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地適度規模經營的土地成本研究：一個文獻綜述

劉恒科

一、引言

伴隨我國城鄉結構從二元分割向互動融合的漸進式變遷，農戶離農離地和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現象日益加劇。為了解決 “誰來種地”和 “地怎么種”的問題，黨和國家做出農村土地 “三權分置”的決策，并指出 “深化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基本方向是：落實集體所有權，穩定農戶承包權，放活土地經營權?！?“三權分置”是優化農村土地資源配置，實現適度規模經營，保障糧食安全和農民增收的重要政策抉擇，是農地產權制度變革的未來方向。隨著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確權登記和農地規?；洜I主體的發展壯大，農村承包地的有償流轉逐漸增多，土地成本在農產品生產總成本中占比的絕對值和增速都呈現快速攀升趨勢，農業經營的土地成本進一步顯化和加?、?。地租侵蝕規模經營利潤，成為 “三權分置”有效實現需要防范和克服的負面效應②。據媒體的報道，一些農地經規模營主體發生虧損甚至破產，土地成本成為這些規模種植主體“不可承受之重”③。土地成本的不斷走高，加之勞動力成本和物料農資等生產成本的持續上升，造成流轉集中的耕地 “非糧化”現象日益嚴重。

除承包地的用途管制和監督處罰之外，規模經營 “非糧化”的治理之道還需在正視土地成本的前提下采用利益誘導的辦法。對此，相關政策文件提出 “合理引導糧田流轉價格，降低糧食生產成本”， “地方政府可以制訂發布本地區的農用地基準地價，為農地流轉或者入股提供價格參考”。實踐中，為了緩解土地成本給規模經營主體帶來的經營壓力，一些地方往往確定土地租金最低水平；也有部分地方政府通過發放土地流轉補貼的方式推動農地流轉。從理論上來說，承包地流轉收益，是農戶土地財產性收入的重要表現形式，同時也構成農地實際經營主體的經營成本，而土地流轉收益的持續穩定性又依賴于農地實際經營者的經營績效，二者密切相關但又存在明顯的悖論。農民對于通過農地流轉增加收入的訴求和國家通過適度規模經營實現糧食安全的公共目標之間存在一定的矛盾：一方面，傳統小規模家庭農戶兼業化、細碎化和老齡化的糧食生產模式不可持續；而另一方面，以較高的土地成本實現規?；Z食生產同樣面臨更多的困難。那么，怎樣緩解甚至克服土地成本上升帶來的負面效應呢？

學界有關農地流轉價格的研究成果已相當豐碩，但絕大多數研究是針對農地流轉價格低廉的社會現象而言的，認為農地產權不完整，種糧比較收益低下是導致價格低廉的原因，應當強化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完善社會保障機制，健全市場流轉體系，以提升流轉價格、保護農民利益④。這些研究對于農地流轉價格影響因素的揭示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但在土地承包經營權權能充實和長久不變、承包地流轉價格穩步上升的背景下，這些研究可能已經失去了相應的事實基礎。沿循農地制度改革變遷的路徑，目前迫切需要研究的是土地成本陡升帶來的社會問題。為此，本文針對土地成本的構成要素、影響因素和控制對策等方面，對既有研究文獻進行綜述。

