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汐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說起時髦,絕對繞不過一個詞——“的確良”。這種現在看來頗為土氣、也并不舒適的化纖面料,在當時引領了鮮亮、挺括的服裝風潮。也正是這種“不用從地里長出來的布”,幫助中國人結束了“大改小、舊翻新,補丁摞補丁”的穿衣日子。
“我們能不能也搞點化纖”
新中國成立之初,工農業基礎薄弱,吃穿用度各方面,生產的發展都趕不上幾億人生活改善的需求。那會兒大家穿的全是棉布衣褲,而有限的土地顧得了吃(種糧食),就顧不了穿(種棉花),紡織品異常緊缺。
1954年9月,全國啟動實施棉布計劃定量供應,各地分期按人頭發放布票,布料、成衣、床上用品統統憑票購買。1956年,國內遭遇水災,棉田減產,紡織品供應愈發吃緊,不得不強化“憑票買布”措施,“大小童裝和五寸以下的布一律按實收布票;蚊帳布按二折收布票,蚊帳成品的頂布、邊布和衣著用的網眼布都按實收布票”。1957年4月,國務院通過決定,該年度第二期布票“一律按面額對折使用”,并向全國人民發出“戰勝困難 精打細算 節約棉布”的號召。9月,北京市宣布新一年棉布供應計劃,城市居民、大中學生,全年的布票定量由36市尺下調到24市尺。
24市尺是什么概念?一件襯衫做下來要7尺5寸布、一身棉衣要16尺布……布票不夠,錢也不寬裕,穿衣必須精打細算、艱苦樸素。再加上純棉服裝容易破損,穿打補丁的衣褲、戴保護衣袖的袖套,成了那個年代的標志。一般人家的孩子一年到頭難得穿身新衣裳,不是拾爸爸、媽媽穿舊了的,就是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
怎么解決老百姓穿衣難?布如何“不用從地里長出來”?根本辦法就要靠化學纖維。據報道,毛主席就曾對周總理說:“我們能不能也搞點化纖?不要讓老百姓穿衣這么千辛萬苦。”
“的確良”,化纖的一種,20世紀50年代在國際上開始流行,也稱“達可綸”“滌綸”,有純紡的,也有跟棉、毛混紡的,通常用來做襯衫。據說這種面料最初在廣東按音譯被喚作“的確靚”,傳至北方后變為“的確涼”,后來大家發現穿起“的確涼”并不涼快,才改成了“的確良”。
“的確良”的“優良”顯而易見。盡管不吸汗、不透氣,可挺括滑爽、易洗快干,還比棉布結實,“經蹬又經踹、經鋪又經蓋”,一件頂三件。更重要的是“的確良”雖然貴,但不按實收布票,而是打折收取,對布票不夠用的人家是個大好消息。
20世紀60年代初,“的確良”開始在京津滬小批量試制。由于當時中國人還沒有從石油到化纖的生產能力,只能靠進口滌綸纖維來開發“的確良”,后來又靠進口聚酯切片來制造滌綸纖維,所以生產出來的產品都盡量用于出口創匯,比如北京產的冰山牌漂白“的確良”、天壇牌襯衫等。少量在大城市上市或出口轉內銷的“的確良”料子、成衣,是排大隊搶購的緊俏貨。直到20世紀70年代,國家決心大手筆引進石化裝備,發展化纖工業全產業鏈,上海金山石化等大廠陸續建成,曾是高檔商品的“的確良”才逐漸普及。
街上流行花衣裳
“的確良”帶給中國人的,還有巨大的視覺沖擊。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沒有時裝概念,衣服款式基本男女一個樣,顏色只有灰、藍、黑,被外國媒體形容為“藍螞蟻”“灰螞蟻”。而“的確良”的出現,讓大家見識到了衣服不但可以周身沒有一點“死褶”,還能如此鮮亮,尤其是后來各種花型不斷面市,讓街頭突然流動起了色彩。一時間,想要洋氣點,少不了省吃儉用置辦“的確良”。
最開始,大家買不到也買不起幾件“的確良”襯衫,只能購買“的確良”做的假領子,幾件假領輪流穿,每天給人煥然一新、體面高級的感覺。哪個姑娘有件格子“的確良”襯衫,足以引發極高的回頭率。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隨著“的確良”普及,姑娘們紛紛穿上小碎花裙子、帶里襯的白裙子,走起路來裙角飛揚,男士們則熱衷雪白的“的確良”襯衫,不少人還把下擺扎在褲腰里。
對那個年代的時裝記憶,在媒體報道中可以找到不少記述。有人回憶:粉碎“四人幫”后,自己有幸作為學生代表接待外賓,為此一連幾天到親戚家搜尋裝備,最后精選出一雙只有在上海才能買到的白邊白塑料底方口布鞋,一條表姐舍不得穿的隱條“的確良”長褲,一件媽媽的“的確良卡其”(簡稱“的卡”)上衣,還戴了圈假領子。這身拼湊出的行頭吸引了眾人視線,后來好多年都是自己炫耀和臭美的資本。
