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對現實妥協。是與現實和解

寧霜

再次走進教室，感受與以前完全不同。這些孩子剛剛從幼兒園畢業。他們內心對這個新環境也是不確定的，而作為新老師的我則成了他們在新環境中唯一能依賴的入。

1

那時剛學過一篇課文《愛因斯坦的小板凳》，我想當一名物理學家。像愛因斯坦一樣。但這個夢想在初二時就被我徹底放棄了。我對歐姆定律、電路圖一竅不通，上課時望著黑板，心思不知不覺就飄到了課堂外。我的物理在初三時成為所有科目中最差的一科，期中考試，只考了三十多分。我望著那個鮮紅的分數，心里一陣酸澀。我知道，我必須放棄小學時的夢想了，就像迫不得已扔掉自己喜歡的寶貝。

物理學家離我實在太遙遠，遙遠得像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

高中時，我有了新的夢想，我想當一名作家。那時班上看小說的風氣正盛，人人手里一本小說，捧著書讀得如癡如醉，去學校外面的書店租書的人數不勝數。書中有我們期待的世界，漂亮的女主角，校草男主角，他們在書中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直至海枯石爛。而現實生活中的我們那么平凡，長得不漂亮，成績一般，沒有青梅竹馬的少年，于是我們寄希望于小說中，把自己代入，仿佛自己的生活也真如書中一般。

后來，我們已經不甘心做一個幻想著美夢的人，而是選擇成為一個為大家編織美夢的作者。我們用最簡單的作業本、最便宜的圓珠筆，上課偷偷寫，下課光明正大地寫。我們成了創造者，用筆創造出一個新世界，世界中的人物命運全靠自己的喜怒哀樂來決定。我們似乎是第一次擁有這么大的權力。可以左右別人的人生。即使別人是書中人物。

我們既是作者也是讀者，寫著自己的故事，看著別人寫的故事。在本子的最后悄悄寫下自己的讀后感。我也收到過這樣的文字，說“很喜歡這篇故事，希望還有番外”等等。當時的自己看到這些文字，就像打了雞血一般。一周寫完了一個作業本。

再后來，我們被班主任發現了。班主任說，你們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了？考不上大學你們什么也不是，只能做著最辛苦的工作，掙著最少的錢；他說，你們這樣是沒有前途的。只能讓家長失望他說，你們真是太天真了。

在班主任說完后，我們垂頭喪氣，眼里似有淚光閃爍，原來想成為作家這個夢想是得不到老師和父母認可的。原來這個夢想不能讓我們成為父母所期待的人。許多人放棄了這個夢想，但這許多人中并沒有我。我想一直寫下去，寫自己喜歡的故事。

我固執地寫著故事，看著小說，成績在班上依舊保持著班級前十。那時我心里總有些沾沾自喜，不努力又怎么樣，照樣可以超過大部分人。每當夜晚來臨，我最愛打開臺燈。拿出自己心愛的小說，幻想著自己寫的文字也能印刷成鉛字，讓更多人看到。我在燈下一筆一畫構造著一個虛擬的世界，仿佛自己也在其中。

直到高考成績下來，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井底之蛙。我的成績依舊在班上前十。但是卻連本科線也沒上。我不敢打電話給父母，不敢讓他們知道我的成績，不敢讓他們失望。當我拿到志愿填報指導書時，才發現，我想去的學校是我難以企及的。

我悄悄擦干淚水。做出了復讀的決定。

我是在市里復讀的，原本在縣城的高中里還看得過去的成績在市里成了倒數。復讀時的學號是按高考成績來排的，我的學號是48號，而全班只有50人。

我把夢想深埋于心，深知如果沒有足夠的知識，沒有對應的學歷，夢想只能是夢想，永遠成不了現實。而現在暫時拋下夢想，是為了以后更好地實現它。我不再無所事事。不再整日沉迷于小說中虛構的世界。

那時我見過清晨五點的校園，四周一片靜謐，我聽見夏蟲鳴鳴，聽見落葉沙沙，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我對自己說：嘿，你要更加努力才行！路過凌晨的宿舍，依然有細微的燈光亮著。不必細看，也知道那必定是高三學生在燈下奮筆疾書。

高考成績再一次下來時，我想，這一次我終于可以追隨自己的夢想了。我第一志愿填的都是漢語言專業，但并非只填了這一個專業。人終究是要長大的，如果我沒有復讀，我想我會孤注一擲，如果讀不上漢語言就不讀了，可是我復讀了，我不能辜負自己這一年的努力。

