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樹小姐

一
小鎮的夏天溫度很高,像一鍋快要出爐的糕點,熱氣騰騰,撲面而來。只有到夜幕降臨,才會有幾縷颯爽的風從河邊吹過。
江景從小生長在這個小小的古鎮。鎮上有一條破舊的明清老街,由于長時間沒有修繕,有些老房子看上去已經搖搖欲墜。老街上有一家雜貨店是江景的奶奶開的,每天早上,江奶奶便搖著扇子,給門口的一株茉莉澆水。
高考剛剛結束,江景趴在雜貨店的柜臺上給玫瑰打電話,商量去青島旅行的事。玫瑰和江景相識很早,兩家人的房子本來就隔得不遠。整個年少時期,玫瑰都一直住在小鎮的外婆家,江景聽說玫瑰的父母都在杭州,并沒有把她帶在身邊。
小時候,大家并不覺得玫瑰這個名字土不土,可到了初中就不一樣了。記得有一段時間,江景總是帶頭取笑玫瑰的名字,說太土,他還喜歡拖長音調喊“玫瑰”這兩個字。玫瑰好幾次都想揍江景,并揚言要把他扔進河里去。
那時,江景比玫瑰要矮一個頭。那個年紀,同齡的女生總是比男生長得高一些,所以,玫瑰面對江景時總是氣勢很足。江景說:“玫瑰帶刺,我看你是帶刀吧。”不過,被取笑的時間長了,玫瑰也就不惱火了,一是習慣了,二是玫瑰的性格本就開朗,她總是留著短發,講話也大大咧咧的,像個男孩一樣。
這次高考結束,大家終于可以放松了。家人同意他們去青島,作為高中的畢業旅行,隨行的還有幾個關系比較好的同學。
二
他們所帶的錢并不多,便選擇了最便宜的出行方式——火車。需要坐一整晚的硬座火車,才能抵達青島。
夜里,江景和玫瑰相對而坐。玫瑰說自己從小到大,除了小鎮和杭州,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只在很小的時候隨父母去了一趟遠方。玫瑰說那大概是童年時期吧,她已經不能夠仔細想起了。父母曾帶著她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去云南,整整跨越了小半個地圖的經緯線。在狹窄的車廂里,玫瑰困了想要睡覺,他們便輪流抱著年幼的她,讓她睡得更踏實。
那趟旅行,玫瑰很少聽父母說起,記憶很模糊。玫瑰只記得在大理時的清晨,父親從附近的店鋪里買來香糯的餌塊,母親柔軟的手拉著她,站在斑駁的青石板路上,面向新生的陽光走去。江景聽玫瑰說過,玫瑰的父母磕磕絆絆好多年,也鬧過一些事情,過得并不平坦,著實給玫瑰帶來過很多迷惑和痛苦。好在年少的玫瑰比較開朗,在小鎮和外婆一起生活,倒也過得幸福、平靜。
深夜,火車不停地向著北方行駛,經過城市和村莊的時候,有光亮的地方,就有不間斷的光線像老電影里的畫面一樣閃過。光線和黑暗不斷交替,江景看見一閃而過的并不明亮的光映在玫瑰的臉上。玫瑰早已睡著,她的頭發拂在臉上,整個人像海岸線一樣靜謐。隨即,他也沉沉地睡去。
在青島的三四天里,他們一行七八個人住在啤酒博物館附近的一家青旅。他們去了棧橋、八大關、金沙灘,玩得熱熱鬧鬧。
在青島的最后一天,他們坐在海邊看潮起潮落。幾個人說起今后的理想,玫瑰問江景以后想做什么,江景說想做一名攝影師,拍喜歡的風景。而玫瑰說自己想去旅行,走很遠很遠的路,遇見不同地方的人,看不同的風景。
三
上大學以后,江景和玫瑰在不同的城市。玫瑰去了杭州,江景去了比之更南的沿海城市。
有一年冬天,玫瑰的外婆過世,玫瑰回來過,她與外婆的感情向來最深。但江景那時并不在小鎮,兩個人沒有遇到。
這幾年過春節的時候,江景也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但都沒見到玫瑰,大家還說起了那個性格像男孩一樣的玫瑰。一直到參加工作了,他們也沒有機會再遇見。但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系,平常都是發簡訊居多,上大學時,兩個人就聊著各自大學里的生活和感情,工作后,有時天南地北地說一些話,有時互相抱怨一成不變的乏味生活。他們已經成為彼此的舊友,感情像酒一樣,越久越濃厚。
江景在南方的海濱城市工作,偶爾周末給奶奶打電話。奶奶說破舊的明清古街終于要修繕了,雜貨店門口堆了很多市政工程的修繕材料,她那株茉莉都沒有地方放,只好搬到后院去了。奶奶抱怨那些工作的機器吵個不停,讓人不能好好休息,電話里的口氣十分煩躁。最后,奶奶總結:“修一修總是好事,不然老街就破得不成樣子了。”
春節時,江景回家,看到老街已經煥然一新,有些老房子大概是太破舊,就拆了,又重建了很多新的仿古建筑,總是覺得有些奇怪。
有一天,玫瑰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很低,有些傷感,再也不見年少時的那種開朗。正月里的喜事多,很多人家都愛放煙花,江景站在陽臺上看到煙花起起落落,夜空一片絢爛。玫瑰斷斷續續地說起之后的幾年,她父母的感情產生了不可避免的變化,終于分開了。
感情就像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從熾熱到溫熱,從溫熱到冷卻,從冷卻到打翻,到底是時間的錯,還是人的錯,已經不可得知。
電話里,玫瑰輕輕地說:“這些也沒什么,都會慢慢地變好吧。只是有時候,會覺得生活變得越來越壓抑,我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畢竟事與愿違的事情太多了,生活總是變幻莫測。”
江景不知如何安慰她,記得少年時代,總是開朗的玫瑰安慰著大家。
夜里,江景看到玫瑰的微博上寫:有朝一日,去蒼山腳下洱海邊,租一間房,養一條松獅,看云卷云舒。
四
江景發過一些小鎮的照片給玫瑰,是老街改造后的樣子。在玫瑰的記憶里,關于小鎮的很多畫面還恍若昨日。她記得外婆喜歡在夏天的傍晚去河邊閑坐,和幾個老人聊天,偶爾也支一個桌子打麻將。印象里還有江景家的雜貨店,以前,江景家還有一只花貓,夏天時,那只貓喜歡躺在雜貨店的柜臺上,冬天時,就喜歡在江奶奶種的那株茉莉旁躺著曬太陽。冬季的茉莉光禿禿的,只剩下赤條條的枝丫,一到第二年的春天,就會長出綠瑩瑩的葉子,然后在初夏開花。
她想,就像那株茉莉一樣,冬天一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后來的幾年,坐在格子間里面對電腦的江景,抬起頭看大廈外刺眼的陽光時,總會想起玫瑰,玫瑰去了很多地方。她停留在陽光最泛濫的大理,在洱海邊開了一家雜貨店,她從全國各地搜集了很多東西,舊的書、幾串星月菩提、大涼山的南紅、苗族的蠟染、幾幅藏族人手工描繪的唐卡,也賣一些她自己手工做的東西。
這些年,細細想來,白云蒼狗,所謂回憶,所謂青春,無非是他人眼里瑣碎的故事,卻是自己大夢一場、海嘯過后一般的痕跡。到最后,我們都只剩下一堆用青春編織成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