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被遺忘的“羅馬城”

之歡

少女無痕的夢啊。往往藏著生命中最大的渴望。可是，夢做久了，你總要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醒來。而直到夢醒的前一刻。我仍然堅信，夢想是近在眼前的。

一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所有夢想皆是觸手可及的。

就好像，別人得知我會彈鋼琴，定會興奮地對我說：“哇！那長大后你不就可以做鋼琴家了嗎？”

家庭聚會我被迫展示一曲，大人們聽完我的演奏后，亦鼓掌笑道：“小小年紀鋼琴就能彈得這么好。下一個郎朗肯定是你！”

明明，這些只不過是口頭上的客套話。并不代表他們的真實想法，可那時的我，還是選擇了當真。

練琴本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有時候我的小伙伴跑到我家門口敲門喊我下樓玩耍，皆被我以要練琴為由給拒絕了。過了一會兒，聽見樓下傳來他們的嬉笑聲，我不是沒有感到一絲羨慕的，但又轉念一想，我長大了是要當鋼琴家的人呀，不勤奮練琴怎么行呢？

隨后，我每年按時參加學校舉辦的鋼琴比賽，那個不足半個房間大的小舞臺，便已經足夠滿足我所有對音樂的幻想。臺下稀稀拉拉的掌聲，對我而言卻宛如驚雷，心臟激動地怦怦直跳。下臺后。我甚至還會因為幾分之差沒拿到第一名而倒在老師懷中哭成淚人。

所以，當我在潔白的作文本上虔誠地寫下“鋼琴家”三個大字的時候，我對未來的道路是沒有絲毫懷疑的，恨不得趕快長大。那樣夢里反復出現的場景，就可以真正地在現實中拉開序幕。著漂亮的小禮服，坐在寬大的演奏廳，一束白色追光柔柔淡淡地落在身上，指尖逸出美妙的音符……

少女無痕的夢啊。往往藏著生命中最大的渴望。可是，夢做久了，你總要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醒來。而直到夢醒的前一刻，我仍然堅信，夢想是近在眼前的。

二

升上初中以后。學業驟然劇增。負重過度的書包把我的脊椎壓彎，背部微微駝起，遠看好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永遠也寫不完的練習題，永遠也背不完的政治提綱，永遠也睡不飽的覺，這一切的一切使我焦慮萬分。

周末。我照常去鋼琴老師家上課，想不到一首簡單的小奏鳴曲，我居然錯漏百出。鋼琴老師坐在一旁并不作聲，亦沒有打斷我的彈奏，她明明一字未說，我內心卻已經兵荒馬亂，自亂陣腳。最后，琴聲越來越弱，弱到聽不見任何聲響為止。

是我彈不下去了，雙手從鋼琴上抽開，垂著頭不敢說話。

“到底怎么回事？”老師開口問道。她的語氣是淡淡的，可我意外地從她的言語中聽到了責怪。外加不悅。

作為她最驕傲的學生，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過錯，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講出一個令她信服的理由。

老師依然在等待我的回答，思慮再三，我終于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時間不夠。”怕她聽不懂，我又趕緊補上一句話：“學習太忙了，沒有充足的時間練琴。”

“不應該啊。”末了。老師說了四個字。

對啊，不應該啊。以我的水平。確實是不應該出現這種最基礎的錯誤的。

課程結束以后。我木訥地收拾好琴譜，準備離開。我走出門的那一霎，老師那溫柔的聲音突然從我背后響起，她說：“你再好好想想吧。”

兩個人相隔的距離不過幾米遠，她的話語卻仿佛飄了上萬年方鉆進我的耳朵里。還有什么好想的呢？無非是一道兩難的選擇題罷了。我的時間僅允許我專注于一件事情，學習與鋼琴，明眼人一看。答案就能了然于心。

我走在大街上，灰蒙蒙的天空不適時地下起了小雨，由于手中無傘，唯有抱著一堆琴譜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避雨的屋檐，我抖了抖懷中的琴譜，它們早已被不經意飄進去的雨水暈染成黑乎乎的一片。微風吹起，清涼的雨水拂過我的臉龐，模糊了雙眼，整個身心仿佛沉溺于湖泊中，無力上岸，又無計可施。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驚覺家人的臉色似乎不怎么好，我心中暗想大概是鋼琴老師向他們報告了我今天的狀況。果不其然，我剛坐下不久，便被父親請進了他的房間。房間里的空調開得很足，但我仍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敢先行言語，只好局促不安地卷著裙角。

等了一會，父親發話了，問了一個看似平常的問題：“今天的鋼琴課上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如實回答。

他微微嘆息一聲。又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學習壓力很大，不如我們先停學鋼琴一段時間，等你的學習成績穩定后再繼續學鋼琴。”

“不！”我狠狠地搖了搖頭，拒絕接受這樣的安排，“我的夢想可是做一名鋼琴家！”

