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
與嚴歌苓通話時她剛從上海回北京,說又在簽約,明天將啟程赴柏林。我問:“不是早就說你要回美國的嗎?”她說:“美國太鬧,寫不了東西,還是柏林好,誰也不認識我。”一聽這話我就呵呵笑了。她也笑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嚴歌苓是當代能以雙語創作、最具影響力的華人作家之一。其作品大量被翻譯為英、法、日、泰、荷、西班牙等多國文字,被多次轉載并改編成電影。作品無論是對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評價,都折射出強烈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她生于上海,長于安徽馬鞍山。父親和爺爺是作家,母親是演員。12歲參軍成為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她曾擔任戰地記者。那些傷員對生命的渴望,深深震撼了她。1980年她發表了電影文學劇本《心弦》,次年該劇本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影片。自1983年起,嚴歌苓從成都軍區文工團調到鐵道兵政治部創作組任創作員,創作了《殘缺的月亮》、《七個戰士和一個零》、《大沙漠如雪》、《父與女》、《無冕女王》等劇本。1981年至1986年,她創作了長篇小說《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等,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后來進入魯迅文學院作家研究生班,與莫言、余華、遲子建同學。1988年由嚴歌苓等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避難》被搬上銀幕,通過女性的遭遇來表現戰爭的殘酷。之后赴美,進入名校寫作系就讀,獲藝術碩士學位。代表作品有:《陸犯焉識》、《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赴宴者》、《扶桑》、《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釵》、《媽閣是座城》、《一個女人的史詩》、《穗子物語》、《人寰》、《少女小漁》等,幾乎每部作品都獲得國內外重要獎項。目前,嚴歌苓身兼好萊塢編劇協會會員,亦為奧斯卡最佳編劇獎評委。
嚴歌苓:我可以在我的小說里再活一遍
這些年嚴歌苓幾乎每年出版一兩部長篇,產量之高令人驚嘆。而且幾乎每部都同步改編成影視劇,頗受關注。2017年推出的長篇小說《芳華》,透過故事的講述者蕭穗子的眼睛,透視上世紀70年代一群從大江南北招募而來進入部隊文工團的少男少女——劉峰、何小曼、蕭穗子、林丁丁、郝淑雯等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和他們所經歷的殘酷的青春、隱忍的愛情和坎坷的人生。而同時改編的電影《芳華》由馮小剛執導,嚴歌苓編劇,黃軒、苗苗、鐘楚曦、楊采鈺、李曉峰、王天辰、王可如、隋源等主演,于2017年12月15日海內外同步上映。
其實,“芳華”雛形在《穗子物語》中,作者稱,“穗子”是“‘少年時代的我的印象派版本”。《穗子物語》講述了少女穗子在“文革”中的成長經歷。叛逆的青春少女夾纏在亂世革命、動蕩、毀滅和性啟蒙之中,筆調卻輕快簡約。難得的女性視野、歷史記憶與個人體驗的結合,使講述得到升華。其中部分篇章一經刊登,就高居閱讀排行榜首位。
嚴歌苓在遠離母語的環境里,用中文想象著、重溫著屬于她那個年代的記憶和故事,作品產量和質量始終保持穩定的水準,在國內同年代作家中少有。作品中,她直面戰火涅槃重生的靈魂、曾經走過的生命暗谷,以文字及影像重塑了一個涵括禁錮與沖突、淚水與歡笑愛恨交織的年代!其特殊經歷成為創作之源。
嚴歌苓早期的軍旅生涯,到后來寄居海外的經歷為其創作帶來了豐富的寶藏。有人稱其“翻手為蒼涼,覆手為繁華”。她稱自己有兩條命,多變若妖。前半生戎馬邊疆,后半生寄居海外。她有海外作家的疏離冷冽,外交官夫人的優雅……幾乎生活在傳說之中。比起任何一個當代女作家,她更能激起讀者“索隱”的狂熱。“我是個活得很私密的人。”她喜歡虛構,喜歡將真實的自己一筆筆刻在書里,就如同穿上紅舞鞋的芭蕾精靈,她永遠被一種寫字的“激動”驅使著。嚴歌苓說,寫作之于她,是一種秘密的過癮。
“你就是個小神仙,無所不能,無我無他,無虛無實。”寫作讓她從自己的軀殼里飛出來一會兒,使自己感到這一會兒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
嚴歌苓自述:多事的童年與少年使我被迫停止正常就學,從而得到非常教育(比如大量地自由地閱覽作家父親的藏書,閱覽人與人斗、人與己斗的亂世),使我極早認識和思考人性。不平常的少年成長經歷所給予自己的獨特敏感。在軍隊的粗糲環境中,作為一個“反動作家”的女兒所經歷的身份認同危機,以及這危機所帶來的外表/內心分裂化成熟,就是我最初尋找內心秘密表達的時刻,那就是文學,對于父親藏書的粗略閱覽和我想搜尋的內心的秘密關聯。
當記者問為什么她描繪的女性很多都是將天性發揮到酣暢淋漓的人物時,嚴歌苓說:“這是我的向往。我12歲進入部隊,就知道讓天性泛濫是絕對要吃苦頭的。所以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怎樣收斂自己。但是我從本性上來說,應該有和她們近似的地方。我為什么要做小說家?因為我可以在書里再活一遍!”
