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是在新時期成長起來的第一代優秀的人文學者。自1980年代初期他開始文學研究以來,一直活躍在學術前沿。在學術、出版、教育三大系統他不斷開掘空間,提出具有開創性和生命力的觀點,構建系統性的理論體系。作為批評家、文學史家和人文學者的陳思和通過自信的學術實踐和卓越的學術成果,成為一代人文知識分子的重要代表。陳思和涉及的空間非常廣泛:中國現當代文學、港臺文學及海外華文文學、比較文學等等都是他研究和關注的對象,文學、戲劇、影視、繪畫、書法、新媒體等各種藝術類型都是他關注和思考的范疇。筆者在協助陳思和編輯七卷本《陳思和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時,深刻認識到陳思和的文學批評,是新時期知識分子參與社會建設的一種有效方式,他的批判觀、文本細讀的批評實踐和卓越的批評成果對當代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陳思和認為文學批評“是一個獨立的體系”①。文學的創作與文學的批評各成體系,彼此對應。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創作的對應物,作為一種創作信息的反饋,對創作起著感應的功能”。“文學批評的對象是文學、文學家以及文學作品,批評家是借助于文學來發議論,闡述自己的人生觀、哲學觀與審美觀的。”②批評家和作家面對的都是當下實際的生存環境,都是當下生活的參與者。但是作家以形象思維,通過藝術形象來表達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對生活的思考。而批評家則采取一種理性思維——這種思維不同于思想家、哲學家的理性思維,是一種介于形象和理論之間的思維——借助藝術形象來解釋生活。批評不僅僅是為了詮釋和闡發作家隱含在作品之中、文學之外的意義,也不僅僅是為喚醒或描述讀者面對文本時的個人經驗的聯想。同時,也因為倡導文學批評的崗位意識,使得文學批評具有獨立性。“既然觀眾失去了,那你就只有回到自己的崗位去,回到自己的學術里去,再也沒有千百雙眼睛盯著你看時,惟有一雙眼睛會永遠監視著你,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當再也沒有大眾來關心你,議論你,批評您的時候,只有一種標準會永遠制約著你,那就是你自己的良心。”③
1980年代前期,陳思和強調文學批評的獨立地位顯然有著時代的針對性。當時是國家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時代,但是,在文學批評上還有許多舊時代的滯后性,如關于“人道主義”的討論,關于《苦戀》的批評、關于《芙蓉鎮》的批評、“歌德”與“缺德”等。圍繞這些批評總能看到政治意識形態桎梏的身影,人們不是從審美的、歷史的視角進行分析,使得文學作品或作家蒙受不正當的待遇。陳思和等新時期成長起來的批評家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極左”文論也就不難理解。
如果將陳思和對文學批評獨立性的倡導僅僅理解為掙脫政治的牢籠,我們就會無視這一精準論斷的前瞻性。1990年代以來經濟資本席卷文化市場,媒體批評應運而生。資本成為控制媒體批評的重要力量。在看似熱鬧喧囂的文化市場里,文學作品的審美性日漸成為資本的奴婢。當我們反思這種尷尬處境時,才發現文學批評獨立性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文學批評既不是政治的附庸,也不是資本的奴婢。它有著自己的獨立性。文學批評的“根本職責是發現優秀作品及其價值”,要去認識文學作品的豐富性和可能性。④
文學批評的生命力就在于投入文學實踐,介入社會進步。陳思和提出了“批評與創作同構”的理論主張⑤,認為批評與創作是一種同構關系,鼓勵批評家“做同代人的批評家”⑥。陳思和從1980年代開始關注王安憶、張煒、張承志、莫言、趙本夫、余華、賈平凹、嚴歌苓、林白、閻連科等等。新時期文學四十年以來,這些作家和陳思和彼此陪伴,同步成長,逐漸成熟,成為中國當代文學重要的作家、批判家。2005年余華出版了《兄弟》,這部與《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創作風格迥然不同的長篇小說引起文壇的巨大非議。陳思和力排眾議、高度評價《兄弟》的藝術價值,并且于2006年11月在復旦大學為《兄弟》舉辦作品研討會。陳思和認為《兄弟》代表了新世紀“怪誕現實主義”的創作傾向。這種判斷源于批評家對當下現實生活通透的理解,源于對作家創作流變整體的把握。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時代的審美精神變化了,時代生活的表達方式和感受方式也會相應地發生變化。文學批評不僅僅與創作同構,而且與時代同行。獨立的文學批評同樣承擔著解釋社會、批評社會的責任。
