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瑞士?楚格小鎮

付謙

楚格代表著一種城市發展模式：城市不追求規模和速度，歷史和現代良好共存，利用并保護自然環境，它傳遞給人們一種生活態度，安靜又有活力，享受又有節制，懷念過去并展望未來……

楚格市是一座隱藏在瑞士鄉下小鎮，看似與世無爭，卻吸引很多跨國大公司來此安營扎寨，它究竟有何魅力，讓世界巨賈情有獨鐘？我唯一能做的是前去感受，盡管這座小鎮很小。

逛完盧塞恩，途徑卡姆市一路向北，前往楚格小鎮，本來就不遠，加上風景那么好，更覺其近。然而，就在算來快到的時候，卻浩浩蕩然，彌漫出一個大湖，這便是楚格湖。越往前走景色越美，前幾天拜識的琉森湖美則美矣，但這湖讓人一見之下便起賴著不走的念頭，比琉森湖黏人多了。在湖邊我們看到一座古舊的小旅館，在楚格，這種旅館很多，但一見這座，誰也挪不動步了。一扇老式玻璃雕花木門，用力推開，看見一只黃褐色的貓，很像海明威寵愛的六趾貓，蹲坐椅子上煞有介事看著我們，目光中沒有任何不自然，倒是我們成了擅闖地盤的番邦夷人。狹小的空間里，擺設都是陳年舊物，只是收拾得非常干凈，鋼琴、燭臺、絲絨沙發、刺繡靠墊，很有派頭，樓梯全是木質的，用腳一踩咯吱咯吱地響，在一百年前應該是歐洲上層貴族的駐足之地，這樣的棲宿處已算相當愜意，安頓好住宿，就推門向小鎮中心走去。

楚格小鎮有很多城堡古塔，民居房頂也是尖頂，擠縮在一起，一擠便把中間一個擠出了頭，昂挺挺地成了圣奧斯瓦爾德教堂的尖塔，以其挺拔的身姿俯瞰著其他各塔，成了楚格地標性建筑。其實，前后左右的樓體在建造風格上并不一致，估計是在不同的年代建造的，但在色調上又基本和諧，時間一久，櫛風沐雨，更蒼然一色，像是幾個年邁的遺民在劫難中相擁在一起，打眼一看已分不出彼此。這個教堂最勾人眼睛的地方，是它與小鎮渾然一體，好像是從那里生出來的。于是它又與大湖渾然一體了，好像楚格湖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就擁有這個蒼老的倒影。它靜靜地呆在蘇黎士和盧塞恩之間，懶洋洋地展示年歲，任由我輕步踩踏、聲聲驚嘆。最吸引我的是靜，是我去過的瑞士小鎮中，最稱心滿意的幾個中的一個，它依傍的山不高，建筑流派多樣，但它把靜作為自己的韻律。有了靜，各種建筑則組合成一種淡雅的古樸，如果說去盧塞恩是對歷史文化走讀，那么楚格則是一個讓我心情放逐的地方。此后經年若再重逢，我定微笑地對它說，我們還是那么熟悉。

從盧塞恩到楚格，目光會發生一點轉變，盧塞恩有內涵、有氣勢，抬頭低頭都是文化，當然很有看頭，更要仰視那些文學藝術大師，但展示性的文化堆積得過于密集，實在讓人勞累，太重的文化負擔使它陷入程式化的紀念聚集，而自己的社會經濟發展狀態，又使它不能像日內瓦、洛桑那樣注入實質性的現代精神，因此顯得沉悶而困倦。但住在楚格小鎮，反而讓旅程熨貼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盡享無盡的清晨、夜晚纏綿的鐘聲。

楚格湖讓小鎮充滿生機，小鎮依水建，山水相依，水是她的魂，小鎮與山水自然和諧交融，豐富的色塊組合，洋溢著大自然的隨意和瀟灑，色彩層次漸進，這些靜態的色彩表達著繁復的自然，那些含蓄的樹影反而顯得十分堅實。這種虛與實的有機交織形成一個統一而又穩固的空間狀態，碧綠緩流的湖水，展示著它的氣韻和精神。從山上俯瞰，鎮在湖里，湖面常隱藏在綠樹叢中，紅瓦白墻層疊而落，倒影在映湖面，待站在湖邊再看，鎮卻又到了山上，郁郁蔥蔥的樹遮蔽著房子，只能看到一些米黃、白色的石墻，尖尖的紅屋頂不時俏皮露出頭，恰好點綴著濃濕干淡的綠色，低頭便見水中天。水給人喜悅，山給人安慰，水讓我們感知世界無常，山讓我們領悟天地恒昌，水讓我們享受旅行的刺激，山讓我們體驗悠悠厚味。水邊的哲學是不舍晝夜，山地的哲學是不知日月，其實，就人生而言，也應平衡于山水之間。