《穗子物語》、《一個女人的史詩》等作品,用人性的掙扎來展示世界的真相。以知青群體為主題的《天浴》,那種悲憫,深刻,含著隱忍之冷。她是個會“藏”的人,你不能期待她挺身而出式的金剛怒目,她的鋒芒都藏在她的文字中。
對于寫作,她說:要獨斷專行,“任何人的意見都不要聽”。乍一聽,這不像那個姿態優雅的嚴歌苓,那屬于隱匿在微笑下面的固執與尖銳,是她的另一種私密。
“家庭是我最好的學校和老師”
嚴歌苓1958年生于上海,排行老二,還有一個哥哥。父親嚴敦勛,筆名蕭馬,作家。母親賈琳,話劇演員。嚴歌苓表示,她在文學上能取得如今的成績,受她父親的影響非常大,甚至可以說“沒有我父親的影響就沒有我這個作家。”在嚴歌苓看來,父親那一輩的作家,“他們的作品都帶有很深的對國家、民族走過的路的沉重反思。他們的理想主義在作品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就算他不為國家民族憂患,也會有一些別的,比如個體的痛苦”。而嚴歌苓自己的憂患意識則和父親類似,甚至兩人還相互分擔,“不過我們這一輩人會比父輩更寬恕。”
嚴歌苓坦言,盡管父親從來沒教過自己該如何寫作,但作為第一個讀者,每當看完嚴歌苓的作品,父親總能給出最一針見血的評價,直指嚴歌苓最心虛的地方。
“我的第一個作品是童話詩,父親就告訴我要先學會寫大白話;后來《人寰》得了大獎,父親說的確是寫得很好,但太理性了,所以我后來又寫了寫實的《誰家有女初長成》。”父親曾給越來越忙的嚴歌苓一個忠告:要在喧囂中沉下去。
在赴美留學之前,嚴歌苓并沒有真正學過寫作,不過,父親的藏書卻是她最好的學校和老師,“當時可以找到的經典作品我家基本都有,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除了藏書之外,父親對音樂、繪畫和建筑同樣研究頗深,而這些嚴歌苓也都耳濡目染。
寫作的起因和動力:對身份的敏感和對弱者的悲憫
1989年赴美求學,開始了脫胎換骨的痛苦歷程。“出國留學的經歷再次使我進入身份認同危機,一貫存在的敏感達到了極致化,因為異域所有的生活體驗都全然陌生——語言文化的陌生,意識形態和表達的陌生,一切都向內心活動轉化,于是這種displacement給我帶來了文學創作的黃金時代。”
“從此不斷地遷移,Displacement成了我的正常心理體驗,在各國寄居的狀態中我一直保持那種敏感,即輕微不適的那種敏感,它使我進入創作的豐產期。在旅居多國的十幾年中,我創作了一系列長篇:《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陸犯焉識》、《一個女人的史詩》、《寄居者》、《媽閣是座城》、《床畔》、《舞男》、《芳華》等等十多部作品。遷移使我不斷蟬蛻,不斷新生。”
“我的很多靈感來自過去的痛苦,作為一個移民不是吃不飽、穿不暖和心靈上受折磨這樣的痛苦。應該說,越年輕痛苦越少,我現在反而越來越覺得幸福總是和青春相伴,因為那個時候無論你闖什么樣的禍,經受什么樣的痛苦都可以享受,現在反而心越來越軟,所有的事情都能觸碰到我痛苦的神經,后來轉過來寫大陸作品的時候,就是長久長久以來我在為之痛苦的一些東西。”
嚴歌苓說:“過去寫《白蛇》、《扶桑》等小說的時候,每每在寫作前挖空心思地去思考結構,非常艱難地想一個作品的形式,希望有所創新,然后嘔心瀝血地去寫。結果作品出來,除了專家認可外,讀者并不買賬,還常被人譏笑為‘雅不可耐,高不勝寒。當我不去考慮那些復雜的東西,平鋪直敘地去講故事時,反而受到讀者喜愛,就像后來寫的《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這樣的小說,寫作過程就舒暢極了,根本沒有覺得有任何難度。然而這也正是她的悲哀,因為一旦創新就可能失去讀者,我想這也是每個作家的悲哀,誰都不希望受到冷落,我當然也不希望,我不想聽到讀者說,你寫的東西我怎么看不懂。我不想失去現在已經擁有的讀者群,我還沒有牢牢抓住他們。讓我和讀者再緊密結合一陣后,我再去創新另外的小說形式。”
