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鳥

一大團一大團的墨云飛滾著,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風裹起落葉,枯枝,發出凄厲的嘯聲。渾黃的海浪,在遠處拉開一條長長的白練,如一頭發怒的壯年雄獅,猛烈地撞上礁石,發出驚心動魄的嘭嘭巨響。
我站在岸邊,心底,回憶如潮水,從塵封的畫面中,洶涌而來。眼眸濕了,心,也濕了。當這片熟悉的海域,以陌生的模樣呈現在眼前,記憶中,弄潮的少年也鮮活了起來。那少年便是海子,出生時剛好漲潮。海子是我表哥,二舅的兒子。
表哥和我同齡,和我相處極為融洽,最喜歡帶我到海邊玩。我不識水性,只敢在海灘上看著他和小伙伴們打水仗,扎猛子,玩憋氣,只見他穿著小褲衩,光著被熾熱的陽光染成醬黑色的身子,在海中時浮時潛,時快時慢,像一條魚兒穿梭自如。有時故意潛入水中好長時間不上來,急得我在沙灘上跺腳,正當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嘩的一聲水響,一下子,刺啦鉆出水面,抹了臉上的水珠,笑吟吟地望著我。哥的水性極好,仰泳,潛泳,蛙泳,各種姿勢都游刃有余。小伙伴送他個綽號叫 “小黑鯊”。
記憶中,我們曾無數次并肩坐在這片海灘上,一起向海的極處、水天相接的地方,眺望。海很藍,藍得像璀璨的寶石;天也很藍,藍得像外婆箱子底下簇新的藍卡其布;白云很白,白得像剛從棉樹上剝下來的棉絮,它們組合成了藍色的漸變色帶,亦或是藍色詠嘆調的下行詩。
和所有胸懷大志的年輕人一樣,哥說,他一生最崇拜的人是鄭和,那段浩浩蕩蕩的歷史,如蒲公英的種子,在他的心頭生根,萌芽。他憧憬著有那么一天,像鄭和一樣,到父輩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到世界上最遼闊的大海上,揚帆起航,開拓海疆。我歪著腦袋,側著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哥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晶亮晶亮的,煥發出光彩。
仿佛是聽到了大海深處的召喚,哥初中沒畢業,就下海了。第一次出海,背著背包,挺著脊梁,精神抖擻,黑黝黝的臉蛋泛著油油的光。年邁的外婆站在自家的院門口,手搭涼棚,眼巴巴地看著表哥向碼頭走去。不久,碼頭上,轟隆隆的馬達響起,血一樣紅艷艷的旗幟呼啦啦地飄拂著。船起錨,激起一長串歡快的浪花,冒著滾滾的濃煙,駛向大海,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外婆不停地抹著眼淚,一個勁罵舅舅心狠,怎么舍得讓這么小的孩子下海。
哥每次返航,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分獲的海鮮,踱到生病的外婆床前:“阿浦(方言:奶奶),這是孫子親自捕來的魚,透骨新鮮,您吃了返老還童。”外婆看著表哥黧黑、粗糙的臉龐,心疼得老淚縱橫。
如同一首樂曲的高潮部分,總是激動人心,漁民生活中的高潮,無疑是起網。網徐徐出水,眾目睽睽之下,鼓鼓囊囊的袋筒(網的尾端,聚焦漁獲的部分)一解開,瞬間,甲板上、艙面上,到處都是锃亮锃亮、活蹦亂跳的鮮魚:張牙舞爪的螃蟹,水蛇般滑膩的鰻魚,扁著身子的鯧魚,鼓著腮幫的紅眼魚,金燦燦的黃魚,銀閃閃的帶魚,磨砂質感的石斑魚,層層疊疊,相互擁擠……那場景不知道有多么的壯觀,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的勞累,轉眼拋到了九霄云外。我望著他年輕的倦容,心中的不舍,卻被所描繪的壯麗場景層層覆蓋了。
哥說,一個浪頭呼嘯而來,足有三層樓高,沒頭沒腦,從船頭到船尾,直接把整艘船摟在懷里。船就像凋零的樹葉,霎時間沒了主見,在大海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吃飯時,菜盆子、酒瓶子、飯碗,像酒店的自動轉盤,跟人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人在甲板上,像醉漢東倒西歪。他說,最厲害的一次,船起落間,落差猶如廬山瀑布,船身幾乎與海面成45度銳角,連多年的老水手都踉踉蹌蹌,必須得扶著,靠著,才能穩住身形。他不敢站起來,也站不起來,只得趴在甲板上,像只滑稽的八爪魚,牢牢地貼在甲板的艙面上。盡管如此,在船前俯后仰的作用下,他在艙面上像個任人擺布的瓷娃娃。船上到處都是尖銳的錨,碗口粗的繩索,高速運轉的機器,一磕一碰,非死即傷啊,沒辦法,舅舅只得拿繩子將他綁在桅桿上,像個行將就義的小英雄。他說,那個過程真叫 “嘔心瀝血”,肚子里一陣陣排山倒海,腦子里一陣陣天旋地轉,后來,血都吐了出來,感覺所有的膽汁也都報銷在甲板上了。我說,哥,你怕不怕?他說,不怕才怪呢,我想這次小命休矣。