二、相關研究文獻的主要內容

1.既有研究對土地成本的界定

從目前學界研究來看，多數研究文獻使用 “農地流轉成本”、“農地 （土地）交易成本”或者“土地成本”一詞，但在文中也沒有對概念直接界定，指代對象不甚明確，并未嚴格區分農地流轉成本、交易成本和土地成本。從文獻內容來看，農地流轉成本一般是從土地經營者獲取承包地經營權的角度來說的，指的是農地流轉過程中發生的各項成本的統稱⑤。土地交易成本一詞較多使用在制度經濟學者的研究之中，是交易成本理論在農地流轉語境下的具體運用。按照制度經濟學的基本理論，交易成本包括事前交易成本 （為達成合同發生的成本）和事后交易成本 （為監督合同執行發生的成本）⑥。鄧大才認為，農地流轉的交易成本是發現流轉價格的價格⑦，包括信息搜尋成本、談判締約成本和組織成本等，這主要是針對事前交易成本而言的，并未涉及農地流轉的事后交易成本。土地成本可以等同于農地流轉價格，依據 “定價問題就是產權問題”這一基本理論⑧，土地成本或者農地流轉價格可以理解為承包地流轉所對應的權利的合理對價。綜上，農地流轉成本包括農地流轉的交易成本與農地流轉的交易價格 （土地成本），二者緊密聯系又存在區別，前者屬于交易成本，而后者則屬于生產成本。本文的研究指向在于土地成本問題。既有研究文獻中關于農地流轉權利以及農地流轉價格影響因素的研究，可以歸入本文的考察范疇；而關于農地流轉交易成本的研究，則視其與土地成本或者流轉價格關聯的緊密程度，對相關文獻予以取舍。

2.農地流轉價格的構成研究

就農地流轉價格構成而言，部分學者主張農地流轉的價格應當體現土地資源的自然價值、土地生產收益的經濟價值和勞動就業、家庭生計、養老保障等社會保障價值⑨，蔣永甫認為承包地流轉價格僅是農地資源的市場價格的表現形式，未能全面反映農地資源的社會價值等非市場價值⑩。斯科特提出農民做出經濟決策的基礎是生存倫理而不是經濟理性?；羅必良認為，農民更看重承包地的生存保障功能而非交易價值，農戶對于土地的生存依賴和情感寄托使得承包地具有極強的稟賦效應，農戶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具有人格化財產的屬性，農戶往往具有高估農地流轉意愿價格的傾向?。韓松提出，在農地流轉過程中，農戶僅憑成員權收取相當于其土地承包經營權收入變現的固定租金，這與我國農業在很大程度上仍屬于自給自足的自我保障型經濟的總體現狀相違背?。

但也有少部分學者提出，地租核算時一般以農戶自行耕作的種植結構和取得的年均產值為準，并不連帶承包地的社會價值，承包地經營權的身份屬性和保障功能推高流轉價格的說法難以得到實踐印證。陳小君認為，農地實際經營主體取得的土地經營權是經由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出的占有、使用等部分權能，是一種債權而非物權。從農民的認知角度來看，承包地經營權的流轉只是一段時間內土地經營權的讓渡，不會使自己喪失承包權?。

3.土地成本的影響因素研究

（1）農業經濟學界的既有研究

就土地成本的影響因素而言，農經學者主要設置若干影響因素作為變量，通過對調研或者統計數據進行實證分析，研究各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對于農地流轉價格的影響強弱程度。這些影響因素通常包括農戶個體家計情況、農村社會分化程度、承包經營權穩定性、土地自然質量等級、資本投入程度、當地社會經濟條件、土地流轉方式、流轉政策支持等方面。其中，土地的自然質量等級和資本投入程度可以在馬克思主義關于級差地租的理論中尋求解釋?，沒有任何爭議，在此不贅。針對其他影響因素的討論，既有研究得出的結論如下：

第一，在村莊社會分化的背景下，進城務工農民和在村農戶對土地流轉租金的期望不同?。前者對于農地的就業和收益依賴較低，流轉農地的意愿更強烈，土地租金也相對低廉；而后者由于缺乏進城務工勞動能力，故其對租金的期望值要求更高，通常包括勞動力機會成本在內?。由此推論可知，在自發零散流轉的情況下，由于不存在集體行動的問題，在村農戶更可能以較低成本實現家庭經營能力范圍內的適度規模經營，而且經營范圍通常以糧食種植業為主，有利于糧食安全目標的實現；而資本下鄉經營對于農地的規模化集中連片具有較強的偏好，為了有效整合異質性農戶的不同流轉意愿和租金預期，往往以在村農戶的租金要求為標準支付較高的土地流轉租金。土地租金的高漲一方面擠壓了在村自耕農戶的生存空間和上升通道，另一方面也導致耕地的 “非糧化”甚至 “非農化”?。這一觀點基本上獲得學界的普遍認可。

