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松
樹木,陪伴著人類從遠古走來,把太多的恩惠施于人類衣、食、住、行、用的方方面面。謳歌樹木,我想把最好的贊歌,唱給樹木。
洪荒年代,原始人手持木棒作武器,趕跑毒蛇猛獸,獵獲食物,繁衍生息。啟蒙歲月,部落人鉆木取火,烹調熟食,不再茹毛飲血,生吞活剝;伐木筑屋,遮風擋雨,掀去穴居和巢居的舊歷;植桑養蠶,蠶絲織衣,蔽體遮羞,驅寒保暖,分手裸體時代,滋長羞恥之心;踏地為路,斧木為輿,楺木為輪,配制成車,而達千里;“刳木為舟,剡木為楫,編木為筏”,以絕江河。立“門”為戶,植樹成“村”。沒有樹木對人類的相扶相攙,原始人就會步履蹣跚,難以走成后來主宰世界的“萬物之靈”。
樹木,傾其所有,奉獻人類,把太多的福祉播撒在人類生活的角角落落。禮贊樹木,我想把最美的詩篇,誦給樹木。
樹木,以優美的體形、文雅的枝蔓、繽紛的葉片、芬芳的花朵、甜美的果實,滋養著人類的軀體和心靈,生發出無窮的智慧和力量。誰不仰視那熱情好客的黃山迎賓松,誰不贊嘆那大漠胡楊的孤傲風骨,誰不欣賞那婀娜多姿的早春柳絲,誰不著迷那艷麗嫵媚的桃花,誰不陶醉那晚秋殷紅如血的楓葉,誰不喜歡那紅潤光鮮的蘋果?樹木,慷慨地賜予人類珍貴的飲品,神奇的中草藥,保健著人類的身心。銀杏的葉、棗樹的皮、桂樹的花、山楂的果,桑樹的根,都是地道的中草藥;毛尖茶、龍井茶、烏龍茶、觀音茶、普洱茶,均為上好的茶飲。
感恩樹木,因為樹木使出渾身解數,營造和守護著人類美好的家園。不是么?綿延千里的“三北防護林”,以堅不可摧的林木隊列,抵擋住“沙塵暴”猖狂的侵襲;河堤湖壩上的林木,以深厚發達的根系,固沙土護壩堤;路邊的行道樹,以昂楊挺拔的姿態,劃出道路與田地綠色的分界線;濃郁的庭蔭樹和美麗的觀賞樹,以錯落有致的孤植與叢植,消彌著噪音,過濾著空氣,洗滌著塵埃,呼應著小橋流水,陪襯著亭臺樓閣,構建出令人流連忘返、心曠神怡的優美園林。
以樹木冠名的人名、地名、商標名、歌名、文學作品名、影視劇目名,枚不勝舉:小桃紅、王散木、史樹青、胡喬木、周樹人、五柳先生(本人的名字“青松”,也有幸入列),銀杏溝、黃楝崗、荊紫關、橘子洲、槐花灣、楊柳青、秋林渡、黃果樹瀑布、五棵松車站,桐樹莊、大榆樹村、四棵樹鄉、構林鎮、棗莊市、吉林省,椰子糖、芒果煙、桂花酒、杏花村酒,《小白楊》、《紅梅贊》、《映山紅》、《榕樹下》、《梅花三弄》、《滿山紅葉似彩霞》、《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詠柳》、《詠梅》、《陌上桑》、《鳳棲梧》、《挪威森林》、《白楊禮贊》、《松樹的風格》,《杜鵑山》、《青松嶺》、《槐樹莊》、《香樟樹》、《桐柏英雄》、《山楂樹之戀》……樹木,已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符號,全人類的集體記憶。木,或獨立成字,或偏旁構詞,字數詞量繁若星辰,難以數計:木、林、森、樹、板、材,松、柏、榆、楝、桐、槐、楊、柳、桑、桃、梨、杏、檀、楠,桌、椅、床、榻、箱、柜、梁、柱、檁、椽,枝、桿、杈、棍、棒、槍,橋、棧、轎、樓、軒,琴、瑟、琵琶、板胡……去掉“木”字,中華字典將遺漏不全,傳統文化將痛心缺憾。
以樹木為述寫對象的文字,讀起來親切、溫暖和動人,這也許是人類與樹木,有著類似的磨難與煎熬、暢達和舒坦、平和與安靜、憤慨和豪邁之故吧。同樣的歷程,同樣的性情,惺惺相恤,意緒契合。“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也”——孟老夫子將農民種樹奔小康之秘訣,一語道破;“人面桃花相映紅”、“杏花春雨江南”、“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曠野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妙語連珠,好一派意猶未盡的農耕生活圖景;“春前有雨花開早,秋后無霜葉落遲”、“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樹葉飄落,老人生悲”、“一葉知秋”——斑斕的樹貌季相,深邃的哲思禪語,詮釋著“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則;“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今霄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勞動的愉悅與離別的酸楚,在字里行間婉轉流淌…
以樹皮的植物纖維為原料,制造出的文字書寫材料——紙張,軟薄輕便廉價,取替了笨重的銘文石刻、竹木簡牘,代位了昂貴的絲娟縑帛,開啟了嶄新的書業時代。此后,負荷著美好文字與圖畫的紙張,冊頁成溢滿墨香的書籍;內容豐富、裝幀精致、卷帙浩繁的書籍,連綿不斷,世代相傳,記錄著人類足跡,承載著人類文化,傳播著人類文明,交流著人類思想,推動著人類進步。沒有樹木,人類輝煌的文明史冊,將會有著怎樣短章少節的缺失?讀著“斷代史”的我們,又將有著怎樣無可彌補的遺憾?
