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憑借《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先生理應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2012年,導演李安花了4年時間、4000萬美元把這部“最不可能拍成電影的小說”搬上大銀幕,6億美元的票房和第85屆奧斯卡獎11項提名、4項獲獎紀錄,足以讓電影原著作者揚·馬特爾也分到一杯羹。
實際情況是,揚·馬特爾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以至于他的書暢銷全球,而他本人的名字仍讓人印象不深。
馬特爾總是不自覺地和名利場保持距離。2002年,《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了英國最盛大的文學獎布克獎。他收到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學節、新書發布會的邀請和一大堆來信,忙得不可開交。第二年,馬特爾和新婚妻子愛麗絲·凱珀斯定居到只有23.5萬人口的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的薩斯卡通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蒙特利爾(加拿大第二大城市)分別生活了10年。他早就厭倦了大城市的生活,在以牧場、麥田聞名的薩斯喀徹溫省,享受著大草原的明媚陽光和遼闊天空。
就連物質生活,馬特爾也提不起興趣。這位愛穿牛仔褲、舊毛衣的暢銷書作家到39歲才買了第一輛車,40歲才擁有第一套房子,直到孩子出生才買了手機。他不抽煙,不喝酒,隨便一點餅干和奶酪就可以打發一頓午飯。
他對寫作環境的要求也不苛刻,有一個安靜的房間就夠了。在他家后院,他為自己蓋了一間10.8平方米的小屋。走進這間小屋,馬特爾就能進入自己的“幻想空間”,“我待在里面很開心,每次我能寫多久就寫多久。”馬特爾“寫文章從來沒有行云流水過”,向來是一個句子一個句子,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前爬。但他很勤奮,只要坐在寫作的小屋里,他可以連著好幾個小時從“幻想空間”中取出句子輸入到電腦。
馬特爾把自己比作一只樹懶,正如《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我”在巴西赤道叢林里研究的三趾樹懶。它總是鎮定自若地倒掛在樹上,一小時也就挪動4到5米。要是受到刺激,它能以每小時250米的速度爬到旁邊的樹上,速度比獵豹慢440倍。樹懶對外部世界完全不感興趣,一天能睡上20小時,被吵醒后就像個高度近視又沒戴眼鏡的人一樣迷糊地四處張望。它的視覺、聽覺、味覺、觸覺都極端遲鈍,只有嗅覺稍好一點。通過聞出樹干腐壞的味道(在壞樹干上倒掛容易掉到地上),樹懶總能準確找到自己的棲身之地。
寫作是馬特爾找到的棲身之地。大學期間,就讀于哲學系的馬特爾感到迷茫,沒有人生目標。寫作是馬特爾應對迷茫的唯一途徑,“我只喜歡寫那些幼稚的短故事,但這有什么前途呢?”
大學畢業后,馬特爾一邊打零工——停車場管理員、植樹營的洗碗工、加拿大駐巴黎使館的保安,一邊寫作。回憶起這段艱苦的時光,馬特爾甚至覺得還挺愉快。工作強度不大,馬特爾能邊干活邊出神,下班后還有余力寫作。靠著加拿大政府的資助和專為年輕作家設立的文學獎,他逐漸以寫作為生,收入勉強能維持到下一部小說的寫作。全身心投入寫作讓馬特爾心滿意足,“這種充滿幻想的生活多美好啊,日子雖然過得拮據,但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王子。當別人在辦公室做自己討厭的工作時,我卻過得這么瀟灑。”
在作品的反饋上,王子相當落魄。他曾給16家文學期刊寄了16篇不同的短篇小說,最后收到了16封拒絕信。這些故事在1993年集結成短篇小說集《赫爾辛基羅氏家族的幕后真相》,獲得了加拿大旅程獎,但銷量慘淡,只賣出了800本。這一年,馬特爾30歲。1996年,馬特爾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自我》,銷量只有1000本。他只能自嘲:“這就是我小說生涯的開始,歡迎來到小說寫作的世界!”
