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左婭
1916年春天,60多歲的商人盧錫安·盧修斯·南從洛杉磯開著斯坦利敞篷汽車出發,沿著歐文斯山谷向西北行駛,歐文斯山谷隱于內華達山脈和印優山脈之間,派尤特部落的印第安人稱這片土地為“偉大精神的棲息之所”。走出300多英里后,他出現在了西門隘口,他由此向下凝望,看到了深泉山谷,這片山谷的面積相當于兩個曼哈頓區那么大。南窮盡一生都在尋找這樣的風景。“這片荒漠蘊含著深邃的性格,”他說,“它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他希望美國最優秀的年輕人都能到這里聽聽荒漠深泉的聲音。
從他第一次來到荒漠深泉至今已經有一個世紀了,仍有一批批年輕人趕赴至此只為一聞深泉之音。南來到深泉山谷一年后,創立了深泉學院,深泉學院可能是世界上最與世隔絕、錄取要求最苛刻的學院了。如今,深泉學院依然像南當初設想的那樣運作著。每年,深泉學院錄取10幾個學生,他們在那里上兩年大學——上課,共同管理大學事務,在畜牧場和苜蓿農場上勞作。
初看之下,深泉學院像是為優秀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當牛仔的機會,他們在兩年的歷練后,可能進入他們夢想中的常青藤大學。但是實際上,它不僅僅是一個夏令營式的實踐項目,而是和主流高等教育截然不同的一種教育方式。而且,深泉學院的運作現在也面臨著越來越沉重的負擔。因為深泉學院不收學費,而美國私立大學自1976年以來,平均學費上漲兩倍。(據美國調查機構皮尤研究中心調查,超過一半的私立大學的學生認為他們所受的教育不值得花費如此高昂的學費。)深泉學院的教育原則是培養學生成為一個獨立的個人,同時也成為社會的一員,但是極少有美國大學能真正教會學生這一點。
學校沿襲了南在建校之初設立的原則,如今看來這些原則似乎略顯陳舊,但是100年前,卻是一次開創之舉。100年來,深泉學院都只招收男生,從今年才開始招收女生。今天,一些當年畢業于深泉學院的校友和其他資助者想在美國東南部阿拉斯加州的錫特卡鎮建立一所與深泉學院類似的學校。一些人希望沿襲并發揚南當時的教學傳統,而另一些人希望在原來的基礎上改革教學原則。阿拉斯加州的土地能否像深泉山谷一樣培養出一代青年才俊呢?
深泉學院建校伊始,南就已經開始在金礦業、報業和銀行業投資,但是電氣業才真正讓他發了一筆財。南與電氣工程師尼古拉·特斯拉和發明家喬治·威斯汀豪斯一起,率先運用交流電,把電流運輸到更遠的地方。南的其中一位商業合伙人說,南的身高只有1米5左右,比拿破侖還矮,但是他的身軀內卻藏著如此巨大的熱情和能量。
南的另一名共事者說南視工作為緩解憂愁與痛苦的良藥。南深知生活的苦痛。他的雙胞胎弟弟3歲時夭折,他常常想起弟弟,他認為自己是為兩個人而活著。此外,他還承受著那個時代對于同性戀的誹謗和侮辱,當地人用俏皮話諷刺他的性取向。1910年,他被診斷為肺結核,他持續與病魔斗爭,直到1925年去世。
南認為自己是人類思想的工程師。1891年,他創建了一個項目,他讓自己最優秀的工程師一邊在遙遠的發電站上班,一邊進修,向精英大學進發。1912年,他賣掉了所有在電力公司的股份,決定投入教育事業,創建大學,讓他的教育思想化為現實。
他的教育思想反映了他的教育經歷。他曾就讀于歐柏林大學和哈佛法學院,早年經營了一個礦工小屋。后來,南在閱讀了一些烏托邦理論著作后,逐漸認為人類不僅應該參與實業,還應當注重思想的建設。哲學家們在書中設想,人類在集體農場勞作,個人主義在勞作中逐漸消散,理想化的社區生活環境因勞動而形成。

每周五下午,學生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學校的制度規則,而其他大學的學生可能正在酒吧里玩啤酒乒乓游戲。
一些學者認為南想要在偏遠的地方建立大學的靈感來源于莎士比亞的戲劇《愛的徒勞》,在這部作品中納瓦爾王國的國王和親信發誓要與世隔絕地生存。但是南創建深泉學院,也是因為他曾經試圖建立一所大學,但最終破產。1916年,他在弗吉尼亞州的克萊蒙特市建了一所大學。但是一年后,大學就關停了,學生們抱怨說集體農場的勞作太辛苦,而且在關停后,南還因為一位學生惹的風流韻事,賠給了當地一名女子不少錢。