“你……”父親嚴厲地打斷了我的話，“你以為你略懂皮毛以后就能當上鋼琴家了？你看看你今天在鋼琴課上的表現！還不如好好學習，以后考上了一所好大學，肯定比做什么鋼琴家強得多！”

“可是……”

“沒有可是！”父親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便自顧自地替我做好了決定。

挨完訓后。我一邊流淚一邊走回自己的臥室。回想起自己在作文本里曾寫下的豪言壯語，朋友之間曾許下過的諾言，忍不住自我嘲笑，嘲笑自己的單純。“夢想”這兩個字啊，終究只配活在我甜蜜的夢里。

再看看桌上的成績單，莫大的酸澀感涌上心頭，大大的紅叉刺痛了我的眼。我可以不在乎成績。但我的家人很在乎。

不是你會彈鋼琴，就一定能成為一位鋼琴家的。正如，不是你努力學習，就一定能拿到好成績。

我突然瘋狂地把那些礙眼的鋼琴譜撕成了碎片，紙張斷裂的聲音，宛如夢碎一地的聲音。母親聞聲而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我躺在一堆廢紙之中。她緊緊地擁抱著我，罵我是“傻孩子”。我卻反握母親的雙手，顫聲問她：“記不記得在我小時候，你們總夸我以后是個鋼琴家的料呢……”

“你現在不要想太多，好好讀書才是最緊要的。”母親輕拍我的背以示安慰。

她的一句話。仿佛抽干了我全身力氣，原來我長久以來所擁護的夢想。不過是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三

接下來我的生活，與雜志里的勵志文童相差無幾。收心養性，認真學習，兩耳不聞窗外事。家里的鋼琴亦蓋上了一層防塵布。但由于太久未碰，輕吹一口氣，仍有塵埃漫天飛舞。

在這種旁無雜念的環境下，我順利地考上了當地一所實驗高中。

高中實行的是軍事化封閉管理，除了周末，其余的時間一律只能待在學校不能外出。沒有電子設備，更沒有娛樂設施，讀書似乎是里面唯一可做的事情。

因此。每周一節的音樂課和體育課，理所當然成了學生的救贖。

說是音樂課，大多數老師選擇在課堂里放放電影算敷衍了事，但凡能看上幾眼電影，對平常只顧悶頭學習的我們而言，也是好的。某個聒噪又炎熱的下午，老師總算給我們播放了一部音樂題材的電影——世界四大音樂劇之一的《歌劇魅影》。其動聽的旋律和感人的劇情極大地震撼了我那麻木的心靈，頓時讓我找回了自己對音樂的那一份熱愛。

那天晚上，不知是因為宿舍太過炎熱，還是我的大腦過于興奮，以至于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眠。我偷偷地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這可是學校的違禁品，但我依然瞞著家人帶進來了。打開手機。搜索“歌劇魅影”四個字，再插上耳機，選擇循環播放。手腳情不自禁地跟著節奏數起拍子來。

空靈的女高音唱到“當你發現，你渴望讓自己振作和自由”之時，我突然感到大腦一片空白，一番嗡嗡作響以后，耳邊好像響起了一陣稚嫩的聲音——“我長大后一定要當個最厲害的鋼琴家！”

誰人不渴望振作和自由呢？誰人愿意一直被束縛著呢？

第二天醒來，我向學校提交了一份藝術生申請表。

跟隨大部隊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訓練后。父母親才收到了我這個先斬后奏的信息。他們原以為我加入藝術生行列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為了逃避繁重的學習任務，于是他們花費了許多口舌，跟我聊讀藝術的壞處。

“讀藝術很容易讓別人看不起的。”

“一般學習成績不好的人才會去讀藝術。”

可我已經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了，依然堅持自我。而父母親亦著實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悉心鋪好的康莊大道我不走，偏要走偏僻的小路。他們生氣地罵我不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沒錯，大概是我生性叛逆，又或者是太過迫切圓兒時的夢，所以越是壓抑的。我就越想拼命反抗。

我就像是一個被激發萬分斗志的勇士，用盡全身力氣與阻止我的敵人做斗爭。因此，那段時間，家里的氣氛壓抑得不像話，父母親有什么風吹草動，我便警惕萬分，生怕他們會突然發起進攻，殺我一個措手不及。

但一山還有一山高，見我軟硬不吃，父母親為了把我趕回“正道”，竟然私下替我辦了轉學手續。

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現實卻迫使我選無奈地擇了投降。

回學校收拾行李的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可我清楚地知道，再燦爛的太陽，也無法驅散我心中的陰霾。

“當你發現，你渴望讓自己振作和自由……”腦海里又閃過《歌劇魅影》里的這一句歌詞，內心徒留一片凄涼。

沒有了夢想，并沒有人會活不下去，只是，他們會對世間的一切感到索然無味。

四

來到新學校，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平庸。畢竟低頭讀書才是正解，高舉夢想的大旗僅會得到他人朝你投送過來的大白眼。