為了寫出第二部長篇小說——一個發生在1939年的葡萄牙的故事,馬特爾帶著僅有的一點兒積蓄,飛到了印度孟買,在這個物價極低的國度,他能用很少的錢生活得更久。小說寫著寫著很快就卡殼了,致命的是,馬特爾覺得這個故事直接沒了脈搏,人物沒法好好說話,情節推動不起來,句子寫得沒有感覺,“沒救了。”馬特爾躺在床上低聲痛哭,“我寫了兩本微不足道的書,每本只賣了1000冊,我這33年的生活啊,沒有家庭,也沒有事業。”
馬特爾到孟買的山間駐地梅特蘭散心。那里隔絕了城市文明,只能走路或者騎馬上山。站在山上,馬特爾腦子里冒出了5年前看到的一篇書評里介紹的故事,一個猶太男孩和一頭黑豹在游艇上幸存下來。靈感來得如此及時,他當即決定也寫一個“一艘船、一個人、一只動物”的故事。他花了半年時間在印度走訪了動物園、寺廟、教堂、清真寺,回加拿大又花了一年半時間研讀宗教典籍、動物園生物學、動物心理學和漂流、災難故事。他又花了兩年時間寫作。生活捉襟見肘,他和3個室友合租在一套年租金1萬美元的舊公寓里。
書的命運相當坎坷。連遭5家倫敦大出版社拒絕后,《少年Pi的奇幻漂流》最終只能簽在一家不起眼的蘇格蘭愛丁堡的小出版社。2001年9月11日,這本書一出版,就被轟動全球的9·11事件淹沒。馬特爾幾近絕望,“如果有一本命中注定要在打折區里迅速銷聲匿跡的書的話,那一定就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了。”
命運反轉得太快。2002年,布克獎爆冷,《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獎。這一年,布克獎獎金從3萬英鎊漲到5萬英鎊。馬特爾的心境從“像一架快墜毀的飛機”轉成了“像躺在一個漂亮女人懷里”。這部小說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雄踞了61個星期,還被譯成多種語言銷往50多個國家,迄今賣出1200多萬冊。
巨大的名利隨著布克獎的頒發和李安導演的電影上映、獲奧斯卡獎等一波又一波地襲來,馬特爾關緊了他的書房門。和行動遲緩的樹懶一樣,時間在馬特爾的“幻想世界”里是停滯的,8年一部《標本師的魔幻劇本》,6年一部《葡萄牙的高山》。如今,他又著手準備下一部小說,故事發生在特洛伊戰爭中,他為此跑去土耳其參觀了特洛伊遺址,反復研讀《荷馬史詩》,搜集有關古希臘的資料,寫作時長則掌握在繆斯手里。
孩子的出現打亂了馬特爾的寫作節奏。今年54歲的馬特爾是4個孩子的父親,最大的孩子才13歲。出門買牛奶、送孩子上學、修理壞掉的洗碗機,這是一個父親的日常。他這樣描述自己一天的生活:“我的生活從清晨很早開始(因為孩子),充滿了喧鬧(因為孩子),也頻繁地被打斷(因為孩子)。”但他一點兒也不慌張,“我知道未來還有很多時間,等我清閑下來,我會懷念現在的日子(因為孩子)。”
一場“世界上最寂寞的讀書會”更是占據了馬特爾4年時間。從2007年4月到2011年2月,馬特爾每兩個星期就給時任加拿大總理的斯蒂芬·哈珀寄去一本書和一封信。在信里,馬特爾苦口婆心地勸這位“最愛的書是《吉尼斯世界紀錄》”的總理在日理萬機之際也要花點時間讀點真正的好書。
這場讀書會緣起于2007年3月加拿大藝術文化委員會50周年慶典。這場屬于藝術家的慶典,在5分鐘內草草結束。哈珀總理坐在前排一言未發,連頭都沒有抬起過。包括馬特爾在內的50位加拿大藝術家感受到了輕視。馬特爾想通過寄書讓總理接受點藝術的熏陶,往渥太華的惠靈頓街80號寄去了101封信和100多本書,書目囊括了經典小說、偵探小說、童話繪本、兒童漫畫、印度史詩、精美詩歌、傳統劇作,甚至情色文學。但直到哈珀總理下臺,馬特爾都沒有收到一封真正的回信。在這場單向的讀書會里,無論他在信里如何懇求、嘲諷、刺激總理,他只收到7封來自總理聯絡官等同于“收到”的程式化回信。馬特爾無從知道哈珀總理是否讀了這些書。
在《斯蒂芬·哈珀在讀什么》的序言里,馬特爾談起自己的閱讀習慣:對我這只樹懶而言,一本好書好像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樹葉,我讀不了幾頁就會肚子飽飽,然后昏昏欲睡……我雖然讀得慢,但持之以恒,否則我準會饑腸轆轆。
這位樹懶先生沉醉在森林中,雷鳴閃電、傾盆大雨也嚇不倒他。他倒掛在樹干上讀起了書,文字在他腦海里繪成圖,“太漂亮了。”樹懶先生睜開眼,透過雨簾從高處往下看,“樹枝上散落著色彩斑斕的圓點:小鳥;怒氣沖沖的美洲豹沿著小徑奔跑,卻一無所見。”他緩緩地呼了一口氣,進入了悠悠夢鄉。
(錢誠薦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