陳思和有著強烈使命感,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真誠地希望為知識分子找到現實的出路,以一雙真誠而又睿智的眼睛,發現文學作品的文學史價值和審美意蘊。陳思和主要從兩個向度進行分析,“一是在中外文學史上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現象,通過比較研究來尋找文學史因素或者世界性因素,可以被我們今天引為借鑒,由此也考察當下作品在文學史的發展中有什么新的貢獻;二是文本分析,通過文本細讀來考察文本與當下社會生活的關系,揭示文本所隱含的豐富意義。”⑦這是陳思和進行文學批評實踐的兩種方法和手段,即史的批評與文本細讀。
“史的批評——不是史的研究,而是一種批評方法。它要求把批評對象置于文學史的整體框架中來確認它的價值。這種方式的批判對象仍然是文學作品或文學現象,而不是文學史本身。但批評家必須把文學史作為批評對象的參照系,在這兩者之間尋求批評的意義:或在文學史的宏觀研究中闡述具體理論問題,或以具體作品的價值來重新審視文學史中曾經存在的一些現象。”⑧陳思和這種“史的批評”以批評的立場,截取文學史長河中的某一截面,將這種截面納入文學史框架,折射新文學發展的歷史流變。這種“史的批評”的研究對象也許是某些文學作品或文學現象,但沿著文學作品或文學現象的截面能夠整體地把握新文學的精神。新文學整體觀研究系列論文就是這種史的批評的學術實踐。
最能表現陳思和文學批評觀的是文本細讀批判實踐。文本細讀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歷時性的層面,要求批評家對研究的作家進行長期跟蹤閱讀,進而掌握作家的全部創作。另一個是共時性的層面,批評家面對具體的文本操作時,采取文本細讀的方法。“細讀是一種方法,通過細讀,培養不討巧、不趨時、實事求是、知難而上的治學態度,以及重感受、重藝術、重獨立想象的讀書技巧。”⑨《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當代小說閱讀五種》等著作中所選的二十多篇論文都是陳思和文本細讀理論實踐的代表作。陳思和提倡的文本細讀,“絕不是輕視理論,相反,它要求能夠融會貫通各門類的專業知識,精通并打通中西文學的界限,綜合起各種經驗來閱讀文本。”⑩這種文本細讀的方法或許源于英美新批評,以作品的各種悖逆、含混、反常、疑難等現象作為突破口,尋找現象的意義、破譯創作的意圖,分析文本的文化內涵。陳思和文本細讀式樣文學批評沐浴著生命的感動和濃郁的人文關懷,以當下的立場發掘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和審美性,從“細讀文本出發,解讀文學作品,提升藝術審美性,認識文學史的過程和意義,實現‘細讀文本作為主體心靈審美體驗的交融與碰撞,回到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文學性上來”11。陳思和將“細讀”的方法梳理概括為四種:直面作品、解讀經典、尋找縫隙和關注原型。如陳思和在分析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時,通過解讀“經典”,發現張愛玲在引用《詩經》中的詩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時故意將第二句改成了“與子相悅”,“表達了她內心深處對愛情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對人生的根深蒂固的虛無感。”12現在,許多學者都在不遺余力地推崇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試圖在當下文學作品的評論實踐中建構中國新文學史。而這種文本細讀的批評范式顯然源于陳思和倡導、實踐以及理論化。
