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到《芳華》出版為止已有22部,我以為《小姨多鶴》是她的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而根據原著所改編的同名電視連續劇是我所看過的上佳劇作。
戰爭幾乎與人類歷史相伴而來,文藝作品中的戰爭題材,常常把批判的筆鋒指向侵略者。然而侵略者一方也有無辜者、受害者。尤其是侵略者戰敗以后,那些普通的小人物、老百姓,他們承受的痛苦與不幸往往被人遺忘了。就選材而言,《小姨多鶴》的題材極有難度,寫戰敗國的日本遺孤在中國的生活命運,而且故事發生的時間,就在那場殘酷的戰爭硝煙還未消盡之時,國人對日本鬼子的侵略罪行還歷歷在目,這是需要勇氣的。嚴歌苓以開闊的國際視野駕馭這種題材,表現了一個藝術家的膽識。嚴歌苓說:“我是以一個海外人身份來看大陸。這種角度永遠是最好的,是一份新鮮的靈感,一雙孩子般的眼睛,從外到內,現在又從內到外?!彼鎸Φ亩帔Q,不僅是一個日本人,一個戰敗國的遺孤、弱女子,她面對的是一個人,是人類中的一分子。同時,這部作品也是她長篇題材拓展的大膽嘗試。此前的《扶?!窌鴮懥嗽缙谝晃蝗A人女子遠去美國的遭遇,而《小姨多鶴》再現特定時期日本女子在中國的生存境況,更具挑戰性。三十四集電視連續劇雖在原作基礎上有所改編、擴展,編導、演員等也進行了再度創作與精彩演繹,但在人物關系、情節線索、框架結構等方面,尤其是主題意蘊都忠實原著,成為改編原作搬上熒屏的優秀范例。
首先,《小姨多鶴》表現了人倫的溫情,人類最可貴的生命關懷。小說把故事的聚焦指向了日本戰后遺留在中國的少女多鶴。日軍戰敗投降后,軍國主義者槍逼日本老百姓自殺,不讓他們留在中國,多鶴不愿做冤死的孤魂,求生的本能讓她躲過了這場劫難,又不幸落入土匪手中,后來是二孩張儉的父親把她救活,把她許給二孩生子傳宗接代,因為二孩媳婦逃避日軍的侮辱失去了生育能力。作品中的多鶴被置于這樣一種反常的困境中。多鶴在社會與家庭中扮演著這樣的角色:戰敗國遺留下的遺孤,非妻非妾的“曖昧”女人,“文革”中的外籍“另類”。嚴歌苓認為:“一個小說家,要做到如實的人物剖析,首先就得放下常規的道德判斷……這特殊性也顛覆了我們對正常的概念?!彼J為:“對自身,對世界失常的認識,該是文學的緣起?!雹俜闯5膫惱黻P系,指的是一種特殊的非正常境遇中的人倫關系。在這樣的反常困境與家庭怪狀中,她的“公公”、“丈夫”、“姐姐”處處表現出重情重義的人倫溫暖。
張家收養多鶴正值戰后,國人對日本鬼子的憤懣、仇恨情緒彌漫中國城鄉,誰敢領養一個日本籍的女孩在家中,這在當時,是膽大妄為、大逆不道之舉,違背當時的社會倫理,會被民眾視為道德(倫理)越位。十多年后,張家幾次躲藏、搬遷,好不容易安居下來,又遇上文革風暴。此時多鶴成為所謂丈夫的“妾”,二孩媳婦的“妹”,她親生兒女的“小姨”,她的身份使她成為“不倫不類”。而隱藏日本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罪莫大焉,多鶴隨時會被抓走遭受批斗。而張家人,她的“公公”、“媽媽”、“丈夫”張儉、“姐姐”朱小環心中只有一個最簡單、樸素的“理”,那就是不能看她死去,縱有千難萬險,也要保護這個孤苦伶仃的日本女子,讓她活下去。這個有著日本人血統與國籍的孤身女子,陷于生命困境。而普通的中國農民家庭拯救了她的生命,這就是小說所表現的極為可貴的生命關懷與倫理價值。
其次是電視劇對人性深度的開掘。人性是生命倫理不可或缺的構成。劇中張家與多鶴的關系復雜、畸形、模糊且多重。這種人性的揭示通過張家兩代人與多鶴的關系揭示得淋漓盡致,生動感人。
