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威寧

我讀過一所能同時容納五千多人的小學,那小學坐落在傳統市場與大馬路之間,里里外外都胼枝雜沓喧喧擾擾,夾在中間的孩子們也應著環境的拍子,沖來闖去一刻不得閑。
本來從正門上學的我后來發現若改由后門,每天可以多睡五分鐘。因此,隔天就穿越百味聚集又總是濕漉漉的市場上學了。清晨七點多,市場多半是菜販肉販以及各種小生意人,個個一輛幾乎一模一樣的不銹鋼或深藍色推車,來來去去地裝貨卸貨。市場外圍的側邊,擺著許多幾乎到成人胸部高的橘色膠桶,每桶都裝著滿滿的酸菜,鎮日散發一股令人掩鼻的氣味。我每次都用小跑步的方式速速通過,生怕多耽擱一會兒就要沾上那嗆人的酸氣。
那天,每個人進教室時都愣了一下——最靠近走廊的角落多了一張桌子,有個頂著一頭馬桶蓋的女孩低著頭看書。喧鬧的教室里,馬桶蓋女孩顯得格格不入,不只因為她是陌生人,更因為她長得“怪怪的”。老師來了之后,交代:“班上多了一位新同學,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那個。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顧新同學。現在大家鼓掌歡迎。”僅此而已。
老師通常會要新同學上臺自我介紹,那次是唯一的例外。中午吃飯時,我終于知道原因了——新同學是腦性麻痹患者。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名稱,只是在電影和電視里看過一樣特征的人,但一看就很難忘記。
后來班上都有默契地叫新同學“馬桶蓋”。女生多半是私下講,有幾個較晚熟的男生當著人家的面就叫了出來,倒也不見新同學的慍色,只不過,我注意到她后來慢慢地把頭發留長了一些,劉海也漸漸地分邊了。
馬桶蓋女孩皮膚慘白,不高,瘦成一把骨頭,看起來比較像是三四年級的體型,她的眉毛又長又濃,眼睛很大,但眼神帶有一種抗拒的姿態,前排牙齒很大且微微外傾,因此嘴巴合不太上。印象中我沒看見那張略歪的臉有過笑容,不過倒也沒見過她怒氣沖沖的樣子。馬桶蓋女孩不需依靠助行器,但下肢缺乏力量,雖然站得穩,但行進時手會不自主地前后大力搖晃,不協調的動作很引人注意。她似乎沒有主動和別人說過話,班上也沒人主動接近她。畢竟在小學生的世界里,有這樣“不正常”的朋友是件令人尷尬的事,遑論和她一起玩了。馬桶蓋女孩總是在角落里挺挺地坐著,安安靜靜地看書。
我的成績單上總是得到導師“活潑樂群”的評語。我非常喜歡把別人的事攬在自己身上,那樣會帶來滿滿的成就感,就某種意義而言,恐怕也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吧。盡管如此,我罕見地難以突破心理障礙——明知馬桶蓋女孩需要幫助,但我從沒主動攙扶她上下樓。自我說服的說法是“讓她自己來,她才能自在”。深層原因當然是我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那樣會讓我覺得難堪。發作業和考卷時,我對別人是叫名字讓人到講臺領,對馬桶蓋女孩則每每是直接送到她的桌上,這樣連名字都不必叫,那時的我竟連在公眾面前叫她的名字都會感到別扭。馬桶蓋女孩每天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吃力地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慢吞吞地吃飯。
其實只要我登高一呼,馬桶蓋女孩即使不會瞬間得到知心好友,但絕對不會形單影只,但我就是做不到。一段時間過去了,終于有位平常話不多,卻也不算內向的同學挺身而出,主動幫馬桶蓋女孩把便當放進蒸飯籃,每天早上背她到操場參加朝會典禮。不僅如此,放學時還留最后一個,只為了背她下樓,甚至主動護送同路隊的馬桶蓋女孩回家。在孩子的世界里,這些義舉簡直是不可思議到極點!覺得“生活與倫理”課本干脆直接寫這個同學的例子算了。那位同學立即變成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即便她做這些事時極為低調。但怎么低調得成呢?
英雄換人當了,我為此悵然若失。我本來想教馬桶蓋女孩功課,作為某種形式的亡羊補牢,不過因為她曾因手術而休學一年,所以我們的進度對她來說是舊經驗,并沒有跟不上的問題,只是寫考卷的速度較慢而已。那段時間,學校生活以一種令我納悶的形式走著,我吃力地跟著卻總是落拍。最令我不解的是老師從未公開表揚過那位行善的同學。而且,我也注意到除了一些需要協助的特定時刻,那兩人并沒有任何互動或交談,我甚至發現她們在不得不四目交接時,彼此都流露某種尷尬的表情。
星期天早晨,天光正好,鳥語花香,我騎單車經過一條巷子,突然看見英雄從某間房子走了出來,我正要騎過去打招呼,卻在兩秒鐘后突然煞車,撇過輪子也別過臉——英雄和馬桶蓋女孩在母親一手一個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原來她們是親姐妹。靜心一想,兩人的眉眼的確神似,尤其是那對濃眉。
我記得那天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也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最深刻的情緒是憤怒,胸口冒出一團火,臉都紅了。英雄和馬桶蓋女孩都沒有發現我,我被迫守著這個秘密,當晚睡得相當不好,翻來又覆去。
隔天我睡過頭,眼看就要遲到了,抓起書包就往外沖,經過傳統市場時,卻沒有力氣再跑了,只好氣喘吁吁地慢慢走。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倒生出閑情逸致數到底有幾個大橘色膠桶,并親眼看到市場里的小販如何拿出那些酸菜。然后,一整天都疑心自己身上有酸味。我很想問人自己是否散發怪味,但實在拉不下臉。我那天不斷經過那對姐妹,測試她們對我的反應,卻只是得到“自己這樣真蠢”的結論。
到畢業之前,我都沒再和那對姐妹說過話,出于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原因。而且,我也不再吃酸菜了。
(選自臺灣聯經出版公司《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