第二，關于農地確權登記對土地成本的影響。主流觀點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確權登記能夠顯著提升承包地轉出農戶的流轉意愿，擴展農地流轉的交易對象，降低交易成本，提高流轉價格?。胡新艷等基于農地流轉市場的特殊性，認為承包地具有資源稟賦和人格權財產的屬性，不同于標準化商品的一般交易邏輯，進而提出確權登記強化了承包地經營權利，提高了農戶的意愿交易價格，加劇了土地流轉成本上升，反而造成土地流轉速度的下降?。由此可見，確權登記會推高農地流轉價格，但學者們的分析進路不同，前者是從純粹的市場供求機制和高質量需求者的視角展開，而后者則是從承包地權利的特殊性和農地供給者的心理價格層面來分析。而且，二者對于農地流轉價格的未來預期存在差別。

第三，關于地方政府農地流轉補貼政策對于土地成本的影響。李乾發現農地流轉補貼提高了農戶的流轉收入，降低了大規模流轉成本?，但馬志遠等提出目前的土地流轉補貼政策，沒有明顯改變農業適度規模經營組織的用地成本，難以在 “邊際上”發揮對流轉意愿的刺激作用，實際上是財政資源的浪費?。農地流轉補貼對象的政策設計對于土地成本也會產生影響，高海從農業補貼促進糧食生產的產業政策目標出發，認為農地流轉補貼對象應為實際經營者?，但黃祥芳等認為以規模經營主體為補貼對象會推高農地流轉價格，而且增加了小規模農戶流入土地的成本，造成對小規模農戶的擠壓，主張農地流轉補貼應該向農戶間的流轉傾斜?。

第四，關于土地流轉方式對農地流轉價格的影響。承包地流轉方式包括出租、轉包、轉讓、互換、入股等方式。實踐中，出租和轉包占農地流轉的絕大多數，流轉對象大多以農戶為主；但流向新型經營主體的比例不斷增多，股份合作流轉方式比重不斷上升?。有學者認為以出租、轉包方式流轉使得流轉收益與未來的農地經營收益脫鉤，必然產生農戶和土地經營者利益分割的問題，因而主張采用土地股份合作的流轉方式，以增加農戶和實際經營者的利益黏性?；包宗順等提出土地股份合作可以節約交易成本，緩解經營者的前期租金壓力?；但張蘭君等通過對土地股份合作的類型化研究提出，自主經營型和社區股份合作型符合農戶勞動和土地聯合的入股原則；而內股外租型已異化為 “要地不要人”的經營模式，往往推高農地流轉價格，入股后的農地 “非糧化”現象嚴重?。

（2）社會學界關于地租形成的社會建構說

社會學者更多地將土地成本的影響因素歸于產權交易的社會制度環境依賴以及鄉村社會的關系網絡與本土資源。周雪光首先提出 “關系產權說”，認為產權是一束權利，也是一束關系，體現為產權主體與其外部環境尤其是制度環境之間長期穩定的紐帶關系?。田先紅認為，農地流轉合約是一種“社會性合約”，而非單純的市場機制一元作用的結果?。村莊農戶之間農地的自發流轉主要是一種互惠式的情感交往關系，而非純粹的利益交換關系。村莊熟人社會的 “強關系”特質會在一定程度起到降低農地流轉價格的作用；而在農地向村莊外流轉的 “弱關系”場合，農戶和經營主體各自的利益表達，地方政府和村集體組織介入農地流轉的居中協調和獨立利益訴求的混合角色，使得地租的確定最終在各方主體的利益博弈之下求得一個 “均衡解”。無論農地流轉的對象和方式如何，地租的形成都體現為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而非標準化商品交易的市場機制過程。