20歲,正是離夢想咫尺天涯的年紀。當很多人還在夢想與現實之間躊躇、游移的時候,哥當機立斷,只身踏上了去印尼遠釣的船,一去就是三年。他無比愉悅地寫信告訴我,達成畢生的夙愿,來到了世界上最大、最遼闊的海。太平洋的遼闊超乎了他的想像,他們航行了整整一個月,感覺還是在同一個地方。哥說,看到太平洋的剎那,被深深地震撼,真正見識了什么叫海納百川。他說,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似乎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少年時的夢想,他說,妹,你真的應該來看看,太美了,瓦藍瓦藍的天,碧藍碧藍的水,一個個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島,星羅棋布,點綴其間,像波希米亞女子項鏈上鑲嵌的寶石。哥說,太平洋的魚兒比我們這兒大上兩三倍,帶魚有成年男子的兩個手掌寬,最長的跟人差不多高,蜷在一邊,像條銀色的水蛇;釣上來的魷魚體形碩大,肉質肥厚,口感卻遠不如家鄉的鮮美。
整整三年,漂在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上,最初的悸動之后,便是無休止的寂寞。思念,像康河水波里蕩漾的水草,纏繞、煎熬他的心。他說,想家的時候,就拿出我們寄去的信,反復地讀,一字一句地讀,似乎想把我們從這些文字里活生生地摳出來。
太平洋多風暴,比在家鄉的臺風強勁,突兀,兇險。他說,有一次,突遇風暴,船艙進水,差點就傾覆了。我說 “哥,何苦呢?”他回“妹,來到這里,是我平生的夙愿,再苦,再累,此生無憾了”。此時的他,不再是當年沙灘上信誓旦旦的頑童,也不再是被綁在桅桿上 “嘔心瀝血”的少年了,大海,將他磨礫成了一個真正的水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敢于只身離鄉背井,在太平洋上漂了三年,笑傲風暴的男子漢。
三年后歸來,結婚,生了個可愛的女兒,他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完美的句點。他依然選擇出海。
我勸他,“哥,在岸上找個活吧。”他說:“妹啊,哥這一輩子就離不開海了,我像長了腮的魚,離開海就窒息。”
理所當然地以為,哥的人生從此一馬平川。守著他的婚姻,守著他可愛的女兒,守著他心心念念的大海,直到暮色蒼茫,霜染兩鬢,拄著拐棍,抖抖索索,最終隨風而逝,逐云而去。
28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噩耗,將一切打亂了,他像隕落在大海深處的流星,如一片被風吹散的羽毛,永遠地留在了大海,留下一個森森的,殘酷的真相。
“妹,假如有一天,哥走了,留在海里,你別憂傷,生命,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哥是一尾魚,留在大海,于我,是最自然的回歸,如果真的這樣,你要好好地活著,替我活著,珍惜生命,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想做的,努力去做,想要的,努力去爭取,哥,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遠遠地祝福你……”那是他在印尼遠釣的時候,寄給我的信中的一段話。就是那場可怕的風暴之后。
那年那月,他平安歸來,今日今時,竟成永訣。
我站在礁石上,海浪在極遠處,重新拉起翻滾的白線,呼嘯而來。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一如艾青《我愛這土地》的話: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