趣。文人造園不注重方圓大小和形貌華美,而在于以小觀大,壺中可觀天地,正如佛語“一花一世界”。
宋代獨樂園的主人司馬光,就很心悅這種手法。獨樂園素樸簡小,如《洛陽名園記》中所記:“園卑小,不可與它園班”[5]。但卻有其獨特的韻味。園主司馬光“平時多處堂中讀書”,讀書之余,“志倦體疲,則投竿取魚,執衽采藥,決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熱盥手,臨高縱目,逍遙相羊,唯意所適。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泥;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6]。這樣的一方“人間閑地”,正是建造文人園林的匠人所追求的。文人園林的意境情趣就在于,能夠在有限的物質形態中創造出以神探幽、平心靜氣的場所。
北宋書學理論家朱長文,建造藏書樓名為“樂圃坊”,并為他的讀書生活作《樂圃記》,其記“當其暇也,曳杖逍遙,陟高臨深,飛翰不驚,皓鶴前引,揭厲于淺流,躊躇于平皋,種木灌園,寒耕暑耘,雖三事之位,萬鐘之祿,不足以易吾樂也”[7]。
宋代文人借斗石寸山來感受自然,尋精神的寄托。蘇軾的“雪堂”就是一例,因其四壁繪雪而著名。據《雪堂記》述:“余之此堂,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之,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將見其不溯而僾,不寒而栗,凄凜其肌膚,洗滌其煩郁,既無炙手之譏,又免飲冰之疾”[8]。雪堂的意趣在于,借雪繪以明心志,靜氣滌神。
蘇東坡在其《山堂銘并敘》[8]中記述,他一聽人說田間水道坍塌,現出很多奇形怪石,馬上派人去取石,并且為了隨時可以欣賞這些奇石而特意在居所北向建堂。他還明確說這是借石以“游心寓意”。宋代以來,文人園林向“壺中天地”的列勢發展就是基于這種借物景以游心寓意的方式。從壺中小景得以實現心靈的自由,不受任何外界的限制,這其中有無限的樂趣。這正是蘇東坡所說的“無適而不可”的園林作用。
魏晉南北朝之后,“舍宅為寺”的文化延續至此,宋代的城郊廟宇也與文人園林有著相似的外觀。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后期建造的城市廟宇也會自然而然地受到當時園林風格的影響,從而形成了一種特別的帶有文人化的寺廟園林風格。南宋時期禪宗寺廟確立的“伽藍七堂”的布局,與中國傳統的多進院落的四合院布局幾乎一致,沒有一絲前朝殘存的古印度佛寺建筑的痕跡。這標志著禪宗寺廟已漢化完全。到了宋代,寺廟建筑的漢化趨于完全,而寺廟園林也愈加貼近大眾。在文人士大夫談禪成風,促使儒釋交流的同時,禪僧的思想也受到了影響,很多禪宗僧侶用詩詞書畫與文人相交。這一點也體現在禪僧營園造寺的活動中,使寺廟園林更加文人化。位于揚州西北郊大明寺內的平山堂,就是由時任知府的歐陽修主持筑造的,并且為之題匾賦詞。北宋元祐年間,蘇軾又在其北側為紀念歐陽修而修建了谷林堂,取意“深谷下竊宛,高林合扶疏”。以此見得宋代文人士大夫對寺廟園林的影響。
禪宗思想與文人園林有著相同的境界,它們都簡單而平凡,含蓄而深刻,飄渺而深意。處于這種園林境界中,文人不僅得到了身心的愉悅,并且獲得了他們的精神食糧,可以探尋本心,順從自由。園林為文人士大夫們在皇權專制統治下的生存和發展留出了一定的空間。滲入禪理的文人園林追求的是景外之境,韻外之致,這種審美要求使文人園林從之前的模山范水過渡到了寫意化的景觀模式,也從純粹的造景到營造意境,從追求外象到中得心源。正是對禪意禪趣的自覺追尋,使得文人園林成為中國古典園林中的集大成者。因為對禪宗思想的下意識追求,使得宋代文人園林的發展達到了一個巔峰。
[1] 張中行.禪外說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309-310.
[2] [清]錢 泳.履園叢話[M].北京:中華書局,1979:546.
[3] [宋]朱 熹.朱子語類輯略[M].北京:中華書局,1985:238-239.
[4] [宋]蘇舜欽.蘇舜欽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3.
[5] [宋]李格非.洛陽名園記[M].日本:全交館藏,1829:10.
[6] [宋]司馬光,王云五.司馬溫公文集[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304-305.
[7] 范培松,金學智.蘇州文學通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440-448.
[8] [宋]蘇 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412-572.
[9] 任曉紅,喻天舒.禪與園林藝術[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6.
[10] 趙曉峰.禪與清代皇家園林——兼論中國古典園林藝術的禪學淵涵[D].天津:天津大學,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