一個作家創作風格的形成和變化不可能在一部作品中全部呈現。這需要批評家長期跟蹤閱讀自己選定的作家進行研究、分析。最主要的是閱讀、分析他的每一部作品,敏銳、及時地發現作家在創作道路上的些微變化。韋勒克說:“研究文學的人能夠考察它的對象即作品本身,他必須理解作品,并對它最初解釋和評價。”13作為文學批評的基礎應該是閱讀文本時的最初感受。這種最初的感受是文學批評的起點和依據。文學批評不僅僅要貼近生活,更要貼近文學創作。因為歷史的機緣,陳思和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學批評就是關注盧新華的《傷痕》14。后來又為盧新華的《森林之夢》及時寫有評論《對心靈世界的開掘與探索》15一文。復旦大學畢業后,盧新華先是在《文匯報》當記者,后辭職自己辦公司,自費留學去美國,又在西部洛杉磯一家賭城發牌。盧新華在漂泊中度過了十八年,卻一直沒有放棄心中文學的夢想。新世紀回國以后又寫有長篇小說《紫禁女》。陳思和寫有《蓬門今始為君開——讀盧新華的〈紫禁女〉》,密切關注盧新華的創作。2017年,盧新華的“三部書論”16成為浙江省高考作文的閱讀材料而再次進入普通人們的視野,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正是因為長時間地追蹤研究同代作家,陳思和才能以懷疑的精神,重新思考文學史已有的敘述或判斷。有別于一般文學史將劉心武的《班主任》作為傷痕文學的起點,陳思和認為盧新華的《傷痕》才是傷痕文學的開端,而《班主任》則是反思文學的代表作。因為“反思文學需要有正面的理想人物(或者由作家自己來擔任)表達主流信念,并用理性來思考當下社會的種種弊害。而‘傷痕文學沒有正面的理想人物,懺悔才是人物(或作家)的內心情結,以此表達出對歷史的絕望”17。陳思和這樣幾十年如一日地跟蹤作家創作,才使得他的文本細讀具有史的意味。這使得他的文學批評與那些急功近利的、浮躁的媒體批評區別開來,也迥異于某些粗疏、膚淺的印象式批評。
在批評家看來,優秀的文本隱喻地表達了作家對世界的看法以及與世界的對抗。而文本的確定性與審美的模糊性決定了評論家無法窮盡對文本的解說。這就保證了文學批評的多樣性和個性的自由呈現。文學批評的個性不是價值意義上判斷,也不是修辭學上的言說,而是批評家個人的人文立場的傳承與獨特18。文學批評是一份精神上與作家謀求支持與理解的工作。特別應該指出的是,陳思和作為學術精神的“細讀”,捍衛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偉大傳統,即由魯迅開始,經巴金、胡風、賈植芳等繼承,陳思和等學者進一步發揚的五四文學傳統。陳思和的文學批評是非常純粹的學術實踐活動。他一方面尊重文學的自身規律,凸顯文學的審美性,另一方面繼承、揚棄新文化傳統,通過文本細讀的學術實踐回應了當下文化語境中的重大問題。
三、批評的特點:主體性、人文性、本土性
1990年代,“批評的缺席”的呼吁此起彼伏。其實,這種缺席是一個偽問題。1990年代以來,我們對歷史的敘述、對西方的想象都發生了顛覆性變化。文學創作和批評一方面不得不承繼歷史,另一方面不得不遭遇現實。而現實卻是一個無名的所在,人們很難像1980年代一樣,從對立、對話、妥協中達成共識。立場的分歧、利益的不同,作家之間缺乏應有的信任。1990年代以來批評家“承傳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傳統,在形形色色的流行潮流面前堅持獨立思考的立場,并在民間的工作崗位上養精蓄銳、培養和傳播人文理想”19。批評家熱忱地投入當代文學和文化建設,從不同的角度和切入點,關注當下繁榮無序的生活,展現文學批評的豐富。陳思和的文學批評實踐表現出鮮明的特點:主體性、人文性和本土性。
“人性對作品而言,人格對作家而言,主體的投入是對批評家的閱讀和批判而言,三者的結合是最理想的批評,既照顧到作品所反映的人性,也關注了作家的人格顯現,更重要的是在批評中展示了批評家本身主體性。”20這種主體性表現在陳思和始終和中國的現實保持互動,他的人生經歷和體驗從沒有離開中國當下現場,他的學術實踐和批評實踐一直圍繞著中國問題進行。一方面,優秀作家以他們真摯的寫作實踐,對中國社會的發展形成了較為穩定的獨立見解,以形象的創造深刻地反映當代中國的真實社會畫面;另一方面,作為評論家見證時代的發展與變遷,并努力用文字記錄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文學心得。“批評與生活同步發展,或者說,批評工作是為了創造當下文化的生態,支持文學創作,與創作一起來開創當前的文化事業,正常而健全的批判能夠起到繁榮當下文學創作的功能。”21“社會意識、個人意識和審美意識,在當代批評學中各自都擁有生活的依據,共同成為不可忽視的批判內容。”