同時,時代也塑造了他的思想。以杜威為代表的激進教育學家批評南建立的學校太強調集體勞動本身,而忽略了在勞動的過程中為學生們灌輸利他思想,培養堅韌的性格。南希望每一個學生都能擔負起領導的責任,為全人類服務。這樣的口號聽起來就像如今美國大學的校訓和培養目標一樣空泛,但是當年的南提出這樣的目標時卻懷著嚴肅而崇高的理想。他既是精英主義者,也崇尚利他主義。受到礦業巨頭和深泉學院獎學金資助者塞西爾·羅德的影響,南相信大多數群體是“愚昧、呆板而缺乏能力的”,而他想要打造一個每個人都能負擔責任,每個人都優秀的群體。
深泉學院培養出了不少學者、外交官、科學家和作家(相比于其他精英院校,深泉學院培養出了更多的銀行家和金融顧問)。盡管深泉學院一個世紀培養出來的精英畢業生還不如哈佛一年培養出來的人才多,但是這些畢業生的確在整個美國歷史中熠熠生輝,他們中不少人獲得了普利策獎和麥克亞瑟天才獎。
9月末的一個夜晚,從拉斯維加斯驅車4小時趕來的記者,在深泉學院看到了學生們的日常生活場景。正值晚飯時間,食堂里彌漫著柴火燃燒的味道,南的半身雕像凝視著遠方的墻壁。學生們看起來就像在鄉下勞作的農民:臟兮兮的靴子和牛仔褲,寬松的上衣和散亂的頭發。
一年級學生阿迪特·古普達說,深泉學院是一種逃離既定人生軌道的方式。他在印度出生,父母都是外交官,他的同學們都就讀于精英院校,畢業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金融業。而他與同伴不同,他渴望挑戰。另一名學生恩科西·古梅德說:“學校的培養方式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和非比尋常,但是我的父母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每名學生每周都要花15到20個小時的時間義務勞動,包括洗碗、做飯、園藝、灌溉和送奶——這些體力勞動是學校的“三大支柱”之一。他們的勞動可以換取學費和住宿費,但是勞動的主要目的是培養他們的責任感。1977年入學的保爾·斯塔爾現在是內華達大學的地理學教授,他認為體力勞動教會一個人謙卑、無畏,也讓一個人認識到現實生活的粗糙和殘酷,這是很多后來取得成就的人的必經之路。的確,趕豬和捆干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二年級學生侯賽因·泰木瑞負責擠奶,他說:“工作是一種義務,他能讓你感覺自己在為社區中的其他人做貢獻。”他每周只能完成最短的工作時長,也就是為學生們打牛奶,或者工作更長一點時間,做冰激凌、乳酪和酸奶。工作讓他領悟到,自己的付出可以給他人帶來快樂。
學校的第二大支柱是自我管理,和義務勞動的作用相當。每周五下午,學生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學校的制度規則,而普通大學的學生可能正在酒吧里玩啤酒乒乓游戲。最近一次會議的討論事項是在校園內禁用網絡。
學生和教師雙向選擇,學生選擇自己喜歡的老師,老師嚴格篩選提交申請的學生。申請信必須經過老師們的討論和嚴格篩選,除了申請信,學生還應當提交7篇作文,其大學錄取考試SAT的成績應當大約位列同年考生的前2%。20世紀,深泉學院的學生還多來自于富裕的白人家庭,他們高中都是就讀于私立學校。如今,學校的學生組成更多元化,雖然依然是富裕家庭子弟居多,但是有色人種學生的入學比例提高,很多學生是國際生。但是,只有很少的非洲裔美國人和拉丁美洲人。
深泉學院的其中一任校長克里斯多夫·布雷斯說學校堅守著一種“微妙的保守主義”, 學校賦予每個人以責任感,只有在古老的學堂中學生才有相應的義務,而如今社會中學生更像是消費者。一位校友說:“在別的學校,學生可能因為學校的制度而憤怒,他們想要顛覆學校的規則,但是在深泉學院,學生們自己就是規則的制定者。”