（3）制度經濟學對土地成本影響因素的研究

鐘文晶等認為，承包地具有強烈的稟賦效應和人格化財產特征，農戶普遍具有較高的農地流轉價格預期?。鄒寶玲等提出，鄉土社會差序格局的道德倫理和行為邏輯對于農地流轉行為具有嵌入性和適用性效應，表現為農地流轉的關系型契約和非市場化締約的特征，農戶往往根據自身與農地流入對象社會關系的差序性表現出不同的意愿租金?。胡新艷等認為，承包地的稟賦效應和耕地質量的事后監督成本會在農地價格談判時被充分考量?。由于外出務工收益的不穩定性，農地仍然承擔一定的保障功能，生存理性和風險規避促使農戶選擇具有共同的知識基礎和信任機制的其他農戶作為首要的流轉對象，采用短期性的不完全合約、口頭合約甚至空合約的方式?，以便隨時行使農地流轉合約的單方退出權。同時，退出權的即時行使也構成對農地實際使用者的一種無形威懾，防范經營者的道德風險和機會主義行為，促使其保持農地流轉期間的地力不受損害，節約農戶的事后監督成本。村莊熟人社會可以為農地轉出戶隨時回到土地提供便利，而且既有的信息優勢和聲譽機制可以約束農地轉入戶的行為，降低流轉成本和交易價格；如果向農戶以外的經營者，則要將前述成本計入流轉價格，尤其在長期流轉容易產生 “一次性博弈”的情形下，農地流轉價格會被進一步推高。

4.土地成本的合理控制機制研究

前述農地流轉補貼政策是地方政府為降低土地經營者的土地成本而采取的財政支持手段，也屬于本部分討論的范疇。除此以外，相關的研究還包括：

（1）農地流轉機制與土地成本控制的關系

耕地細碎化和高昂的土地成本是實現適度規模經營和現代農業所必須克服的難題。相比國家政策和法律層面對農戶作為農地流轉主體地位，并強化市場機制實現收益分配的反復強調，實踐中農地流轉機制包括政府主導型、集體主導型和農戶主導型?。有學者認為，長期以來政策法律強調承包地的保障功能和福利屬性，忽視了承包地的財產屬性和流轉收益功能?，我國的農地流轉市場處于初始狀態，難以發揮發現和調節交易價格的作用，使得農地流轉面臨交易成本和交易風險?，主張發揮市場調節農地流轉價格的作用。但蔡瑞林等提出與此相反的意見，認為鑒于農地流轉的土地成本對糧食安全的負面作用，應當探索建立耕地低成本流轉機制，而不是競爭性的承包經營權交易市場?。那么，政府主導或者集體主導是否是農地低成本流轉的路徑呢？馬賢磊等認為目前農村經濟社會發展條件下，地方政府仍需要發揮降低交易成本，顯化流轉價格的作用?，杜志雄認為政府應當加強對農地租金的價格調控?。但是，尚旭東等對此持否定意見，認為政府主導型農地流轉雖然能在較短時間內促成農地的適度規模經營和耕作自然條件的改善，節約農地流轉集中的談判成本、組織成本，但往往會人為地放大需求，致使農地流轉面積超出土地經營主體實際能夠承受的經營面積和流轉規模，扭曲了正常的市場流轉機制，而且提高農戶的議價地位，助推農地租金溢價，反而助長經營主體的 “非糧化”傾向?；賀雪峰也提出，在政府主導的資本下鄉過程中，國家和地方的各項支農資源往往向工商資本富集，對于其他規模經營主體帶來不公平的競爭環境，抑制了小農生存空間，客觀上形成了與真正從事農業生產的老年農業和中農經濟 “爭利”的局面?。至于集體主導型農地流轉對流轉價格的影響，有學者認為村集體具有節約農地流轉的信息收集、談判議價和合約履行的交易成本和組織成本的優勢，能夠通過集體行動維護集體成員的利益?，但孔祥智等提出雖然村集體發揮了流轉中介和組織協調作用，但其在農地流轉中日益成為獨立的利益主體，具有強烈的直接參與需求，而村集體過度介入土地流轉可能會產生尋租空間擴大、農戶利益受損等問題?。由此可見，關于合理控制土地成本的農地流轉機制，學界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