221990年代初期,市場經濟大潮席卷社會的每一個角度,人文知識分子普遍精神委頓、進退失據,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很多文學期刊改弦易轍,作家批評家后悔選錯了行業,有些下海經商,對文學失去了興趣。因此,社會有識之士有了“人文精神失落之憂”。這種“失落”不僅僅指人文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中地位和價值的失落,更主要是指社會轉型中,人文知識分子主體認同的失焦和價值取向的失落。為此,陳思和和王曉明等青年批評家發起“人文精神大討論”。這場討論源于文學界、繼而滲透到其他各個思想文化領域,引起了人文知識分子廣泛的關注,促使有思想的學者正視當下現實,思考知識分子的文化責任和歷史出路。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陳思和提出著名的民間崗位理論,為無名時代的知識分子尋找到了一條正確的出路。陳思和的文學批評實踐自始至終都有著鮮明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也使得他文學批評風格上具有豐沛的激情,深沉的感情。
1985年文化領域出現了文化尋根思潮,文藝理論領域出現新方法熱。陳思和開始撰寫打通中國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的系列論文,后結集為《中國新文學整體觀》23。這種“新”不僅僅強調整體的宏觀視野,擴張當代文學的研究范疇,突破人為地割裂文學發展歷史空間的局限,更主要的是梳理近代、現代和當代文學打通之后現代性的文學意識、個體精神流變以及時代精神的脈象,通過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探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探詢當下知識分子的現實處境和精神狀態,尋找中國知識分子的出路。陳思和的文學批評總是當下的文學現象或者新作出發進行研究,這種文學批評的目的是指向當下的。如《新文學對傳統文化的認識及演變》24一文中,陳思和從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一文開始,描述五四反傳統的背景及其價值;其次梳理新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總結五四時期的兩種思維形態;后繼者對五四新文化的反省。這種抽絲剝繭、條分縷析的梳理目的還是為分析當下的文學現象。下篇陳思和集中筆墨分析文化尋根意識的產生、歸納當代文化尋根的意義,以尋根小說的代表作《北方的河》和《棋王》為個案,分析尋根小說的審美追求。陳思和的其他著作如《巴金論稿》以及《筆走龍蛇》等編年集,都是這種批判的路徑。有別于程光煒先生借用“知識考古學”的方法25,還原文學的本來面目,陳思和更立足當下文學現象,著眼未來。陳思和不是為了文學批評而批評,他孜孜以求的是在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的民間崗位上,透視文學現象,分析當下中國的問題,尋找當下中國的出路,自覺地承擔現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這種人文性的批判態度是當代文學研究者應該認真學習的。
陳思和的文學批評作為一種范式,成為當代知識分子的一種文學實踐,續接了新文化傳統。主體性的彰顯、人文性的強化以及本土性的構建,表現了新時期以來第一代人文知識分子的學術勇氣、歷史擔當和現實責任。
新文化傳統是什么?陳思和曾經創造性地使用廟堂、廣場以及民間文化空間理論來分析現代知識分子的傳統。魯迅、胡風等通過自己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履行現代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責任,在自己的民間崗位上發揮主觀戰斗精神。新文化傳統一方面是現代知識分子立足一個民間崗位,或創作,或批評,或出版,或教學等,另一方面則具有超越具體崗位的人文理想,使現代知識分子與一般的普通大眾區別開來。1936年,胡風在他第一部文藝評論集《文藝筆談》的序言中說,文藝批評是為了“追求人生,它在文藝作品的世界和現實人生的世界中間跋涉,探尋……沒有人生沒有文藝批評,離開了服務人生,文藝批評的存在價值也就失去了”26。