學生們必須將自己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應用到校園生活中。這是學校的第三大支柱。南要求每名學生必須學習公共演講和作文,其他的課程可以自選。最近的課程包括免疫學、經濟發展、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鑒賞、柏拉圖學說、馬克思主義學說,還有與他們勞動和學習的生活方式緊密結合的課程——尼采的自然主義。
每名學生都珍愛著他們在深泉學院的校園生活。他們說話時慢條斯理,走路也從不慌慌張張。在低矮的宿舍和建筑之間,有思考者們的身影。“我們生活的世界倒是有點像斯特勞斯學派描述的那樣”,“想象一下,這時候伊本·卡頓會說什么”,這樣的話語從他們口中說出來聽不出絲毫矯揉造作的意味。“這里的一切都比高中生活要真實”,來自加州的二年級學生阿爾曼·阿菲菲說,“大家都為自己的喜好而博覽群書。”每一堂課上,學生們對知識都如饑似渴,他們的課桌上沒有手機或是筆記本電腦。討論止于課堂,而又始于宿舍。
南設定的兩條規定讓深泉學院的校園生活更加純粹。第一,學生們不得飲酒或濫用藥物;第二,慎獨,學生們不能擅自接待來訪者或者離開校園。如此一來,荒漠環境就更加顯現了它的價值。“城市中,物質環繞著你,”阿菲菲說,“但是在荒漠,你更能清醒地認識自我。”
“三大支柱,兩個基本規定,一片山谷,”最近畢業的學生科里·米爾斯在校慶百年回憶錄中寫道,“如果深泉人是化學試劑,那么環境和規則就是他們的催化劑。”“校園生活不是每時每刻都有舒適的享受,”二年級學生提姆西·歐爾森說,“我們來這里不是為了享受。”學生們承認,正是艱苦的生活促使他們思考真正渴望的生活。每名學生都珍惜同學之間的情誼。“在高中,同學們可能經常攀比物質生活和家庭條件,”阿菲菲說,“但是在深泉學院,友誼更加真摯而牢固。”
37歲的深泉學院校友布萊丹·斯威尼·泰勒現在在一家教育慈善機構工作,他認為在深泉學院的經歷讓他真正意識到了以后想要成就的事業。校園生活的確有些艱苦,但是那里有他深厚的友誼,在那里他深入地思考了自己想要度過的人生,最終他決定投身于教育改革事業。相反,在深泉學院度過兩年時光后,他被哈佛大學錄取,但是在那里的日子卻是對他理想的打擊。盡管布萊丹熱愛母校,但是他依然認為,深泉學院還是太閉塞了,這是它美中不足的地方,所以他籌建了自己心目中的學校——外海岸大學,這所大學將于2020年秋季迎來第一批新生。
如今,深泉學院的孤立成了南未了的遺愿。南希望深泉學院能啟發更多的模仿者或是改革者。“但是現在建立一所新大學太難了,”現任校長大衛·南多夫說,“僅是獲得建校許可,就要被不少官僚為難。慈善家想要捐錢給自己的母校,而不是一所新建立的大學。”
但是,外海岸大學籌建團隊依然在努力,團隊成員喬納森·克雷斯·湯姆金,出生于錫特卡,2012年從耶魯大學輟學,并成功被選入阿拉斯加州議會(他在2014年和2016年的選舉中再次獲勝)。他認為外海岸大學能夠振興他的家鄉錫特卡鎮和如今的高等教育。然而,與1917年南在建立深泉學院時取得的成功不同,他們遭到了很多挫敗。因為當前大學生活不如過去充實,教學水平也日漸堪憂,教授們把心思花在研究項目上,他們不愿意在教學上盡心盡力了。
與深泉學院相同,外海岸大學將是一所兩年制的小型大學,學生們在校園中義務勞動和自我管理。但是學生們參與的勞動不再是深泉學院要求的農場勞作,而是現代社區組織的勞務。錫特卡鎮自然風景優美,環境開放,它將不再像深泉學院那樣與世隔絕。但是,外海岸大學的學生也絕不能自由散漫。
外海岸大學從一開始就采用師生共同享有決定權的原則。但是深泉學院在不錄取女生這一點上卻從未征求過學生會的意見。南認為不錄取女生有兩點原因,一個是避免學生分心,在上學期間談戀愛。但是盡管如此,學校還是有同性戀情侶,教職員工、教師和學生之間的戀情變得司空見慣。第二點原因是不希望破壞學生之間的友誼,因為一旦有女生在場,男生們就喜歡炫耀自己。
2018年,學校董事會以10比2的表決,通過了錄取女生的決定。決定錄取女生后,深泉學院的錄取標準將變得更加嚴格,因為總錄取人數將保持不變。學生會依然是學生自我管理和評判規則制度的組織。2018年迎來的男生和女生,將與他們的前輩一樣,為身為深泉人而驕傲。南的理想依然散發著獨特的價值,深泉之音仍響徹在學生們的耳畔。
[譯自英國《經濟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