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朋
吳永平先生的 《舒蕪胡風關系史證》是一部功夫十足的著作。首先讓我感嘆的是作者的認真態度,對其所敘述的事情,總要多方考證,力求明確,絕不含糊,實在明確不了的,則說明存疑而不是妄下判斷。舉例來說,舒蕪胡風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間,這本不是重要事件,但作者發現兩位當事人說的時間不一致,他沒有輕易采信任何一方,而是多方考證,結果證明二者都錯了,時間應在某月某日至某日之間。一個小疑點也不放過,可見作者治學的求真精神。這部書在諸多問題上對此前的認識進行了不容置疑的顛覆,這種堅實得力于作者對資料掌握的翔實與分析的力求準確。
這部書最大的亮點之一,是作者在研究評論歷史人物時,使用了一種新的方法,那就是從研究人物的關系入手,真正做到了 “歷史地看待過去的人和事”,這讓我受益匪淺。
現在有些學者總是不自覺地從現時的角度去評論過去的人和事,這樣的評論顯然是不公正的。但如何能做到歷史地看待人和事呢?僅僅知道事情發生的年代顯然不夠,作者在此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值得借鑒的方法:運用 “文本細讀與文化人類學分析”的方法,審視 “胡風派”主要成員交往的歷史狀態及演變過程,力求將單一的政治環境還原為多元的歷史文化環境,將政治祭壇上的 “神”和“鬼”還原為歷史運動中活動著的立體的 “人”,進而把立足點從泛泛的或單一的政治、道德和人格層面轉移到對其不同的文化追求及社會角色位置的確定與分析之上。
馬克思說過,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作者這種研究方法正是把人放到關系中來考察,這樣才能更可能得到正確的判斷。
網上曾有一篇流傳很廣的文章,寫的是當年批判胡風時有多少人積極發言。這篇文章單將批胡風的文章列出來,這種研究方法顯然是不對的。魯迅曾說過,如果把“罵人”的文章單獨編成集,會給后來的讀者造成誤會,似乎作者神經質的到處和人論戰,因此魯迅主張編這類文集,一定要把對方的文章一起收錄進來。很不幸,魯迅先生自己就被如此誤會了,現在不少人對魯迅的印象就是個敏感易怒的老頭,總是在和各種人論戰,以至于成了打人的棍子。由此想來,在批判胡風問題上那么多人參與,也不能說就是落井下石,看了這部書就會知道,在批判胡風大會上發言及寫文章的人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人在之前召開的幾次內部會議上,一直在批判胡風,有些人一直在和胡風論戰,而胡風也以平等的地位對他們予以反駁,當時雙方“調子”都很高,如胡風“萬言書”中,就曾給周揚直接戴上“反黨”的帽子。此外,胡風還曾在文壇上開展過一次“整肅”運動,幾乎“罵遍”所有文化人??梢哉f,這份參與批判胡風的人的名單,也就是被胡風所批判的人的名單。更重要的一點是,文藝界流派之間的互相批評一直沒有停止,在他們看來,文人一直都是你批我,我批你的,斗敗的結果至多是無法在文化界立足,沒有人料到會有牢獄之災,更沒有想到會有大范圍的株連。正像聶紺弩所說:
至于后果,胡風上了十字架。幾千幾萬,幾十萬,各以不同的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預見到,不得而知,我是一點未想到的。
還有要一件事很值得參考。章詒和曾爆料,說某人奉命臥底聶紺弩,套取聶的“反動言行”然后上報,章文尖刻而又仔細地描寫了某人套取到需要的話后,自己還得意地喝酒慶賀。此文發表后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許多人對某人的行為表示吃驚,其實這又是一個以現在的觀念去看以前的例子。我們看《舒蕪胡風關系史證》里就有這樣一件事,綠原奉胡風指示,去套取舒蕪的話,以便以后反擊舒蕪。綠原和舒蕪曾是要好的朋友,但綠原執行起套話的任務時自覺自愿,事后雖然沒有喝酒慶賀,卻也安然自得,因是奉恩師之命。章詒和文中提到的某人的心態也應該如此吧,甚至更安然,因為在那個時代,黨的話比師傅的話更重要。參照綠原,或許我們對當時奉命臥底的那些人就不會那么吃驚了。
吳永平先生這種“從人物的關系入手”考察人物的方法,不但能使被使研究對象更全面清晰,就連其周圍的一些人也連帶作了認真的考證,使人意外得到新的知識。比如,人們一般的印象是胡風不關心政治,僅是個文藝理論家,他自己也曾說“不懂政治”,而事實并非如此。當年高、饒事件在中南海懷仁堂內部傳達,會議內容還未公開時,對外是高度保密的。綠原的工作地點恰好在懷仁堂附近,他敏感地察覺到氣氛異常,推測中央出了大事,于是打電話告知了胡風。兩天后聶紺弩去看望他,胡風巧妙地從聶的口中探聽出會議內容,并從中受到啟發,寫出了后來引起巨大風波的“三十萬言書”,其中給周揚定的“罪名”,幾乎是中央給高饒集團定罪的翻版,而聶紺弩后來則因泄密被公安部審查。此后開展的《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毛澤東原打算以此為突破口,進而批判胡適,達到肅清胡適思想對知識分子影響的目的。這一戰略意圖,能夠理解的“文藝界惟獨胡風一人而已”,周揚等人的表現卻是相對遲鈍、麻木,是以周揚在運動開始時,還一直將這次運動作為一場學術爭論,而胡風的發言卻是把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上升到政治思想的高度,擴展到對周揚等文藝領導的“總清算”。由此可見,胡風不但關心政治,而且對政治敏感,亦熱衷于參與政治。
人們在轉變觀念時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單純從理智上說,擺明對錯后,多容易改變或接受新觀點,但若牽涉到感情,即使擺明對錯,人們也很難改變觀點,或者說,感情會影響人們對事情的判定。吳永平先生“把立足點從泛泛的或單一的政治、道德和人格層面轉移到對其不同的文化追求及社會角色位置的確定與分析之上”,就避免了感情對判斷的干擾,才能得出更接近事實真相的結論。這部著作中還有許多改變人們認知的結論,由于作者不依靠什么“秘籍”,不依靠“獨門報道”,完全依靠公開資料,細細梳理出證據,因而更加可靠。書中雖有諸多繁雜的考證,但讀起來并不枯燥,反而很吸引人,對于一部研究考證型的著作來說,這是相當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