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劉瓊多年了。在某一次論壇活動中間休息的場合,看到她和多位來自天南海北的與會者聊天,輕松隨意,言笑晏晏,忽然就有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她如果早出生若干年,譬如在革命時期的軍隊中,應該是一位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女政委,至少也該是指導員一類角色。秀氣中蘊涵英氣,柔婉里透著爽朗,細致卻又曠達,善感而不多愁,讓接觸到她的人不由得會產生一種親近感。
然而她是70后一代,供職于報界,于是那一種性情和才分,便投射和體現在她所主持的版面上。號稱中國第一報的文藝評論專刊,責任之重大毋庸多言。同時面對廟堂和士林,既要傳達意識形態聲音,又要突出學術理論含量,既要順應新聞紙屬性而強調話題的當下性,又要追求能夠傳之久遠的文章品格,諸種關系要應對得當,要拿捏好尺度,讓誰都認可都買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樣身為報人,從事內容相似的營生,推己及人,我知道個中的甘苦滋味。而因為她所置身的處所更重要,影響力和責任成正比,要求自然也就更高。但她顯然做到了左右逢源游走自如,也因此被上級看重,不久前獲得擢升,去承擔更為繁重的工作——這點且不去說了。
編輯行當中,每每有人喜歡以“為人作嫁”自況,語氣中不免透著一股怨艾和自憐,仿佛一腔才華全都耽誤在侍奉別人上了。但也完全可以不如此呵。譬如劉瓊,就在同樣的境遇中,把自己變成了一名評論家,兼有了一重她的服務對象的身份。她哪里只是給別人作嫁衣,也時常為自己精心裁制一件,漂漂亮亮地穿在身上。而且這個身份產生的影響力,似乎越來越走在了她的職業的前面。
說到這一點了,話題就不能不由人入文,不然就說不清楚。她是正規科班出身,從本科到博士,每一步都走得扎實,受到了嚴格規范的學術訓練。于是你會在她的時常上萬字的洋洋灑灑的文章中,讀到定義清晰的概念術語,看到邏輯推衍、思辨展開的整個過程,如何從一部作品或一個理念開始,經過一步步擴展伸延,歸攏相關的材料作為論據,構建出一種足以自洽的論點。讀這樣的文章,能夠感覺到背后一種冷靜有力的理性的操控和導引。仿佛是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辯駁,某些地方在做出明確結論時,以守為攻,語氣中也安排了一些猶疑和彈性,承認例外的存在,期待善意的討論,顯示了她的某種狡黠和縝密。當然,更應該是來自一種對于事物的整體性及復雜性的認知。
更為難得的是,在表達這些東西時,她有屬于自己的語調和姿態。這就讓她與一些操持同一行當的人有了區別。相比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更不容易具有個性,因而也不是被特別強調。但她卻是正處于現在進行時,已然形成了某些辨識性。
游說無根,舉例為證。青年女作家付秀瑩的長篇小說《陌上》,寫了時代劇變對當下精神風俗的影響,于不動聲色中揭示了鄉村社會的公序良俗如何在一步步淪陷。小說發表后備受贊譽,評論也多,我讀過若干篇,有的也的確見解不錯,過后卻記不得了,但對劉瓊的那篇印象深刻,緣于其中一句話——“《陌上》是群芳譜,芳村是付秀瑩的大觀園和西門宅院”。因為這樣的表述具備鮮明的個性。有了“大觀園”和“西門宅院”這兩個關聯了傳統文學經典的喻體,就讓被評說的對象,由一變成了多,從眼前給推向了遠處,獲得了一種社會生活的景深,同時也獲得了一種文學本身的尺度。她準確地捕捉了小說美學呈現上的獨特之處——“生活細節的質感重現,它或能最終填補歷史敘述的罅隙。”她認可別的論者所言的“風俗畫”特征,卻清晰地指出它不是“日?!钡娘L俗,而是風俗的“非?!焙汀白儺悺?,進而揭示了作品審美指向的實質所在:“《陌上》雖然語言風格接近《紅樓夢》,它對于社會現實的表現和理解,更接近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式的犀利和悲觀?!苯柚谶@樣兩個形象來概括這部小說的社會學和美學的價值,生動可感,宜于理解。劉瓊總結道:“陌上花開,少年不在,這是付秀瑩的深刻或狠心。”而從評論中我們分明也見識到了劉瓊的冷靜犀利。