曾經有人問《芳華》書中的蕭穗子在部隊寫情書,是否來源于真實的過往?嚴歌苓說:“是的,是我干過的傻事。她叫蕭穗子,15歲時的經歷。”
前年在韓國外國語大學舉辦嚴歌苓作品研討會。其間,她說人們往往都害怕被邊緣化,而去抱團,甚至有意無意欺負弱者。在人群中總有少數人是被眾人冷落或背后嘲笑,這樣的人因不合群或孤僻而被邊緣化。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也希望通過作品表現出來。好像自己也是這樣的。
嚴歌苓說:“我本人是一個比較怯懦不敢得罪多數人的人,活著就想讓方方面面的人都高興,但是蕭穗子敢說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如果你們把蕭穗子認為是我,我會很得意,因為嚴歌苓說不出來的話,蕭穗子可以說得出來。”
“很長時間里我也在想,對弱者進行‘墻倒眾人推般迫害的人性弱點到底是哪里來的?也正是由于這樣的現象,導致了四個主人公的不同命運。”
“這就是我寫這篇小說的起因和過程。我給小剛導演說,我這小說,不像《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那樣唯美和詩意。我寫得雖然美麗,但是還有人性的陰暗面,不過小剛看完之后非常喜歡,所以我就幫他編劇,把這部電影做出來了。”
陳思和表示:“大家都會感受到,其實嚴歌苓的小說中有兩種風格的女性角色,一種是《扶桑》那種的,在我看來是中國傳統的女性中特別偉大的形象,有土地一樣的品格,非常謙卑,雖然受到侮辱,但在受侮辱的過程中體現出一種偉大。這在嚴歌苓的小說中非常典型,也可以說是她獨創的,這樣的形象在我們整個文學史上有特別的意義,但這種形象在這部小說里,成為了男主角劉峰。實際上,嚴歌苓的創作中始終都有一個人是一直承擔著一些東西的,也總能展示出偉大。”
“變動不居的美學追求”
嚴歌苓的小說剛柔并濟,語言極度凝練、高度精密,不乏詼諧幽默的風格,其犀利多變的寫作視角和敘事的藝術性成為文學評論家及學者的研究課題。評論家道:“嚴歌苓的作品是近年來藝術性最講究的作品,她敘述的魅力在于‘瞬間的容量和濃度,小說有一種擴張力,充滿了嗅覺、聽覺、視覺和高度的敏感。”(雷達)“嚴歌苓有如此意蘊豐盛迷人、襟懷爽朗闊氣的長篇小說,是我們今天對漢語文學持有堅定信心的理由。”(施站軍)“嚴歌苓作品技術含量比較高。都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核。擁有一種典型的、好萊塢電影與歐洲文學結合的意識。”(陳曉明)“在不同文化背景、國家、民族的差異中,嚴歌苓的確獲得了她那種獨特的靈感和眼光。”(李敬澤)
就如同她個人形象的撲朔迷離,她的寫作一直在變。從軍營作家到海外作家,每部作品中都能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嚴歌苓。有人說嚴歌苓的文字有一種非她不能表達的性感,帶著別人效仿不得的魔力和妖氣。“她的小說語言往往以直覺逼近哲學,依賴比喻、諺語,講故事,講段子。說話直白、簡短,反而舉重若輕,語言精準到底,讓你覺得無可再深了。”
“讓清高的作家走到文字前面,用影視劇來宣傳文學,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她說。但她也在努力適應這個時代。她稱自己是一只文學候鳥,幾乎每年都要飛回祖國,休養生息,然后再飛走。
回到家的嚴歌苓,生活簡單安靜。“我每天都是早晨一杯濃咖啡,然后帶著狗出門跑步,回來后開始寫作,一直寫到女兒下午放學回家,然后她做功課我回郵件。晚上一般是我做晚飯,吃完晚飯總是看一部電影或者讀兩小時的書。在一些人看來,我的生活一定非常單調,但我把這個叫作享清福。”
她的生活似乎與世隔絕,也享受這種隔絕。她的生活永遠都是一個樣子,從清晨的一杯咖啡開始,然后寫作。
她說,等老了,她希望回到之前在美國居住的柏克萊,那里有一座對著海灣的美麗房子。棲居異鄉,嬗變的不僅是她的小說,嚴歌苓本人也一直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