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剛 中國傳媒大學
1994年10月,《中國播音學》出版,它是中國播音學理論體系形成的標志,也宣告了一個新學科的誕生。它是在經歷了1923-1961年萌芽期、1962-1981年草創期、1982-1994年形成期、1995-現在發展期四個時段,在中國播音人順應、符合時代背景而努力實踐的基礎上,在播音泰斗夏青先生的“播音要有理論,理論指導實踐”的倡議下,逐漸順延、衍生出來的。它順應自然規律,符合歷史邏輯,而歷史總是垂青并鐘愛“無中生有”之人,中國傳媒大學張頌教授作為學科創立帶頭人,在此期間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此后更是殫精竭慮,直至終老。學科建立并非一帆風順,創立伊始便受到來自學界的質疑與攻擊,交鋒的核心是:播音是否有“學”。張頌教授為此與各方唇槍舌劍,隨著論戰的不斷深入,質疑與反對聲逐漸弱化,直至消散并最終承認了中國播音學之學術地位。
技術驅動的每一次革命都會深刻地引發社會結構與形態變革,比如工業1.0的機械化、水力、蒸汽動力,工業2.0大規模生產、組裝線、電力,工業3.0計算機和自動化?,F在我們又面臨著下一波數字工業革命,即工業4.0。①技術正賦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前所未有的權力,作為互聯網用戶,人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選擇權,甚至決定權。與此同時,隨著數十年在全國范圍內普通話推廣工作的成果不斷顯現,從南到北,由東向西,無論經濟發達的東部沿海,還是欠發達的中西部,生活在不同省份、地區的新一代年輕人的普通話水平已較從前有了質的改變,語言表達能力也有了同步高水準的提高。在這樣一個空前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播音學的地位再次受到了來自市場的挑戰。這一次與上次略有不同,但本質上是基本一致的,質疑主體由學界變為“用戶”的大本營、主陣地---市場。上一次爭論的焦點是播音是否有“學”,這一次,由于包括電臺、電視臺、新媒體在內的播音主持崗位從業人員大部分不是來自播音主持專業院校的事實,引發了全社會對于該專業存在價值和意義的普遍質疑,甚至嘲諷,這顯然是必須面對的客觀現實。
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曾志華教授和她的團隊以自創學術沙龍“播博匯”為平臺,邀請學界知名專家,業界著名播音員、主持人,特別學術觀察員等,展開了多次基于今天播音主持專業面臨的新問題的研討,試圖找到導致今天中國播音學,播音主持專業所處困境的根由與解決之道。比如:《新時期我們怎么學專業?》《“專業”如何更專業?》《我們的畢業生都去哪了?》等。
對于互聯網背景下,被技術賦權后身份由受眾轉向“用戶”的傳播對象而言,判定播音主持專業院校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邏輯簡單而明了。那就是,它是否能為行業和社會提供出類拔萃的百姓喜聞樂見的播音主持人才。而在全國范圍內進行的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參加的入學資格考試中,必須要首先通過播音主持藝術考試,其排名與全國統考的文化課排名綜合考量,最終決定是否錄取。另外,2018年,在中國傳媒大學院系、學部調整中,原本作為獨立院系存在的播音主持藝術學院被劃歸到藝術學部。上述兩個事實,均體現了起于上層設計的對于播音主持專業藝術性的強調。藝術講求“真”“善”“美”?!罢妗?,是提出主觀性之后所余留的純客觀成分,而它的獲取手段偏偏就是主觀本身,否則我們一無所獲?!吧啤?,同樣陷于“本善論”與“本惡論”的哲學辯證認知漩渦之中。只有“美”,恰恰是客觀之物投射于審美主體頭腦中的產物,只是因人而異,程度不同、深淺不一。而實際上,“美”(beauty)與“真”(truth)一樣,它的華麗程度直接就標示著其派生主體的失存程度,或者說得更切近一些,它的絢爛光影直接就度量著人類與自然的失離間距,這就是“美”的形削骨立的本質。②那么,專業院校該如何設置教學體系,制定教學方法,處在院校學習階段的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又該如何學習呢?強“感”,弱“知”,而后才能生成合情合理的“應”是為題中應有之義。
獨立學者王東岳在他的著作《知魚之樂》中有過這樣的描述:“相形之下,“感”的膚淺是一望而知的,它原本不過是“應”的一貼誘導劑,“應”一旦落實,“感”隨即變得乏味可棄,惟有當“應”之無著,“感”才需深化,“美”才會勃發?!雹坌睦韺W上,感覺指的是外部環境作用于人們感官的直接反應,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源泉和基礎;知覺是建立在感覺基礎上的,在知識和經驗的參與下而形成的綜合認識;“應”是人類認識世界的心理耦合系統建立在“感”與“知”基礎上的末端環節,是對“感”與“知”前期工作的回應。在播音主持專業學習中,應該強調個體受到外部環境刺激后的直接反應,即加強和延長“感”的部分,讓意識在此多作停留,弱化或縮短到“知”的行進、過渡路徑,刻意拉長到達“應”的距離,為“美”在“感”的環節的生成創造條件和更多可能。