在時間不停地催促之下，我默默無聞地結束了高中生活。考上的大學說不上好，亦說不上壞，但父母似乎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他們握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眼睛笑成一條細縫。言語中還不忘鼓勵我：“繼續努力。到時候找到一份好工作，爸媽心里那塊石頭便能放下來了。”

其實我很想高興。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大學替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這里比初中自由，比高中空閑，有許多有趣的社團，又有充實的生活。沒課的時候，我大多數都躲在宿舍里，坐在電腦面前敲敲打打，寫出一些不算好的文章。可不知道為何，我所寫的文章。總不受控制地與音樂有關。

或許是時候要做出一些改變了。

所以，當學校向我們發出“教師資格證”報考傳單之時，我盯了那張紙大約有半分鐘。仿佛要把紙給看穿般，方才咬咬牙決定，去試一試吧。

至少，教師這一職業與音樂還能扯上一點點的關系。既然完整的音樂夢已經不能實現了。那就通過其他方式努力地向它靠近吧。

由于我并不是師范專業出身，想要考取教師證，則需要買書自學。這次我的父母沒有選擇再次阻止，而是意外地支持。畢竟在老一輩的眼中，教師職業也算是一個“鐵飯碗”。我想，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突兀。但又最重要的一個決定。有好友笑我，“你呀，總是不愛走尋常路”。的確，回顧我經歷過的每一個階段，其實我只要安安分分地走完腳下的路，亦算得上是精彩人生了，可我卻一會跑去讀藝術，一會又跑去考教師證，在外人看來。我似乎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自從那個美妙的音樂夢破碎以后，想要堅持一條道路永遠走下去。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正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繞多幾個彎，也未免是件壞事，只要你是在向“羅馬”靠近。亦不算失敗吧。

其實我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在備考的過程中，曾一度難過到生無可戀。因為我是廣東人，為了練就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坐在蚊子眾多的陽臺上讀拼音。待我回到寢室以后。胳膊和大腿上有一連串的蚊子包。我依然愛在文檔里述說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過往，反正我不奢望能有人來理解我，畢竟“理解”這兩個字，單用口頭語言，是無法表達的。那還不如一切煩惱自己扛，生生逼著自己去成長。

考試的前一晚，我緊張得睡不著覺。隨手打開手機的音樂軟件，播放的恰好是《歌劇魅影》的唱段。高中的時候，我是如此迷戀男主角，甚至會自行代入劇情，幻想自己是女主角。遺憾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并沒有一個像男主角這樣的人。帶領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或許那樣，我還能繼續堅守曾經的夢。但是我沒有，我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以至于我領到“教師資格證”的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時間如梭，眨眼間便來到了實習期。當地的一家公立幼兒園招聘實習生，我亦躍躍欲試。投了簡歷以后，我很快地收到了面試的通知。那天我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使自己看上去神清氣爽，按時趕到面試地點后，眼前的景象頓時讓我傻了眼。加上我，前來面試的人大概有二十多個吧！競爭之大，不言而喻。

輪到我面試的時候，三個面試官先是問了我一堆簡單的問題，隨后其中一個面試官突然說道：“你有什么特長嗎？”

特長？我第一反應便想起了鋼琴。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鋼琴算嗎？”

“當然算！那么你能向我們展示一下你的鋼琴水平嗎？”面試官抬起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鋼琴。

我點點頭，隨后渾身冰冷地走向那架熟悉又陌生的鋼琴。好好算—算，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再彈過鋼琴呢？三年？抑或四年？我掀開琴蓋，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彈奏什么曲子為好，畢竟大多數曲目我都忘記得七七八八了。

面試官或許是見我有些緊張，便開口安慰道：“不用緊張。你想彈什么都可以。”

接收到命令后，我認真想了想，還是隨心吧。一曲演奏完畢以后，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最為熟悉的樂曲，竟然是當初彈得錯漏百出的小奏鳴曲。

回學校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后，我終于迎來了好消息，因為有鋼琴這一特長加持，我從眾多面試者中脫穎而出。

那一刻，我總算離心中的“羅馬”，又近了一步。

五

后來，我和幼兒園里那群調皮的小鬼居然還相處得相當不錯。一天上課，我突發奇想，問：小朋友們，你們夢想的職業到底是什么呀？

有小孩說：“我要當個厲害的警察，把壞蛋都統統抓回來！”

也有小孩說：“老師，我想當一個舞蹈家！”

他們的夢想。不正是與小時候的我們一樣嗎？消防員、宇航員，這些或人看似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卻貫穿了他們整個懵懂年少時期。

這時候，還有個小女孩弱弱地舉手發話：“老師，我覺得你的鋼琴彈得好好聽。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像老師那樣把鋼琴彈得這么厲害！”

我笑著抱了抱那個小女孩。認真說道：“不是所有夢想都能實現的哦，唯有好好學習，才有機會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孩子們全都點了點頭。似乎是把我的話給聽進去了。

沒錯，最后的最后，我并沒有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家。而只是當了一名普通的幼兒教師。但是。我也覺得我到達了自己的“羅馬城”，至少。我從未遺忘過它。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