木分花梨紫檀,猶如人分三六九等。樹木世界就像人類社會,既有黃口小生,又有耄耋老者;既有凡夫俗子,又有才子佳人;既有蕓蕓眾生,又有君子賢人;既有平頭百姓,又有帝王將相。細心觀察一下樹林的風貌,刻意品評一下木料的材質,便能體會出:樹木的風姿,比附著人類的面貌;木料的品質,對應著人類的品格。讓我們耐心地盤點一下,就可以發現:林林總總的樹木中,有太多大家似曾相識、心照不宣的形象——堅實固執的“男人之木”榆木,妖冶縱情的“好色之木”色木,淡雅樸素的“平凡之木”櫸木,雍容華貴的“稀世之木”金絲楠木,十年合抱的“速生之木”白楊木,靜謐沉古的“帝王之木”紫檀木,堅硬倔強的“堅韌之木”鐵力木,金堅玉潤的“萬錢之木”沉香木,卓爾不群的“君子之木”柏木,滄桑長壽的“老人之木”檜木,紋路如詩的“文章之木”香樟木,譽冠天下的“極品之木”黑檀木,喜結連理的“伉儷之木”榕木,還有寄托著鄉愁的“桑梓之木”,更闡釋著樹木濃郁的人文情懷。這些栩栩如生的木材,不正是樹與人性靈相通、品格一致的生動佐證嗎?
活著的樹木,春華秋實,勃發著盎然生機;
鋸解的材料,木香撲面,彌漫著藝術氣息。
樹木,起源于自然,根植于大地,稟性溫良,素來親善,與人類有著與生俱來的天然情緣。樹木生長于空曠的天地之間,吸納了氤氳的地氣,日月的光華,山川的靈秀,所以才搖曳著特異與神奇。人起居于木屋居所,長眠于棺槨墳地。相伴樹木,人心清靜;偎依木器,靈魂安寧。沒有人,樹無主;沒有樹,人孤獨。
風格迥異的木材,制成了工藝精湛的明清實木家具,筑造了氣勢恢弘的木質建筑,鏤刻出玲瓏剔透的木雕工藝,哺育出源遠流長的木文化,譜寫了中華文明長卷中,光輝燦爛的一頁。誰不珍愛那溫涼適宜、環保耐用、紋理細膩、色澤高雅、溢彩流光、富麗華貴的紅木家具呢?樹木的圈圈年輪中,蓄積和沉淀著人間的煙火,土地的敦厚,根系的深沉,野風的吹拂,流水的韻致,雨滴的潤澤,氣候的冷暖,潛伏著音樂藝術的氣質,使得木質樂器音質純樸而清亮,音色圓潤而古樸,音域寬廣而渾厚,音韻幽雅而綿長,不同凡響。不是么?神農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合焉”。這是木制樂器的初始。桐木之外,紅松、云杉、楓木、紅木、楠木、檀木、鐵木、椴木、槐木、岑木等木料,也都是制作古琴、二胡、琵琶、小提琴板材的良木。不信,你聽——手法高妙的琴師,坐擁一架木質的古琴,能彈奏出天籟之音《高山流水》和《廣陵散》;坐擁一架木質的古箏,能彈奏出歡快明麗的《漁舟唱晚》;操持一把木質琵琶,能彈奏出悲壯雄偉的《十面埋伏》,繁密富麗的《陽春白雪》,靜謐動人的《春江花月夜》;操持一把木質的小提琴,能拉出“此曲只應天上有”的《梁祝》;操持一把木質二胡,能拉出深沉凄美的《二泉映月》,芳香遍天涯的《茉莉花》……
我想代寫一篇沉痛的懺悔錄,替人類謝罪樹木,傾訴我們深重的愧疚,因為人類曾對可敬的樹木忘恩負義,甚至恩將仇報,有過太多令人發指的傷害。我們不妨歷數一下,古今樹木的種種悲慘遭遇吧!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封建專制時代,為造廣廈千萬間,大庇“妃嬪媵嬙”俱歡顏,窮奢極欲的帝王們,伐光林木,用盡木材,惹得天怒人怨。“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杜牧的《阿房宮賦》,把帝王的貪婪和報應,鋪敘得淋漓盡致。激情燃燒的歲月,狂熱愚昧的人們,曾經豪情萬丈,遍壘土爐,伐木代炭,大煉鋼鐵。最終,樹砍完了,廢鐵成堆,鋼沒練成,勞民又傷“材”,落個“瞎折騰”壞名;又偏執地“以糧為綱”,毀林開荒,造田種地。結果,水土流失,田地變沙漠,“綱”未舉,“木”不長,不得不“退耕還林”,回過頭來保護自然生態。活生生的現實生活中,殘害數木的罪惡行徑,也惡貫滿盈。