先是二孩父母,張家兩位老人撿到身患重病、滿身傷痕的多鶴,帶她回家中養傷照顧而沒有丟棄。雖說心存讓她為張家傳宗接代的私心,但始終對多鶴不離不棄。二孩媽視多鶴為女兒,無微不至地照料她療傷恢復健康。后來當她得知二孩把多鶴扔掉,就像親生女被丟掉一樣,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尋找,悲憫、真摯、質樸的傳統美德在兩位老人身上得以非常充分地展現。
多鶴,其一是日本籍,社會視為“他者”而為眾人所不容,其二非妻非妾在家中亦不合法,處境尷尬。她曖昧的身份夾在張儉與朱小環之中,在社會與家庭反常的倫理環境下,如何對待多鶴,這是張儉夫婦面臨的艱難抉擇。二老把多鶴帶回家,張儉當初是猶疑甚至拒絕的,后來出于私念,也只是期望她為張家生兒再走人而勉強同意,多鶴夾在她與小環之間,不正常的家庭生活讓他煩惱,苦不堪言,他一橫心竟將多鶴帶出門扔掉了。家人找回多鶴以后他也內疚后悔。而在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隨著三個孩子的出生,他與多鶴的關系逐漸發生變化,由親情而生愛情,融合為真正的一家人了。他扛起家庭重擔,幾次搬遷,養活一家大小,伴隨小環、多鶴走過了大半生,尤其在文革期間,保護多鶴不受沖擊、免遭迫害,體現出一個大丈夫敢擔當、男子漢重情義的寬闊胸懷。而朱小環,較之于丈夫張儉,她更是矛盾、糾結、滿腹亂麻。多鶴進門,她開始強烈反對,后來雖然同意,是害怕將來丈夫真的娶進二房,反而更難對付。因為不能生育,在那個年代,她也期望多鶴為張家生兒傳遞香火,然而留下多鶴生孩子,又難免產生嫉妒,心里不好受,但最憂慮的是怕多鶴奪走丈夫的愛而冷落了自己。為此張儉痛苦不堪,而當她得知多鶴被丈夫丟掉后,卻發瘋似的跑到外面去尋找。在以后共同維系家庭、養育子女的日子里,雖然避免不了家庭矛盾、磕磕絆絆,但與多鶴逐漸產生感情,弄假成真,建立起姐妹親情。應當說,朱小環具有更為博大的胸懷,她潑辣、剛毅的外表下卻包裹著善良、仁義、慈愛與寬容的情懷,那是嚴歌苓作品中特別推崇、最善于表現的雌性美。“美德是面臨選擇時的一種性格”。②在抗戰結束與文革期間的兩次特殊倫理環境中,“丈夫”張儉與“姐姐”朱小環盡管歷經許多曲折、坎坷,但是對多鶴始終沒有舍棄,保護多鶴在這個家庭生存下來,他們倆在非常的倫理環境中所作出的選擇,正是人的美德的顯現。荀子曰:“心之所可中理”,張儉與朱小環保護多鶴,都出自于一種天性的自覺,出自于人性,正是這可貴的自覺成為一種難得的人倫之美。
而多鶴這個形象,嚴歌苓用“蒙昧”、“無邪”來概括,“蒙昧”、“無邪”包含著善良、仁義、真誠、寬厚、無私諸多內涵。多鶴命運多舛,逆來順受,天性善良,忍辱負重,不記仇恨,勤勞實在。小說開頭,在日軍投降、屠殺日本老百姓的慘景中,多鶴背著別人家三歲的女孩逃命。她一出場的形象,似乎就定格在仁恕的人格上了。在當時的艱難生存背景下,多鶴為了隱藏自己的日籍身份,隱瞞自己“妾”的位置,只能在家庭之外裝“啞巴”,她能聽,但要裝作不能說話,同時還要外出打礦石掙錢幫襯入不敷出、拮據貧窮的家。在家里,她要承擔起哺育喂養孩子的責任,她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卻扮演著“小姨”的角色?!爸袊降膫惱砦幕械摹仕?,被我們的文學創作遮蔽了近百年,卻被這部作品——以野生的樣貌——藝術地激活?!雹壑袊鴤鹘y倫理文化中的精髓,現代以來確乎被遺忘、被擱置了。