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戈

電影《杰出公民》講述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榮歸故里,卻在故鄉遭遇了種種尷尬,最后險些喪命的故事。當他從詩和遠方抽身,回到故鄉,卻發現自己早已成了異鄉人,就像作家托馬斯·沃爾夫說過的一句話:“認識自己故鄉的辦法是離開它?!彪x開,讓我們擁有了一種跳脫出來的視角,并從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里找到故鄉的坐標。
回鄉的艱難之處,從來都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就像影片中的主人公丹尼爾,時隔40年后,重新回到故鄉——一座名叫薩拉斯的小鎮。為了歡迎丹尼爾的到來,小鎮里的人動用了他們能夠想到的最高規格的接待方式:鎮長親自迎接,消防隊員開道,選美小姐陪同。在上百人的禮堂里,屏幕上播放著PPT風格的短片,回顧了丹尼爾的生平,彩帶、掌聲、金閃閃的獎牌,一切橋段都像村里的表彰大會……雖然眼前的一切都被“故鄉”兩個字粉飾得一片祥和,卻依然無法掩蓋背后的文化落差所引起的尷尬。
但不管怎樣,丹尼爾還是落淚了,他舉起“杰出公民”的獎牌說:“某種意義上,這比諾貝爾獎更加重要。”
為了這次回鄉,叛逆不羈的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曾經拒絕的行為,在這里都可以接受:可以擁抱、可以拍照、可以接受采訪、可以出席無聊的活動……可是,我們慢慢地看到,丹尼爾對小鎮上的人的忍讓,換來的卻是小鎮上的人對他變本加厲的“敲詐”: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主持人對丹尼爾的回答毫不關心,因為這次采訪純粹是為飲料做廣告;一個小胖哥找到丹尼爾,固執地認為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小說中人物的原型,以此要挾丹尼爾到家里做客;一位父親帶著癱瘓的兒子來找丹尼爾,想讓他為自己的兒子買下一臺價格不菲的電動輪椅……小鎮上的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眼睛,盯著丹尼爾身后的光環上可以惠及自己的部分。
這一切,從一開始就與文學無關,與藝術無關。
丹尼爾終于被激怒了,說在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根本沒有“自由”這個詞,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自由的。而在這里,“文化”天天被政府掛在嘴上,恰恰說明這里是文化的沙漠。結果,丹尼爾得到的只是“叛徒、走狗”的辱罵和紛紛飛來的臭雞蛋。這和影片開始時,丹尼爾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的講話,形成了巧妙的對比關系。
“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地方?!边@句話是丹尼爾說給固執地把自己的父親當作小說中人物原型的小胖哥的,而現在,他終于可以說給薩拉斯小鎮里的所有人。
經過了這一系列事件,小鎮將丹尼爾從高高在上的神壇,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只用了三天的時間。
然而,好戲還在后面。丹尼爾遇見了初戀情人艾琳,此時,她已嫁給了自己兒時的好友安東尼奧。就在安東尼奧故意在丹尼爾面前炫耀與報復時,丹尼爾卻發現,與他有過一日夫妻的迷妹,竟是安東尼奧與艾琳的女兒。
終于,故事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結局。還記得剛到薩拉斯時,天色正好,丹尼爾站在消防車上穿過小鎮,接受眾人敬仰的注視;而他快要離開時,再次坐車穿過小鎮,人還是一樣的人,只是眼神中已充滿了敵意。丹尼爾站在車上,穿過交警守護的街道,如游街一般接受眾人的審判。
車子駛到荒野,丹尼爾向黑暗的更深處跑去,背后是安東尼奧和迷妹的男友舉著獵槍,代表整座小鎮向這個叛徒施以最終的懲罰。丹尼爾應聲倒地,在夾雜著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氣里,他嗅到了墳墓的氣息。
如果影片到這里結束,怎么能算反轉呢?
在影片的最后,新書發布會的現場,丹尼爾帶著自己的新書出現在媒體面前,那本新書名叫《杰出公民》,記錄的正是他在故鄉的遭遇。此時的丹尼爾一掃重游故鄉時的頹廢,顯得神采奕奕。面對記者關于“小說是真實還是虛構”的提問,丹尼爾扯開上衣,露出一道傷疤,反問記者:“看看這道傷疤,你覺得這是什么?你覺得這是手術造成的,騎自行車摔倒造成的,或是槍傷?真相并不存在,沒有事實,只有解構與詮釋。真相,或我們所謂的真相,只是一種用來左右他人的詮釋而已?!?/p>
那一刻,這個受害者的動機突然變得值得懷疑:或許他的回鄉,只是為了找回丟失了五年的靈感,而對故鄉進行的最后一次消費;又或許他根本沒有回過故鄉,這一切,都是他滿懷著優越感與虛榮心的臆想。正如他自己說的:“創作,有三樣東西必不可少:紙、筆,還有虛榮心。”
最終,在媒體閃光燈的轟炸下,丹尼爾坐在文明的世界,享受著創作帶來的所有榮光,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
或許,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的作秀,而沉默的故鄉和莊嚴的領獎臺,都是他博得掌聲的秀場。窮鄉僻壤出刁民,這或許沒錯,可誰能保證,在詩意的遠方,就不會出現優越感和虛榮心爆棚的人呢?
這個開放性的結局如同一記耳光,扇在所有人臉上,讓人五味雜陳。此刻,我不斷想起影片中的一個畫面:一只死去的火烈鳥躺倒在池塘中,如同一塊正在融化的玫瑰香皂。沒人知道,這只喜好群居的鳥怎么會孤零零地客死他鄉?;蛟S,它被故鄉的同類殘忍地放逐了;或許,它只是佯裝死去,然后搖身一變,過上了原來的同類所無法理解的另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