（2）規模經營的雙重路徑與土地成本控制的關系

羅必良認為，農業規模經營有兩種路徑，土地產權市場發育改善農地經營的規模經濟性，社會化服務市場拓展農地經營的分工經濟性?。農地規模經營之規模經濟應是一種分工經濟，認為通過經營權產權細分及其交易的方式可以實現農業服務規模經營，主張不再一味強調經營權整體轉移形成的農地流轉規模經營，這樣可以避免高昂的土地成本。農業服務規模經營應是農業經營模式轉型的未來路向。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理論支撐和實踐基礎，相比于主流觀點對農地流轉規模經營的集中探討，可謂另辟蹊徑。但有聯辦財經研究院的學者以山東土地托管服務的調研情況為依據，認為農業服務規模經營不可能與分散的農戶逐一對接，也應當以一定的農地經營規模為前提和基礎。尚旭東認為作為農業服務規模經營藍本的四川崇州 “農業共營制”不具有可復制性和可推廣性，而且這種經營模式本身也面臨著巨大的盈利壓力和 “非糧化”的運營沖動?。

5.土地成本背后的權利 （力）博弈

法學界主要從承包地經營權的流轉機制和承包權人以及經營權人的權利界分與利益分配的角度展開研究。關于農地流轉機制，學界大致形成市場派?、公權派?和中間派?三種主要觀點。市場派學者主張，應堅持農地流轉中農民自主和依法自愿有償的原則，制止地方政府權力或基層組織對農民利益的侵害；主張公權派的學者認為，從國內外的實施經驗來看，單純依靠土地承包經營權人 “經濟理性”的自發流轉，不能實現適度規模經營的目標，應發揮地方政府推動和農村集體組織介入的作用；中間派學者認為，土地流轉的中國模式，體現為基層政府或者集體組織在農地流轉過程中，對土地供需各方的雙重代表和雙向協調功能，節約了交易成本，發現了農地流轉的均衡價格，這種模式具有合理性，是應當堅持和需要進一步完善的。

關于農戶和實際經營者的利益分配問題，學者們普遍認為土地承包權的權利內容包括分離對價請求權，土地經營權的權利內容包括收益權，但對兩種權利的相對應的收益分配實現機制缺乏深入的探究。大部分學者認為應立足于農戶利益保護的角度展開深入研究?；也有學者從保護經營權人的農業經營收益的角度，主張合理控制農地流轉價格，建立合理良性的讓渡對價機制和評估機制[51]；黨國英從農業發展角度提出，土地流轉費過高已成為我國農業不可承受之重，應當降低農業規模經營成本，不宜把增加農戶財產性收入作為土地流轉制度改革的追求目標[52]。

三、既有研究文獻述評

1.既有研究的學科視角與研究方法

農地規模經營的土地成本約束及其破解是一個具有多學科屬性的復雜命題，相關的研究成果多集中于農業經濟管理、制度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領域。農業經濟學界通過數據模型的設計，運用實證研究的方法，對土地成本的構成及影響因素、價格評估等展開研究；社會學界運用社會調查研究和典型案例分析的方法，論證地租形成的社會建構性；制度經濟學則是以產權理論、交易成本理論和不完全合約理論為基礎，分析農地產權特性和農戶契約選擇對土地成本的影響。以上學科領域研究的側重點在于對土地成本進行事實判斷，但無論個案研究抑或調研數據的分析，都難免遭遇是否具有代表性和周延性的質疑，因為基于大樣本的定量研究比較少見。法學領域主要從土地承包權人和經營權人的權利保護和利益協調的視角，在價值判斷基礎上展開規范研究。

2.既有研究得出的一致結論

既有的研究文獻從不同學科角度對土地成本的影響因素和解決對策提出了各自的見解。比較一致的觀點認為：第一，我國未來農業的發展必須突破耕地細碎化的桎梏，解決適度規模經營的土地成本難題。第二，通過農地流轉實現適度規模經營存在很高的交易成本。這種交易成本主要源于承包地兼具生產資料、社會保障和土地財產等多重功能，具有強烈的稟賦效應和人格化財產屬性。第三，承包地流轉不同于一般的標準化商品流轉，是具有差序性和歧視性的非典型要素市場。農地流轉價格的形成具有社會建構性，并非市場機制單獨作用的結果。一般來說，農戶之間以轉包為主要形式的相互流轉價格較低，而規?；瘜ν饬鬓D的價格相對較高。

3.既有研究中的觀點爭議

既有研究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尚未形成共識，這既是學科視角差異使然，也提示我們土地成本問題研究的復雜性。

