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歐洲有兩個地區令我著迷,一個是奧地利薩爾茨堡州的湖區,一個是意大利佛羅倫薩周邊的托斯卡納。前者受惠于阿爾卑斯山,后者得益于亞平寧山。這兩條縱橫數百里的山脈都不乏崇山峻嶺,但是到了這里忽然節奏放緩,化為一脈起伏舒緩的丘陵,就像一個性情強悍的男人,回到家,變得放松與溫和了,再加上小溪、湖泊、叢林和草地,如同自己的家人,即刻生氣盈盈融合在一起,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就生發出來了。
雖然我來到這里已是初冬,但是看到的依然是秋天的風景。意大利溫和的氣候獲益于它北部的大山,北方來的寒流全叫這片高山——據說是阿爾卑斯山脈屏障般地擋住了。同時,這個國土狹長的國家又夾峙在東邊的亞得里亞海和西邊的地中海中間,從兩邊吹來的濕漉漉的風,似乎都聚在這里。身在這個國家腹部的托斯卡納,風吹在臉上也是舒適的。
陽光在丘陵地帶是活的,把起伏不平的山坡映照得陰陽向背。太陽在時間里行走,光線在山間時明時暗。當山這邊一片綠幽幽陰暗下來,山那邊一片變黃的樹木忽然像照了燈光那樣亮起來。初冬的大地,斑斕而協調,深褐、中黃、土紅、橄欖綠、普藍、群青、葡萄紫、銀灰……偶爾還夾著一點兒粉墻的白色和什么花的紅色。初冬的大自然在托斯卡納用了如此豐富又優雅的色彩,在我耳邊響起了維瓦爾第的《四季》。
丘陵地區的天空是寬闊的,然而,山林清晰的天際線常常被薄霧般的煙靄融化。打破這里天際線的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黑柏樹,這種樹是意大利獨有的,它像一把把黑色的劍,立在山坡上,雄峻峭拔,刺向天空;可是只要有黑柏樹出現,那里多半有人居住。
我的車子在托斯卡納的山野里繞來繞去,主要還是要去看一座座古城。
這片風光奇美的大地,也是人文歷史悠久的土地。羅馬時代、中世紀、文藝復興像文化地層一樣,一層層厚重地積淀在這里不少的古城里。這些古城像一些亮晶晶的碎鉆石,散落在文藝復興的“首都”佛羅倫薩的周圍,它們都是一些神奇的地方,有各自獨特的歷史,在文藝復興時期閃耀過奪目的光彩,產生過那個時代的巨星,都風光殊異。這個古城是米開朗基羅、伽利略、波提切利的出生地,那個古鎮是達·芬奇、但丁、普契尼、馬基亞維利的故鄉。更神奇的是,幾百年過去,它們竟像古董一樣沒有改變,至少讓你覺得它一成不變。
我來到阿雷佐這天,正趕上巡回到此的意大利“古董市場”。在琳瑯滿目的各種古物中間,我選擇了兩種托斯卡納的老東西。一樣是個木雕的畫框。擅長繪畫的托斯卡納人對畫框是十分講究的,木框雕得繁復又立體,卷葉形的花飾波浪一樣翻來卷去,刀法極好。另一樣是一對鐵藝的壁燈架。它算不上古董,最多是舊物,但是很美,手工制作的花枝多情地繞在柱形的燈座上,從中可以領略到托斯卡納的品位,而且它和這里的生活與風景十分協調。最重要的,上邊彩繪的顏色一半剝落,而且銹跡斑斑。
我買下它其實還有一種心意,因為它是托斯卡納歷史生命掉落的一根羽毛。它帶著托斯卡納本土的生命氣息與美。我要把它帶回去,長久地欣賞它。
(周揚摘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