這樣經歷曲折達成的“應”,也就是播音主持時的行為表現,比如,在面對播音的文字稿件,主持現場的常規或突發狀況,才會既能針對局面作出敏銳而精準的反應,又兼具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如果,把“感”的部分弱化,直接過度到“知”階段,那么正向王東岳所說“感”不會弱化,只會迅速變得乏味、可棄,喪失意義。這就造成了今天很多播音主持專業從業者看起來或聽起來沒有“感覺”的局面,只是念字發聲,冷靜、客觀、知性地完成工作任務。而這種境況已然受到了巨大沖擊和嚴峻挑戰,以新華社主播邱浩為原型的AI主播已經面世,這對上述弱“感”強“知”學習方式主導下的播音員、主持人提出了現實性和替代性警告。這里,還需闡明一個問題,那就是“感”如何成立?對于播音主持專業而言,要減少花在書本理論文字上的“感”的時間,因為此時的“感”只有“看”一個功能生效,其他“感”的功能,比如聽,觸,聞等都無用武之地,這樣獲得的“知”是不全面的,不真實的。況且,對于書本文字的“看”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真實的“看”,而是現實狀況的抽象化文字表達。理想的做法應該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聽廣播,看電視,包括各種新媒體形式,看演出,參加各種節目錄制,各種朗誦大賽,基本功大賽,創造與知名播音員和主持人對話、學習、請教、探討的機會。在此過程中,“感”的全部結構要素被充分調動起來。比如觀看現場演出,主持人的表現既能被看到,也能被聽到,學習者還可能與他們近距離接“觸”,“聞”到現場的裝飾、香氛等這些看似與學習無關實則已經深深影響學習者對于專業理解的屬性要素。
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副院長李洪巖在2019年招生說明會的采訪中說:“我們培養的學生,語言訓練是主線,而所表達的內容是否言之有物要求對文學,歷史,社會學,傳播學,法律,財經,基于興趣的體育,舞蹈,音樂等各個領域有廣泛涉獵?!睂τ诓ヒ糁鞒诌@個實踐屬性明顯的學科而言,這個教學指導方針至關重要,尤其是前半句“語言訓練是主線”。然而事實上,今天大多數的播音主持教育秉持的都是開始于上世紀90年代的大專院?!皩W科競賽”背景下的通識教育理念,也就是突出強調“知”,進而強調思維,而后落實到“應”,即行為表現。強調通識無可厚非,它是人類認識世界的途徑、方法和理想。但同時也要考慮具體專業的屬性,在歷史、經濟、政治等人才培養上,理應如此。但在藝術人才培養上不可“一張藍圖繪到底”、“一刀切”,我們無法想象音樂學院的學生音樂素養不如未經訓練者,更不能接受電影學院的畢業生演技較未經訓練者遜色,道理落到播音主持專業上,同樣有效。況且,通識是一生的追求,是一種生活狀態,理想的做法是在工作后,結合實踐經驗,得知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多深尺度地通識,唯此才能真正發揮通識教育的效能。總之,過分強調通識,就等于變相抹殺了“感”在藝術學習、工作、生活中的核心地位,瞬間掠過“感”到達“知”,進而作出“應”的反應,從而理性地完成人類認識外部世界的閉環系統。這正是今天20出頭的年輕人,尤其是名校的年輕學子們冷靜、客觀,對五光十色的世界反應不如社會期待的靈敏甚至有麻木傾向的深層原因之一。這種認識和學習方式,使得學習者沒有機會與“美”邂逅,直接進入理性邏輯認識,“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美好自然與之保持距離。
大約10年前,筆者和朋友約定聚餐。天色漸晚,預歸,推門而出,只見空氣中盡是朦朧,濃霧裊裊,白茫茫的一片,宛若人間仙境。筆者當即大叫了一聲,感慨那壯觀美景。那位朋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嗯,下霧了?!?0年過去,此事對我印象至深。它說明一個道理,那位朋友并非沒有看到那片霧氣皚皚,只是瞬間被他“知”的心理結構截斷,“感”迅速被拋棄,只留下基于經驗和知識的對于當下所發生的一切作出的知曉表達的信息,進而作出“應”的表達:恩,下霧了。筆者揣測,那位朋友倘若對播音主持之類的藝術專業感興趣,勢必要改變認識世界的方式和習慣。不然,無論在播音,主持,或現場報道,尤其是新媒體背景下的種種有聲語言表達,面對形形色色、瞬息萬變的各種事件,他的表現未免有無感、無趣、無聊、冷漠之嫌,雖然事實并非確定如此。
綜上所述,在播音主持專業學習過程中,強調“感”,弱化“知”,刻意延長到達“應”這個認知耦合系統末端時間,為“感”的生發創造更大空間更多可能的主張為今天處在風口浪尖、進退維谷的播音主持業提供了一種可供參考和探討的方法和途徑。希望為以此作為方法論而實施的符合市場呼聲與期待的播音主持專業,能像當年張頌教授所面臨的境況一樣,通過關系中每個人的不懈努力,成功化解今日之困局。
注釋:
① 多麗絲·奈斯比特,約翰·奈斯比特《掌控大趨勢》,中信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第37頁
② 王東岳《知魚之樂》,書海出版社,2003年,131頁
③ 王東岳《知魚之樂》,書海出版社,2003年,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