第一，關于農地流轉的價格構成，其背后是農地權利及其制度功能問題。爭議的焦點在于，承包地流轉價格是僅反映其作為生產要素的財產價值，抑或是還應當包括其作為農戶基本保障的社會價值。換言之，承包地的流轉切斷了農戶與土地的直接結合，改變了農戶直接依賴土地獲得收入和生活保障的形式，而僅靠流轉收益是否足以替代土地保障？主流觀點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具有用益物權和身份保障權的雙重特征。農地流轉價格包括要素價格和社會價值的觀點，顯然將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等同于轉讓。但是，從法學視角來看，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形式具有多樣性，包括物權性流轉和債權性流轉方式[53]。轉讓只是其中的一種流轉形式且通常很少采用。論者所慮可能在于物權性流轉模式下，農戶長期與土地隔離而產生的持續收益和保障問題。

第二，對于如何破解土地成本難題，尚未形成一致的觀點，在農地流轉機制、流轉方式、政策選擇等方面甚至存在截然不同的看法。

首先，在農地流轉機制方面，一般認為，農戶具有對承包地的 “產權身份壟斷”和 “產權地理壟斷”地位，以農戶主導型農地流轉方式實現適度規模經營具有高昂的土地成本，而且農戶主導型流轉主要是以轉包形式在農戶之間進行，存在小農生產的低水平復制問題[54]，這也為地方政府和農村集體介入農地流轉，發揮節約交易成本的優勢，提供了合理的解釋空間。然而，這種論證邏輯存在兩個值得商榷的問題：一是，僅注意到了農地流轉合約締結的事前交易成本，忽視了基于農戶自主意愿的農地流轉對于流轉合約順利履行，即節約事后監督和執行成本的重要性；二是，隱含和先定了農地規模經營比家庭農戶經營更有效率這一前提，然而這一命題本身就存在巨大的爭議。

其次，在農地流轉形式方面，既有研究普遍認為相比轉包和租賃，入股是更能控制土地成本的流轉方式。然而，入股采取 “保底收益+二次分紅”的收益分配形式，只有入股總體收益超過租金收入，且形成長期穩定的信任合作機制時，農戶才有可能選擇這種方式；而且入股分紅只是將經營主體前期一次性租金支付的壓力部分緩釋到了生產經營階段，不能因此得出入股分紅必然降低交易成本或者價格的結論。此外，研究者的主要關注點在于農地流轉規模經營及其對應的流轉形式，農地規模經營的其他實現方式，比如，農地托管、委托代耕、農業共營制等，并未得到學界的同等關注。

再次，關于農地政策對土地成本的影響。一是，土地承包經營權確權登記是推高還是降低了農地流轉交易成本？之前的大量研究文獻證實承包地產權的不穩定性增加了交易成本，但是在現行政策法律框架下，承包地經營權的長久不變和權能充實，確權登記有助于提高交易價格，但從某種意義上也固化了小農分散經營格局，推高了農地流轉的個別交易成本和集體行動的成本。二是，對農地流轉補貼的政策績效存在爭議。與主流觀點不同，部分學者認為農地流轉補貼對于激發農戶的流轉意愿，降低土地成本的政策效果尚不明顯。

最后，從研究思路和側重來看，既有研究成果集中關注于通過農地流轉形成規模經營，當然難以回避土地成本的約束及克服問題，有學者主張發揮農地服務規模經濟的優勢，但這種觀點尚未得到理論界的充分回應。筆者認為，以農地服務規模替代農地流轉規模的方案，存在以下難以完全解釋的問題，一是，規?；找泊嬖谀芊癞a生規模經濟和節約成本的問題，規模化服務也應以一定的農地經營規模為前提才能體現出規模優勢，否則將面臨市場化推廣的難題；二是，規模化服務在很大程度上節約了勞動力成本，但是難以解決耕地細碎化引致的土地成本問題，除非規?；諑淼脑鲋凳找婺軌蚋采w土地成本，而這又似乎須以一定的農地規模為前提。三是，從實踐情況來看，山東省供銷社系統開展的土地托管服務也主要面向規模經營主體；四川崇州農業共營制的做法首先是通過土地股份合作整合農地，以便引入職業經理人和社會化服務主體。而且，這些地區農地社會化服務的有效開展，離不開當地得天獨厚的自然生產條件以平原為主）和當地政府的支持，其經驗的可復制性不無疑問。