胡風的文藝理論沒有特意強調作家思想的進步性、政治的正確性,但是特別強調作家的能動性和主體性,能全身心地深入社會,在和社會艱苦的環境做斗爭中,挖掘社會各階層被政治鉗制、思想禁錮和經濟壓迫的各種問題,以及各基層身體和精神上受到的奴役創傷。王瑤、賈植芳這一代學者無疑是受五四文化影響最深的一代,但是由于歷史原因這代學者命運坎坷、飽受創傷,身心疲憊,盡管新時期以來他們先后復出,但由于各自悲慘的人生經歷,他們的思維方式和學術實踐顯得拘謹甚至保守。他們在學術史上的偉大作用主要是為五四文化精神保持火種,奠定了我們學科的基礎。正是因為對新文化傳統的繼承使得這些學者能超越歷史的局限,承傳我們的歷史文化。
1980年代是文學批判的黃金時代。批評家積極關注當下文學的發生、發展,介入文學現場,引領同時代文學的走向,塑造同時代文學的格局。陳思和在新時期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進入文學現場。新時期文學初期他以文學批評的形式參與新時期文學的建設。如批評劉心武創作的《思考·生活·概念化》、推薦《重放的鮮花》的《捍衛誠實的權力》等,積極參加《上海文學》組織的青年批評家活動。同時,在文學批評的文體上,陳思和進行不斷的創造,如通信體、對話體、論文體等等,試圖通過這種形式的創新改變批評與作家的關系,使得批評成為一種平等的對話。
199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的空間發生轉移,當代文學批評的中心,已經從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或管理者轉移到高校文學學院的研究人員。而作為高校教師由于工作重心主要是培養學生等教學活動,或者忙于項目、科研等各種學術活動,無心無力去追蹤文學新作。但是,具有強烈歷史使命感的陳思和卻逆流而上,加強了自己文學批評工作的力度。經過了“重寫文學史”和“人文精神大討論”兩次討論以后,陳思和漸漸明白自己所處的時代環境和新文化傳統承傳的責任,積極探索知識分子民間崗位在社會轉型中的可能與范圍。他將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與當下文學批評結合起來,在文學史研究領域提出了許多創造性的理論,在當下文學創作的批評實踐和文本解讀里嘗試性地運用,并取得巨大的成功。作為一名批評家,陳思和見證了這四十年當下文學的發展與變化,并努力用文字記錄自己對時代的理解,推動人文精神的重建。
同時,陳思和像魯迅、胡風、巴金一樣將年輕人培養、文學批評事業建設視為自己的責任。陳思和先后主持有“火鳳凰批評文叢”“逼近世紀末批評文叢”,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優秀批評家,如郜元寶、張新穎、謝有順、金理等。2009年4月筆者曾經請教陳思和師,為什么他刊發在《文學評論》的文章不多,為什么他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不多。陳思和說,《文學評論》是學術的搖籃和旗幟,在關鍵時候給了他巨大的鼓勵,決定了他一生的學術走向。《文學評論》刊發的文章都是優秀的論文,要求筆者認真研讀、學習。他還說自己也常向《文學評論》投稿。但是,他的文章在《文學評論》刊發了,就占用了其他年輕學人的版面。年輕人因為在《文學評論》這樣權威期刊上刊發論文,會樹立學術信心,改變命運,如評上教授職稱、博士生導師,或調動工作到更合適的平臺。這樣我們的學科就會有更多的學者參與進來。陳思和說自己的文章可以拿到《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爭鳴》等專業刊物上發表,好的論文同樣會被《新華文摘》等刊物轉載。這樣大家會注意這些優秀的刊物。我們學科的空間就會變得更為開闊。國家社科基金申報也是同樣的道理,他可以申報其他科研項目,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可以這樣說,文學批評實踐作為民間崗位成為陳思和有意識繼承新文化傳統,承擔現代知識分子社會責任的重要方式。
陳思和的文學批評具有主體性、人文性、本土性的特點。他在現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實踐過程中堅持著學術精神和學術立場,以當代的立場,介入文學現場、聚焦文學現象,做出獨到的判斷,構建具有本土性的文學理論體系。同時,他以文本細讀為依據、以中國文學經驗為基礎,對五四以來新文化傳統繼承與發展,立足民間崗位觀察、分析當代文學的發展,自覺承擔現代知識分子的社會價值責任,在紛繁復雜的時代變化、眼花繚亂的文學現象中表現了優秀批評家的學術理想和實踐精神,隧道的盡頭便是“光”27。