以“仁”為核心的道德準則在多鶴、張儉與朱小環的身上得到生動而藝術的展現?!墩撜Z》中,子謂韶曰:“盡美矣,又盡善矣?!鄙凭褪且环N內在的美,一種崇高的人格美?!皞惱淼臇|西和美的東西是作為一個統一體的兩方面出現的”。④美離不開倫理,人類和諧地相處才能達到現代人向往的“詩意地棲居”,而它的前提首先是人,人要以仁義、善良為先,然后才能和諧共生。沒有或者失去了崇高的倫理,美也就不存在而虛無了。就此而言,《小姨多鶴》給人的啟示是多方面的,它所展示的人世間溫情與重情重義的傳統倫理,與當今充斥文壇的情場角逐、紅杏出墻、煽情濫情的家庭倫理媚俗之作相比實屬彌足珍貴。
第三,《小姨多鶴》所展現蘊含的“中和之美”,傳達出苦難中溫暖的美學。
這里的“溫暖”有三層內涵:一是道德的選擇取向,二是對生命的關懷,三是創作主體的審美理想。電視劇的編劇、導演忠實體現了嚴歌苓的創作導向與審美追求?!罢煞颉睆垉€把曾經視為傳宗接代的女子轉換為相愛而去呵護的女人,“姐姐”朱小環由仇視、憐憫逐漸轉化為姐妹親情。這位日籍女人終于命名為“朱多鶴”而成為張家的一員。多鶴曾多次萌生自殺的念頭,在朱小環的勸導與關心下最終打消。為了保護多鶴,張家只得瞞住她的“妾”的地位、“母親”的身份、“日籍”的真相。在這種反常的家庭倫理中,“他們三人中缺了誰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輩子,但都吵成一塊骨肉了?!薄昂螞r三個成人三個孩子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斷骨頭連著筋了。”張儉與朱小環保護她躲過一次次劫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老百姓追求的和諧、和平共處,這種質樸的觀念,就是“返本歸真”。小說將張家人隱瞞多鶴的身份,躲過一次次劫難的過程表達得酣暢淋漓,謳歌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愛與溫情,追求的是人倫秩序的和諧、自然的生命狀態?!抖Y記·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美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弊髌穼⑷宋镏糜诜闯5膫惱憝h境中,其實是在苦難的倫理敘事中表達中華文化傳統的美學理想,追求普遍和諧而有序的美學境界。電視劇的結尾,多鶴母親在那場浩劫中大難不死,回了日本,雖雙目失明,仍然長途跋涉,從日本返回中國尋親,最后終于與多鶴團聚。而張儉出獄,與一大家子人團聚的結局,圓滿溫馨,余音裊裊。這個結尾,刪去原作中多鶴遠走日本,來不及與張儉相見的情節,這種改動符合嚴歌苓的創作意圖。這樣的結局強化了“中和之美”的主題,落幕給人以溫暖。
編劇林和平的二度創作,安建導演的全劇統領掌控,以及孫儷、姜武、閆學晶等演員的出色表演,都為此劇增添了光彩亮色。
2017、12、18于武昌桂子山
注:
①嚴歌苓:《主流與邊緣(代序)》,《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②《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310頁。
③施戰軍:《卑微小民的仁恕與宏大敘事的為文品》,《江南》2009年第一期。
④伊·謝·康:《倫理學辭典》,甘肅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