最后我被南方的一所綜合大學錄取，專業是英語教育。我不喜歡英語，如果要加個形容詞，那應該是非常不喜歡。可我不能選擇不去，我已經成年，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2

從進入大學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要轉專業。轉專業是個很矛盾的話題，一定是不喜歡原專業才會轉，可是轉專業的前提便是必須學好原專業。期末考試取得高分。

我強迫自己去背單詞，強迫自己每天做閱讀題，甚至連晚上睡覺前的歌曲都換成了英語聽力，我從來沒有對英語那樣厭惡過，不喜歡卻要強迫自己去學。成年人的世界沒有詩情畫意，沒有任性。你想做成一件事就必須為之付出努力。多年前，我可以選擇逃避，假裝自己不知道，多年后，我必須面對。

轉專業考試，我考得并不好，不能轉到其他學院，于是我選擇了師范的語文教育專業。至少它和我的夢想還有聯系，至少我去圖書館時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自己喜歡的中國文學，而不用強迫自己去拿外文原版書籍。

然而面對新的班級、新的同學，我竟有些無所適從。人都是排斥外來者的，我與他們格格不入。偏偏那時，我加入的文學社正值換屆。我成為新一屆的副社長，在此之前，我以為文學社就是大家一起談天說地，一起創作，一起交流分享。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多不容易，我始終相信，文學社的人都有著相同的愛好。

可是現實和想象有那么多的差別，文學社并非如我所想象的那樣，它也是個小社會。舉辦活動要錢，學校給得很少，需要自己去拉贊助，但是商業與文學扯上關系總讓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最后所有的小矛盾積累起來，終于引發了一場大爆發。我中途退出了文學社，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負責的表現，我應該堅持下去，可我心中還有那么一點任性一點熱血，我不想讓自己心中的圣地被現實的殘酷所玷污。

我開始持續寫作，并向雜志投稿。大二時，我的稿費終于可以讓我不再伸手問父母要生活費，原來當夢想足以支撐起生活，生命是那樣的美好，我仿佛預見了我的以后，我可以寫著自己喜歡的故事，養活自己。

這樣美好的幻想是在大四破碎的。我所讀的師范專業是服務于小學教育的，大四一開始我就必須去小學實習，拿到實習證書才能拿到教師資格證。如果連教師資格證都沒拿到四年大學等于白讀。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教書很簡單，可直到自己站上講臺，才知道原來一切遠比自己想象中的困難。

當初我選擇讀師范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著老師這一職業比較輕松，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可現在的我還沒正式踏上崗位，實習已經讓我焦頭爛額，每天的時間都花在了學校。早出晚歸，留給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

第一次站上講臺，面對坐滿了整個教室的學生，我有些語無倫次。在我的設想中，會出現一系列狀況，唯獨沒想到自己竟會緊張到這種程度，說話吞吞吐吐，該講的知識點全部忘光。學生明顯對我這樣的新老師不買賬，在我上課時他們總是心不在焉，我招呼了幾次也只是徒勞，最后我放棄了，只說自己的，不管學生感受。時間過得緩慢，我拿起手機，看了許多次時間，偏偏每次看都只過了幾分鐘。而我“度秒如年”。

那次課后，我暗自下定決心，畢業后我一定不要當老師。晚上回家后，我在日記本上涂涂畫畫許久。思考著自己的未來。要是不當老師，我可以做什么？我想我可以全職寫作。這真是個美好的未來，做自己喜歡的事，用它來賺錢養活自己。

實習過得渾渾噩噩，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寫作上，想掙更多的錢，讓自己的未來更有物質保障。也是那段時間，我寫出的東西越來越差，一心沉溺于物質的人是寫不出空靈的文字的。面對郵箱里鋪天蓋地的退稿信。我迷茫了。