這篇評論也比較充分地體現了她的表達風格——有規范的學術遵循,卻規避了呆板枯燥。眾多的形象造就了畫面感,間或出現的口語產生出靈動活潑的效果,也讓字句間有了一種質感。這并不容易,但她做到了。這顆“洋蔥”——在文章開初她如此比喻這部小說——她剝得認真而細致。
具備了這些已經讓人刮目相看了,但比較起來,還有一點更加難得,也更為重要。
在評論中,她不忌諱把自己放進去。她不把批評看作純粹的智力的游戲,不將作品當成完全的客體,告誡自己保持距離。你能夠看到她的性情,她的尊奉和貶責。她激賞青年作家李修文十年沉寂后推出的《山河袈裟》,撰寫長文鼓呼。我也很喜歡這部品質特別的作品,如劉瓊所言“它建構了一個超級文本,產生了強烈的異質性、陌生感”,因而看得投入,不過相比她的細致和深入卻相形見絀。她欣賞作者以“人民與美”為圭臬的寫作追求,指出審美取向的明確性正是其最堪稱道之處。歲月滄桑中,卑微底層眾生身上的善良、隱忍、憐憫和正義感,如同山河一般廣闊浩蕩,她感動感慨,擊節叫好,毫不遮掩。你會感覺到,她正在傾情而做的事情,與其說屬于知識體系的建構,不如說是確立和印證立身的姿態,指向的是更高層級的意義。此時,眼前的作品充當了她的思想展開的參照。因此,她不在意保持所謂主客體的間離感,更無視敘述的“零度”,而是灌注了飽滿的感情,有時甚至表現為一種呼喊的姿態。文章題為《重建寫作的高度》,實質是對一種精神向度的向往,經由不加掩飾的向作者的致敬而傳遞出來。
如果說從《陌上》評論中看到了劉瓊的文風特點,那么這里顯示出來的則是論者的精神關懷了,有一種“為人生的學問”的指向。唐人說過:“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比说母窬郑绊懙轿牡臍舛取N业故窃敢庠嗟奈恼拢瑏碚f明這種關系在劉瓊身上的體現,只是因篇幅所限無法展開。不過,窺一斑而知全豹,庶幾也適用于評價她吧。
評論之外,她也寫一些更宜于直接抒發胸臆的散文。盡管這類文章中依然也打上了知識性論辯性的鮮明印記,但女性的感性豐盈的一面,在這里得到了更好的釋放。如她去蘇北泗陽游歷后,寫下了《泗水流,靜靜流》一文,介紹了此地的人物風土,歷史沿革,古詩詞中的有關描述,它們傳播過程中的情形,還對不同作品做了風格比較,并進一步述及文學存在的獨特價值,它對于歷史的映照,等等,可以說游刃有余地掉了一番書袋。結尾處,她感慨:“靜,才會好。就像這泗水的水,任王侯將相歲月更替,任吳山削平古渡增容,都是這樣不疾不徐,靜靜地流?!钡着圃谧詈笠豢塘亮顺鰜怼4藭r你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卒章言志”,前面仿佛有些冗贅的介紹,正是必要的鋪墊,就如同舞臺戲曲中的過門,意圖在于更好地引向主題意旨。可見智性的發達也并不妨礙對情感的眷顧沉浸,而“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境界,顯然更普遍地受到女性的屬意。
這樣的境界,適合有和暖的風吹拂著,有明亮但不熾熱的陽光照耀著,一如每次見到劉瓊時,感受到的一種氛圍。她就是這樣,隨身攜帶了某種明亮的東西,一雙眼睛含了笑意直視著你,坦誠,友好,善解人意,目光中有洞察,卻愿意包容和體諒,愿意盡她所能幫你做些什么。
劉瓊年華正好,修為充足,各方面都醞釀到了最佳的火候,那么,對你有更高的期待,不也是十分自然嗎?
(彭程,光明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