楚格很小，該看的景點兩天可以看遍，十三世紀修建的圣奧斯瓦爾德教堂、隱藏在樹叢中的前西多會修道院教堂看到了，匯集著古老市政廳的科林廣場和Lohri公館看到了，多樣性的巴洛克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的建筑也看到了，但我更喜歡那些古老的窄街，幾百年未曾改變，一圈一圈，縱橫交錯，假如沒有向導，一腳進去，半天轉不出來。后來悟得一個訣竅，一旦迷路就找圣奧斯瓦爾德教堂的尖塔，它是最忠誠、最年老的向導，再也錯不了，逛街就變得瀟灑，只一味搖搖擺擺、東張西望。圣奧斯瓦爾德教堂的鐘樓，形體不像別的鐘樓那樣瘦伶伶地直指藍天，而是胖墩墩地倚坐街市做向導，別有一番親切。它的主鐘，是一個有四個指針的天文鐘，用于顯示星期、月相、月份和閏年的變化，幾個世紀以來，它始終昭示著它滄桑，被看作是歐洲中世紀鐘表制作藝術名副其實的杰作。

楚格很小，但一半風景，都在不起眼的房子里蘊藏，我已略略理解了世界巨賈地點的選擇，因微乎其微的稅收，因廉價的土地，因隱秘性極高的銀行和瑞士加密領域中心，使楚格變成避稅的天堂。小鎮每個角落都藏龍臥虎，這里的神秘不陰暗，幾乎近于透明，這里沒有固定主題，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甚至注冊公司只須申請一個郵政信箱即可， 多數商務不必親自抵達，一切由郵箱代勞，由此，楚格獲得了“郵箱總部”的綽號。這事對我有點誘惑，心里也很想在這里注冊一家公司，但一想山高水遠也就哈哈一笑不當真了。楚格人躲在小鎮，做著縱橫四海的大生意，一筆筆大宗國際貿易，交易著各種稀有礦石、谷物、石油、天然氣、黃金和鉆石。這大體也就是楚格小鎮的秉性所在了，它的歷害不在于它的排場，而在于充分利用它的便利而悄然自重，自重了還不露聲色。

楚格小鎮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獨領瑞士經濟發展。中國也有很多小鎮，但仍比楚格缺了點什么，在我看來，缺了一點歷史與活力的結合，缺了一點超越時空的吸引力。可轉念就想起烏鎮、想起木心，互聯網技術在驅動人類的生活，什么驅動人性呢？木心說：“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互聯網大會選擇放在烏鎮，是最好的提醒，我們需要重新認知人性，自我教育。對于中國文化，熟悉就是一種親情，或許親情就是古老文明延續最強大的力量。烏鎮比楚格有歷史，國際互聯網大會選擇烏鎮理由種種都忽略了，最最關鍵而鮮活的要素，是從木心身上延續的中國特有的人文精神，純粹不乏睿智、真切不乏內斂，互聯網真正需要的是1300年古鎮的靈魂。楚格與烏鎮、百年與千年的擦撞和交匯，我另有一番期待，但愿有一天，能讓中國所有小鎮能比肩楚格富有活力。

楚格小鎮的步道不寬，用小石塊鋪砌，石塊被歲月磨的像陳年的骨牌，滑過一座座古樸的建筑，拾掇著歷史文化碎片。這兒窄街窄到什么程度？左邊樓墻上的古老路燈，從右邊樓房的陽臺上伸手就可以點著。但此刻天還未暗，用不著火，倒是一束斜陽把兩邊窗口的鮮花都點燃了，兩番鮮亮，近在咫尺。等斜陽一收，路燈就亮了，一排小桌沿街排列，行人須側身才能通過。張張桌前座無虛席，而且人人都神采奕奕，他們樂呵呵地坐著笑著，吃著喝著。端走了盤碟，桌上還閃亮著杯中的紅酒，不管是陽光還是燈光，都把它們映照成寶石水晶一般。楚格人日子過得悠閑，體現出一種達觀的心境。它的歷史路程和現實風貌都顯得平實而耐久，狹窄而悠久，就像經緯著它的條條石塊路。楚格小鎮面積不過21.7平方公里，人口才2萬多人，它曾是瑞士最窮的州，現在小鎮人均年收入高于瑞士平均水平，是瑞士百萬富翁密度最大的地區，也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地區之一。

行至瑞士，去過很多小鎮，覺得都值得寫，真正值得寫的是哪幾個呢？一一拆散了看，能說的話并不太多，哪一個都構不成獨立的瑞士。若把楚格躲開了，那就是躲開了對瑞士的認識，躲開了一種把自然與人文搭建得無比巧妙的生態環境，躲開了心底對它的記憶，更躲開了行至瑞士的起點和終點。

楚格沒有讓我失望，也印證我平日聽到過的有關它的傳聞，楚格代表著一種城市發展模式：城市不追求規模和速度，歷史和現代良好共存，利用并保護自然環境，它傳遞給人們一種生活態度，安靜又有活力，享受又有節制，懷念過去并展望未來。從日內瓦到到蘇黎世，從盧加諾到圣莫里茨，都給人們忙碌之感，而楚格卻好優閑，但它努力，因此優閑得神采奕奕，在暮秋的靜晤中展現著韻味，在這樣的小鎮里多住一陣，連生命也會變得自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