3

我放下了我的寫作夢。

第一次穿上正裝，游走在各個教育集團的招聘場，對每個人保持微笑，向每個人推銷自己。那天天氣正熱，陽光曬化我精心描畫的妝容，隨手一抹，便在臉上留下痕跡。每個人不動聲色從我身旁走過，想著可以減少一個競爭者。從未有人提醒我：嘿，你的妝花了。晚上，我回到宿舍，看到鏡子里自己的“熊貓眼”時，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掉。我安靜地把妝卸掉，想著今天已經浪費，不能讓明天的自己受到影響。眼淚只對關心你的人有用，而面對你的競爭對手，他們只會給予你嘲笑。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拿著打印好的簡歷，對鏡子里的自己說：你要加油！嘴角輕輕勾起，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最后我進了一家教育機構，工資比公立學校高。他們需要英語教師，而我沒有拒絕，雖然我討厭英語，雖然我的專業是語文教育，但我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我僅在那個教育機構工作了半年，那半年是我從出生到現在過得最痛苦的半年。教育機構雖然工資高。但壓力非常大，給你幾個學生，一個月之內必須提高多少分，要是學生到不了指定的分數，老師便扣工資。

我整夜整夜睡不著，手機里存著一大堆睡眠App，卻絲毫沒有效果，頭發不停地掉。整個人憔悴不堪。有時即使勉強睡著，也很快會從噩夢中驚醒，夢中的我又被扣了多少工資，又有多少學生在背后說著討厭我。做老師最失敗的就是這一點吧。非但沒有教給學生足夠的知識還讓學生討厭。

事實上，我在教育機構工作的半年，沒有被扣一分錢工資。但我厭惡那樣的工作，只是重復著同樣的事，只有一個目的，提高學生分數。這樣的工作令人厭煩，我想起我學這個專業的初衷，原本就是為了更好地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如今，我非但沒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反而走在當初最討厭的那條路上——我小時候最討厭照本宣科的老師，而現在我成了那時自己最討厭的人。

我辭去了教育機構的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一陣輕松，卻又有些迷茫。我接下來應該做什么？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試著向父母提起想要全職寫作的事情，其實我內心也不確定，不確定夢想在生活的打壓下是否能夠依然純凈。

父母并沒有強烈反對我的想法，他們只是溫和地對我說，你想追尋自己的夢想沒錯，可是你現在還這么年輕，應該去拼搏一下，以后才不會后悔。

父母總是希望他們的兒女過好一點，我知道，現在的我，還沒有足夠的實力，讓夢想成為工作。我決定參加教師公招考試，成為一名小學教師。在做了決定后，仿佛生活中點燃了一盞燈，知道往哪前進。我買了關于公招考試的書，待在家里復習。我仿佛重讀了高三，每天定時看書做題。不管題目再怎么無趣。也要堅持。通過公招是我目前的小夢想，只有一步一步地走，才能慢慢實現我的大夢想。

窗外的樹葉緩緩飄落時，公招考試如期而至。

成績下來后，我筆試成績不錯。于是我按照考試成績排名去了本城的一個小學面試。面試是上課，但沒有學生，全部自導自演，負責招聘的老師坐在下面看我上課。可能是由于緊張，又或是其他緣故。我面試成績差到了極點。

面試結束后，我乘上回家的車，車窗外風輕輕吹，云慢慢游，我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我一直知道自己的問題，疏于與人溝通，一到重要場合就容易緊張。其實對這樣的面試成績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當它真的來臨，心里總會傷感。

公招失利后，我開始留意我所中意的小學的招聘信息，即使當不了編制內的老師，當一個代課老師也不錯。我準備好簡歷，帶著這幾年來發表的文字。主動去應聘代課老師。當走出第一步后，后來的事便不會那么困難了。

很多時候，命運總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給予你補償。公招失利，但我順利成了一名代課老師，成為一年級的班主任。再次走進教室。感受與以前完全不同。這些孩子剛剛從幼兒園畢業，他們內心對這個新環境也是不確定的。而作為新老師的我則成了他們在新環境中唯一能依賴的人。

孩子總是純粹的，他們喜歡一個人表現得如此明顯，他們在作文里悄悄說喜歡老師，當我走進教室時，他們總會露出羞澀的笑容。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教師這個職業的真正意義——它并非只是老師單方面傳授知識給學生，學生也會給老師新奇的感受。老師在教育過程中被需要，被依賴。

當漸漸熟悉了這份工作后，屬于自己的空閑時間才慢慢多起來，下班回家后我會給窗臺上的花澆澆水，嗅得一陣芬芳。我仍舊寫著自己喜歡的文字，當夢想沒有成為自己賴以生存的工作時，生活也沒差。我愛晚飯后和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也愛臨睡前打開文檔寫幾個字，前者是我現在的夢想，后者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它們現在都已實現了，在我身旁融洽相處。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