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
大約是2016年春天,聽說淮海中路上藏著一家人跡罕至卻收有不少好書的舊書店,一個朋友當時正在那里做義工,我、曹僧和另外幾個朋友便相約去看看她。我們從復旦騎車去。曹僧、王大樂他們都是老騎手了,他們到處去騎行的時候我還沒有入學。2013年初,冬天,曹僧獨自騎行環繞青海湖,讀研時又乘火車去內蒙寫他的組詩系列“黃昏,在旗縣”。他的詩硬朗、強健,全無所謂學院詩人常見的溫吞,我猜除了個人性格,也同他一直在路上的生活狀態有關。
一路上我緊跟著他們。寬大的十字路口,紅綠燈像是鋼鐵森林里停在枝頭的貓頭鷹,下坡路像是某種巨獸蟄伏的脊背,隨時可能挺立起來,還有《紀念碑谷》般曲折、躍過蘇州河的立交橋……上海全然沒有了坐在地鐵里的安全幻覺。后來我們又一起騎過幾次,甚至去環繞崇明島。去舊書店這回是我第一次對騎行有了一點概念,盡管對一直騎在前頭的曹僧來說這也許根本不能算是一段路。現在每當我失去對世界進行想象的興趣、又沒有出走的條件和勇氣,我就會重讀曹僧有關旅途的一些短文:
晚六點一刻,天差不多黑了,青藏公路上只有冷硬的大卡車過往,寒風刮面。離下一個人群聚集點尚有兩三小時的路。我跳下自行車,喝完一口滿是冰碴的農夫山泉后,說了句“操”。呼出的氣體立馬在眼鏡上糊成一層白霜。坐在路邊換掉滿是冰沫的襪子時,我突然看到了高原上被凍住的星星,一絲絲幸福感仿佛掠過心頭。(《光草》)
那天下午沒有別人,我們就在舊書店里翻書、聊天。但準備走的時候,書店的老板回來了,一同出現的還有詩人蕭開愚。簡短的問候之后,他也記起了這幾個兩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復旦的年輕人”。曹僧立刻掏出手機,找出自己的詩。片刻,蕭開愚這樣說:“我覺得你的詩還可以更粗糲一些,更泥沙俱下一些。”
我很驚訝,因為曹僧拿出的是他的《新品發布》——“我是說孤獨拉著孤獨的手/圍成個大大的圓圈開始游戲/每一位失敗的,都要進來”、“噢看,又一只公牛/滴下了他的兩只睪丸”、“我驕傲的心已糊成爛泥”、“橫亙在一個正蹦極的地球”、“我嚼西北風,嚼山之音”——這些句子此前已經磨壞了我習慣于精米的牙口,卻仍不能滿足眼前這位冶煉過“杜甫”和“內地”的壯年詩人的腸胃。接著我回過神來,更驚訝于這短短的幾分鐘里,蕭開愚已經精確地看出了曹僧近幾年詩歌的趨向和意圖,或許那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同樣二十多歲的自己,在對過度揮霍生命的抒情,和對精巧——那太合時宜的美的厭倦里,尋求著力度、容量、不適感——中年的責任。
和蕭開愚、西川等詩人類似,曹僧屬于那種過早完成過的詩人,因此獲得了寫一些“不那么好的詩”的權利(毋寧說是使命)。在2014年之前,曹僧未滿二十歲,已經拿下了復旦的“光華詩歌獎”和北大的“未名詩歌獎”,去四川參加過《星星詩刊》的詩歌夏令營。幾乎只經歷了一年的修辭練習,一個“曹僧”已經完美地陳列在展柜里了——無論是《神游賀蘭山》《莫須有的北方》《在街邊的拉面館》里遼闊的抒情,或是《邢建國》《入關》的敘事技巧和語言力量,抑或《籠中兔》《煉丹術》里同經典的有效對話,還是《捕蛇者的小兒子和外鄉的養蜂人》《蛇》對結構的把握、對經驗的處理、對神秘恰到好處的呈現,曹僧已經完全掌握了寫一首“好詩”的能力。然后,便是如何擲出那個“六點”——就像寫了《鏡中》《何人斯》的張棗,等待著自己的《大地之歌》。從2015年到今天的三年時間里,曹僧寫了大批挑戰著讀者的期待視野、刷新著我們對詩歌既有認識的詩。據我觀察,這一切都是從《傳記》開始的。
初看起來,《傳記》一詩有一個荒誕的開頭,但到第七、八行,讀者會發現這荒誕的必要:
我有一臺蒼蠅馬達
我發動它驅逐荒漠的落日