怕脅自己的莊稼,有農人將春季剛扎根成活的小樹踒倒在地,把稚嫩的枝葉當作青草,牧放牛羊,小樹夭折;為清除車輪子里的泥沙,有人將小樹攔腰折斷,截成小木棍,掏挖輪子內外的泥巴砂礫;為一試刀鋒的利鈍,狂賤者以雞蛋粗的“少壯樹”為“活靶”,兇殘地刀劈、腰斬、梟首。夏秋季節收莊稼的時候,手扶拖拉機、收割機等大型農用機械,怪獸般地橫沖直創,將路邊無辜的行道樹,碾倒軋死。莊稼收完了,懶漢們又把曬干了的秸桿,圍樹堆積,點燃焚燒。煙薰火燎中,碗口粗的大樹,也得死于“火刑”。為采集樹花樹果,有人連鉤帶折,使樹木缺胳膊少腿,成了傷痕累累的“殘廢樹”。“春天種棵小樹苗,夏天光禿扎鞭桿,秋天落個栓羊橛”——這個流傳甚廣的新民謠,也許是對鄉村阡陌上,“年年種樹,不見樹”怪現象的淺顯“揭秘”。2001年的“植樹節”,時任鎮平“縣令”的王清選先生,不堪“年年栽樹,年年不見樹”的糟糕狀況,召開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樹根追悼會”,讓與會者向被砍死的樹根祭文致哀,以達喚醒民眾愛護樹木、“孝敬”自然之目的。與十六年前王“縣令”那場舉世無雙的“樹根追悼會”相比,我的這篇“懺悔錄”,來得顯遲些。可是,我們“謝罪樹木”的心靈,是契合的;我們“善待樹木”的理念,是一脈相承的。從這個角度上講,我們是“知音”。
如果說上述鄉村“惡人”殘害樹木,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話,那么都市的“劊子手”虐殺樹木的手段,則技高一籌,分明是陰險的“暗算”。街邊,有幾棵香樟樹,枝繁葉茂,篩著濃蔭,蔭涼可人。臨街的店主,卻認為香樟樹冠幅過大,遮蔽住了他的店面,大光其火,夜深人靜時,下了毒手:或大刀闊斧剁手斷臂,將樹砍成“維納斯”,變成“木乃伊”;或用硫酸水、濃鹽水、化肥水、人糞尿,滲透根部,腐爛樹根,讓樹“安樂死”。巷口,長著一棵老態龍鐘的古槐樹,站成了引人注目的街景。有位開小汽車的司機,常從此出行與返程,嫌它礙事,決定除掉它。月黑風高之夜,司機用利刃剝去樹皮,挑斷樹筋,挖去樹心,讓古槐樹“壽終正寢”。堤岸上高大通直的杉樹,一旦被樹賊盯上,要不了幾天,它們便會神秘地“失蹤”。你若勘查現場的話,不難發現:樹賊是在夜幕掩護下,用手提式電鋸緊貼地面,殘忍地“斷足”杉樹,爾后用灰土埋住斷面,抹平痕跡,車載木料逃之夭夭。我對這種盜樹行為,定性“暗殺”,該屬恰當。
在市區或郊野溜達,我總能看到一些或輕或重、或明或暗的樹傷:有的樹皮被剝去一大塊,甚至大半張,裸露著白花花的森人骨骼,樹皮與骨骼相接處疤痕凸顯;有的樹皮被刀鋸砍割了大半圈,留下一條粗糙的手術“縫線”;有的樹枝筋扭骨裂,隆起一串疙疙瘩瘩的樹瘤。對這些受傷遭罪的樹木,我深表同情;對這些大難不死的樹木,我由衷慶幸;對這些自“救”不息的樹木,我敬佩不已。
誰是殘害這些無辜樹木的禍手?我一直悄悄地,暗訪秘查;何故對樹木如此地兇狠與惡毒?我的疑問,至今無人回答。
樹木,對人類親善有加,造福莫大,本應得到人類善報,卻遭到不肖之子們目不忍睹的“酷刑”殘害,殘無人道的“暗算”與“虐殺”,真是天理難容!一切有良心的人們,都應當對這群敗類,口誅筆伐!
忽然,我想起南北朝時著名文學家,南陽新野縣老鄉庾信《枯樹賦》中的句子:“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由此,我聯想:面對搖落的片片柳葉,古人就黯然神傷,憐憫之情溢于言表;今天,“人惡”如此,“樹”何以堪?樹的“粉絲”們,何以堪?
于是,作為樹木鐘愛者,我被迫向世人發出吶喊:謝罪樹木,甘為孺牛;又向社會強烈呼吁:敬畏樹木,待樹如父;心儀綠色,青春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