還有人回憶:20世紀70年代初,北京王府井有家益民商店專賣出口轉內銷服裝,一下子成了沙漠里的綠洲,姑娘們為買一件衣服要在人群里擠上數小時。筆者自己曾在益民商店買過一件價值14元的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繡著“精工巧制”和“Made In China”字樣,因為太奢華,只好把它鎖進箱子里,直到1978年上大學時才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
一度產銷不對路
20世紀70年代末,化纖工業全產業鏈逐步建成,市場上卻出現了另一種現象:同為“的確良”,有的品種老百姓想買買不著,而大家不愿買的品種供應卻很多。
1978年10月,媒體就北京市面上“的確良紗卡”大量積壓,而“的確良府綢”供不應求的現象展開調查。結果發現,府綢用途廣,群眾十分喜歡,尤其是軍綠色府綢,一上市就一搶而空。而紗卡太薄,外觀也不大好,一米紗卡比府綢還貴六角錢,所以賣不出去。
奇怪的是,商業部門明知紗卡積壓,卻繼續大量調進。市紡織品公司說出了苦衷:紗卡和棉布一樣,都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工廠生產出來了,商業部門就得收購。其實紗卡跟府綢,都是市第二棉紡織廠用同樣的紗織成的,生產紗卡的設備只要稍加修改,就可以織府綢。紡織品公司早就向廠方提出調整,但大半年過去了,織機一臺也沒有改。那么,紡織廠為什么要堅持生產滯銷品種呢?原來紗卡的產值比府綢高,如果把紗卡改為府綢,工廠的產值減少,企業就評不上先進,工人就拿不到獎金。
類似“的確良”產銷背離的怪現象并非個例。當時,中國還沒有市場經濟概念。企業按照上級下達的計劃和任務生產,不是按照需求生產,至于產出的東西有沒有人要,企業不關心。這也導致了普遍的產銷不對路。
改革開放的到來,迅速打破了閉門生產。1979年12月5日,《北京日報》頭版刊文《逐步樹立為滿足人民生活需要而生產的正確思想》,報道了紡織部門的變化:過去產值低的品種不干、生產難度大的不干、花色多的不干,現在開始考慮市場需要,確定不同品種的增產、減產、停產。市第二棉紡織廠以前一年調整不了幾次品種,織機很少翻改,現在每月都要調整品種,翻改機臺。
感受到時代微妙變化的還有第一撥闖市場的人們。大新紡織品公司總經理王玉清回憶:20世紀80年代初,他領著幾個待業青年開起了綢布店。當時市民還要憑票買布,買一米“的卡”,需要6元多現金和3寸布票。他看準商機,買了白色“的卡”布,自己送到印染廠加工再拿到店里銷售。由于減少了中間環節,這樣的“的卡”一米只賣3.6元,而且不需要布票,一天賣了好幾萬元錢。沒想到這被認為是典型的“投機倒把”行為,正等待處理時,統購統銷政策取消,國家定調“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商品經濟”,這才免了牢獄之災。
“還有使用布票的必要嗎”
進入20世紀80年代,棉花連年增產,滌綸混紡布產量比20世紀60年代末增長了30多倍,紡織品生產已經能夠滿足老百姓需要。從1982年開始,國家陸續對部分紡織品減收或免收布票,敞開供應,曾經捉襟見肘、無比金貴的布票一時間“家家有余”。1981年11月、1983年1月,國家根據實際成本的變化,連續兩次大幅下調“的確良”、腈綸毛線等化纖織品價格,過去價格高昂的“的確良”變得經濟實惠。
1983年9月26日,《北京日報》印發《還有使用布票的必要嗎?》內參。該報記者在取得大量市場一手材料后,提出取消布票的建議。1983年11月22日,商業部發出通告,宣布從該年12月1日起全國臨時免收布票、絮棉票,1984年也不再新印發。通行了30年的布票終于廢止。
穿,不再愁了,棉紡織品、化纖織品的種類樣式越來越多。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風行一時的“的確良”逐漸沒落,開始講究穿得舒適的人們認識到化纖面料不透氣、不吸汗的缺點,一統天下的“的確良”襯衫向滌棉、純棉、牛津紡、絲綢、絨布格襯衫等轉變。
時間推移,北京人的穿著打扮、審美情趣不斷更新,純棉織品重新成為時髦,當然,質地、花色都和曾經軟塌易破的棉布不可同日而語。而“的確良”,則成為“短缺的時尚”中一段特殊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