詩開頭那個散步時被獵豹逼上樹、又換一棵樹的荒誕戲劇,在這里獲得了它的意義。荒誕露出了象征的尾巴:荒漠的落日其實是對世界終極的看法,那由人類的歷史上每一個垂死的生命體認過,又在二十世紀被戰爭、極權、恐怖、邪惡所放大的虛無。唯一的變數,可以與無邊而平靜的虛無較量一番的力量,在這里被具象為一臺微小而躁動著的“蒼蠅馬達”,而較量的方式,被稱為“造夢”,像接下來他看到的同伴,一臺“真正的發動機”那樣。
不過他們其實并不那么自信,因為虛無太強大了,他們也不知道存在是否可能,于是父親的出場成為這首詩絕對的肯定力量,直接將詩推向了主題:
父親打斷說:
“鱔魚正在吐泡泡”
他存在與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鱔魚,是說
“說”——到這里,我們不僅理解了這首詩,也理解了曹僧所有作品的面相之一:語言,這人類曾一度借以挑戰上帝的工具,這上帝不在場的世界里唯一可能的創造,盡管我們誰也不能斷言它最終是否真的能夠擊退虛無,成為存在,但除了它一個詩人別無選擇。說,只要說就夠了,這位迷戀于轉動的馬達,爛醉在“說”之中的爛西紅柿,告訴我們他在“寫一部傳記”——那唯一可能的長久和存在,仿佛在自言自語著“要有光”。
如同《傳記》正面對虛無發起了逼近極限的挑戰,從《女兒國》(2016.3)開始,曹僧像個單槍匹馬的堂·吉訶德,又開始了對我們漢語的征伐。諧音、方言、押韻、仿古短句、語言游戲,在《取經人》(2016.6)、《疲倦可汗》(2016.6)、《高老莊牌局》(2016.7)、《霧霾時代的抒情詩》(2017.1)、《過娃娃機》(2017.2)等詩中的展示可謂炫技。但這里我并不打算對此展開談論,在我看來,這部分詩更像是一種為了確認自己語言能力的練習,一種對于我們時代里某股風潮的回應,一張為了更有力地糾正而提前考取的資格證。我想我們最終會發現在各式各樣的實驗和嘗試背后,那藏匿在幽微之處、一以貫之地構造、管制著一個詩人的東西是什么,那詩人也許不斷覺察到,仍然燈蛾般無可避免地不斷書寫的母題是什么。語言的創造如同競技體育,唯有主題的開拓才是一個物種的進化。
我真正想要談論的就是曹僧的“這一個”。玩弄寫作理念和語言技巧在我們的時代事實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這一個”才是曹僧無可替代的地方。它是《捕蛇者的小兒子和外鄉的養蜂人》和《蛇》里蛇神出鬼沒的村子,是《煉丹術》里圓缺莫測的月亮和化鳥的女人,是《邢建國》最后燃燒的夢境,《新品發布》里琳瑯滿目的怪異物品,隱藏著自己氣息的《鶴城》《套浪日記》里套浪如套馬的騎士,《民間故事》里大腦上蠕動著水蛭的妻子,來自英仙座的《黑水潭蜥蜴》《瘋狂的祭司》里的邪教會議,蒸汽朋克博物館般的《福城動物園》《送阿布拉江》里飛走的大船,打開了自己腺體的《疲倦可汗》,夜里撈尸體的《取經人》《夸父逐日》里的克隆人夸美,《地球之夜》等數首詩構成的旗縣的縮影……
從這個層面上看,完全可以將曹僧近來出版的首部個人詩集《群山鯨游》看作是一部漢語新詩的“看不見的城市”。每一首詩都是一座存在于可能性之中的城池,而這部詩集的卷首被粗心的抄寫者胡亂塞進了某一頁,這就是《莫須有的北方》(2012.12):
我本該是一場更大的雪
鋪開自己,來看這世間風景
這首詩寫在曹僧寫作準備期的最后,那時他也許還不知道“這世間風景”意味著什么,但緊接著有關我們宇宙的神話便朝鳳之鳥般紛至沓來了,甚至《與父親一同焚燒馬蜂窩》這樣看起來緊扣著日常經驗的主題,也在故事的最后“偏離了宇宙的中心”。我清晰地記得一個寒冬的夜談,曹僧叫我們抬頭,說那是獵戶座,那是天狼星;說車子在公路上拋錨,遠處傳來野狼的嚎叫;說幼時聽到的傳說,大地深處有大蛇在左突右闖,等待一股渡劫的雷電……
如此那個騎車馳騁的身影在我心中便獲得了另一層涵義,我想象一顆年輕的心持槍踏馬,對前方未知的奇跡窮追不舍。曹僧是一個馬可·波羅面對著不存在的忽必烈汗,講述著這個宇宙某處鬼魅正往來的《聊齋》,講述著這個恢復了神秘的世界的神話地理。我期待我們時代的《莊子》,我們時代的《山海經》。
2017年12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