【注釋】
①②陳思和:《文學批評的位置》,載《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3期。
③陳思和、黃發有:《給知識以生命——陳思和教授訪談錄》,載《學術月刊》2000年第11期。
④陳曉明:《批評的責任》,載《人民日報》2015年5月22日版。
⑤陳思和:《批評與創作的同構關系:兼談新世紀文學的危機與挑戰》,載《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3期。
⑥金理、陳思和:《做同代人的批評家》,載《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3期
⑦21陳思和:《學院批評在當下批評領域的意義和作用》,載《文藝報》2012年11月23日。
⑧陳思和:《批評的追求》,載《上海文學》1986年第2期。
⑨⑩陳思和:《文本細讀與比較研究》(主持人語),載《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
11陳思和:《文本細讀在當代的意義及其方法》,載《河北學刊》2004年第2期。
12陳思和:《都市里的民間世界:傾城之戀》,載《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
13[美]韋勒克:《批評的概念》,張金言譯,11頁,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
14陳思和:《藝術地再現生活的真實——論〈傷痕〉》,《文匯報》1978年8月22日。
15陳思和:《對心靈世界的開掘與探索——讀盧新華的〈森林之夢〉》,載《文匯報》1987年3月2日。
16盧新華:《“三本書主義”》,載《人民日報》2010年12月6日。
17陳思和:《三十年治學生活回顧》,見《腳步集》,3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18陳思和:《時代·文學·個人》,載《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6期。
19陳思和:見《批評沒有缺席——寫在〈上海青年評論家巡禮〉之前》,《牛后文錄》,202頁,大象出版社2000年版。
20陳思和:《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文學理論卷》導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22陳思和:《從批評的實踐性看當代批評的發展趨向》,載《批評家》1987年第1期。
23《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不斷再版分別為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初版(收入“牛犢叢書”)責任編輯為林愛蓮;臺灣業強出版社1990年增訂版(收入“新知叢刊”)主編為陳信元;韓國青年社1995年韓文版,譯者為金順珍等、校對為樸宰雨。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版增訂版,責任編輯為林愛蓮。
24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207-247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25程光煒:《文學史研究的興起》,15-16頁,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26胡風:《文藝筆談·序》,《胡風全集》第二卷,4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7陳思和曾經說:“我也許只能在許多燈里面挑選一種,作為一個批評家的裝飾。但我終究希望能獲得心中的燈,我想說,我就是燈。”見陳思和:《燈的故事》,載《青年批評家》1985年第18期。
(陳國和,北京大學中文系、湖北科技學院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