四、結語

土地成本是實現規模化農業繞不過去的 “坎”，關系到農業生產的成本乃至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總體成本，關乎我國農業現代化和糧食安全目標的實現。在農戶仍然是農地經營主體的大多數、承包地仍然承擔部分農戶的保障功能的現實約束下，要改變 “家家承包，戶戶種田”的局面，推進農地適度規模經營，實現我國農地經營制度的轉型升級，就必須克服耕地細碎化帶來的土地成本。目前，學術界的研究普遍認為承包地對于農戶來說具有多重意義，承包地流轉市場不能簡單等同于標準化的生產要素交易市場，因此，通過明晰產權推動市場化交易的方式，實現農地集中流轉和規模經營，存在高昂的土地成本。但對于如何突破土地成本約束，仍有許多觀點上的分歧和對現行政策的不同看法。這些觀點既體現了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和關注重點，更是源于對我國未來農業經營模式和生產組織形式的不同事實和價值判斷。從維護糧食安全的角度來說，大宗農產品的生產還要以農戶為主，并適時轉向以適度規模的家庭農場為主。因此，在強調農地流轉規模經營的同時，也不能忽視為家庭農戶提供社會化服務的農地服務規模經營，對于二者的學術研究同等重要。

應當加強不同學科領域研究的溝通和對話，尤其應當加強法學方面的研究。農地經營制度的轉型必將引致農地權利體系的重構，實現從 “集體所有，農戶承包經營”的 “兩權分離”向 “集體所有，農戶承包，經營者經營”的 “三權分置”的漸進式轉變。制度變遷的過程同時也是社會結構性調整和群體間權利資源重新配置的過程[55]。如果說在“兩權分離”模式下，承包地的個別流轉僅涉及私人內部的成本收益問題，那么，在推行 “三權分置”的背景下，承包地的規模化流轉則涉及農戶和實際經營者兩大社會群體之間的權利平衡，應當堅持制度改革的總體成本和收益的分配正義原則。因此，土地成本可以理解為一種轉型時期的社會成本和制度成本，應當在法律層面解決成本的合理分擔問題。而且，從法學視角展開研究，更有助于厘清既有研究中存在的上列未解之題：第一，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而產生的土地承包權人和土地實際經營者之間的權利界分問題，這是確定農地流轉價格的權利前提；第二，承包地流轉的主導機制、流轉形式的選擇、政策激勵措施的優化等問題，這不僅涉及到土地成本的合理控制，而且更加關涉未來我國農地經營制度的路徑選擇。

注釋：

① 葉興慶：《演進軌跡、困境擺脫與轉變我國農業發展方式的政策選擇》，《改革》2016年第6期。

②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村經濟研究部：《集體所有制下的產權重構》，中國發展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頁。

③ 李松：《萬畝 “糧王”破產：土地流轉風險有多大？》，半月談網2015年2月10日。

④ 周海燕、周存久：《農村土地使用權流轉價格研究述評》，《長春師范學院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⑤ 萬舉：《農地流轉成本、交易體系及其權利完善》，《改革》2009年第2期。

⑥ ［美］奧利弗·E·威廉姆森：《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35頁。

⑦鄧大才：《農地流轉的交易成本與價格研究——農地流轉價格的決定因素分析》，《財經問題研究》2007年第9期。

⑧A.A.Alchian,Some Economics of Property Rights,IL Politico,1965,30(4),pp.816-829.

⑨ 高艷梅，湯惠君，張效軍：《基于產權價值的區域農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價格研究——以廣州市為例》，《華中農業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⑩ 蔣永甫、徐蕾：《農戶農地流轉意愿：一種農地價值的視角》，《學習論壇》2015年第6期。

?J.C.Scott,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Peasant:Rebellion and Subsistence in Southeast Asi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6,pp.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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