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娜 趙 雪
(大理大學,云南 大理 671003)
真、善、美是人類的三大價值追求。其中,人類對“美”的不斷追求使得世界變得更加美麗和燦爛。從表現形式來看,“美”可分為內在之美和外在之美兩大類。然而,無論是內在之美還是外在之美,不同人群對事物的美的要求表現出了不同的標準,也就是不同的審美體驗會帶來不同的審美價值。地處我國西南邊陲的大理白族自治州的白族人民,以勤勞、善良和對美的不懈追求創造出了別具一格的絢麗多彩的白族視覺美學文化。扎染、建筑、雕刻、服飾就是眾多白族視覺美學文化中的杰出代表。而鮮艷亮麗的白族服飾更是白族民族身份象征的一張最為顯著的名片。為了更好地理解白族人民的審美價值,本文試從審美人類學的角度,對白族服飾流變的現象和原因進行探討。
審美人類學,顧名思義(則)是試圖將人類學和美學這兩個不同的研究方式和不同的研究學科,以審美和藝術作為中介物,開創出一個新的研究領域。[1]歷史告訴我們,每個族群、民族與每個族群、民族之間,甚至是每個人與每個人之間,在審美經驗上的各種審美標準和審美體驗總是表現出一定的相同和相異之處,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們知道,人類學、民族學的學科顯著特點就是田野調查,旨在通過訪談、參與、觀察或填寫調查問卷等形式,深入了解一個族群、民族乃至一個村落、社區的人們的情感價值取向與該群體單位表現出的文化特質。這一點在西方人類學家的著作中表現尤為突出。如美國作家威廉·富特·懷特的《街角社會》,講述的就是威廉·富特·懷特深入到美國的一個由意大利人構成的貧民區科維納爾去探究這個群體“街角幫”的社會結構。而作為哲學一級學科下八個二級學科之一的美學學科,則側重于美學基本范疇和基本原則的研究,是一種對美的社會現象的抽象概括與提煉,側重于藝術取向的探究。也就是說,美學注重的是人們對于一些藝術品與現象的思考方式。正如德國美學家莫里茨·蓋格爾所云:“‘審美’的價值應當毫無保留地被理解為‘藝術’的價值。”[2]可見,審美與藝術具有一定關聯性。
作為一門交叉新興學科方向的審美人類學,其中人類學對于文化的研究側重于一個整體的研究,而對于藝術的研究是其研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目前審美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不多,但卻有大量以往的關于人類學的研究作為基礎,這對審美人類學的研究有較大助益。而我們在研究這些文化時就要注重其與這些文化背景之間的關系,從而使我們對這些藝術有一個宏觀的相對完整的理解,而不應該局限于藝術作品本身。因此審美人類學的視野應該宏大。基于此等認識,我們在研究白族服飾的時候,不應該把白族服飾的審美經驗從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孤立出來,而應該把白族人民關于服飾的審美經驗放到白族人的人文世界中去,由此去發現白族服飾真正的美學價值,從而深入理解白族人民內心的審美取向。
白族是個愛美的民族,這可以從其外在的富有特色的白族民居和鮮艷亮麗的白族服飾看出來,其服飾的總體特征是色彩純度高、對比鮮明。我們知道,在中國的少數民族中,大理白族自治州可以稱得上是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其以優美的環境和豐厚的歷史以及適宜的氣候聞名遐邇,致使大理白族自治州成為中外游人所向往的旅游圣地。近些年,隨著大理白族自治州旅游的熱潮,白族服飾也再次走進世人的視野。熱情開朗的白族人民把他們多彩的服飾文化審美標準展現在世人眼前,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世界服飾文化的發展。可以說,白族的審美標準突出體現在白族服飾中。由于白族人崇尚白色,以白色為貴,故其衣服也以白色為主,再配以紅色、綠色等其他鮮亮的顏色以及精美刺繡,從而造成視覺上的巨大沖擊。這種色差大的服飾搭配具有很大的視覺吸引力,是大理旅游文化的重要素材。據傳白族人尚白與其所處的地理環境有關,洱海地區海拔2000米左右,干濕分明、四季如春,景色宜人。在綠葉紅花的映襯中,似乎以白色為主調的服飾不僅亮眼而且比較和諧,當然這也體現出白族人民的寬厚、淳樸和對潔白凈美的崇尚。
白族小孩、女子、男子的服飾都各有特色。整體上看,白族姑娘和小孩的衣服顏色比較亮麗,男子的服裝則較簡單樸素。白族的年輕姑娘服裝,上衣多為白色或淺色的襟衣、襯衣,袖口較緊,袖管上繡有花邊。下身多為白色長褲。腰上系短圍裙,鑲嵌花邊。外罩上則以紅色、淺藍色為主。飄帶束緊,頭上梳辮,腳穿繡花鞋。在配飾方面,手上則喜歡佩戴銀飾或玉石手鐲。整體上看,亮麗而婀娜。“蒼山綠、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紅、風擺楊柳枝、白雪映霞紅”正是這種婀娜多姿、飄然若舞的白族服飾的真實寫照。如果用一句簡短的話來概括白族服飾最明顯的特征,那就是色彩對比明顯而又協調。這充分反映了大理人民在藝術上的審美創造。當然,這是當前白族服飾的整體特征,不過在歷史上卻經歷了幾個階段的變化,這就值得我們利用審美人類學的視野來研究,從白族服飾流變切入,探索其審美觀念的變化和背后的原因。
白族的服飾有一個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并在發展進程中形成了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服飾文化。從賓川白羊村等新石器遺址出土的石質和陶制紡輪、穿孔蚌殼等文物可以發現,早在四千多年前白族先民就已經懂得縫制衣服,并用蚌殼等物作為裝飾[3],其愛美的質樸情懷已見端倪。當然此時的服飾與裝飾顯得非常粗糙和原始。在秦漢至南北朝時期,在以滇池為中心的白族先民——滇人“頭飾羽翎”。這可以從晉寧石寨山出土的青銅器舞蹈圖像中看出來:舞蹈者頭戴羽冠和長翎,上身光身,下身穿戴獸皮羽毛以裝飾。肖麗瓊老師指出:“白族先民‘滇人’的服飾不分男女,均穿對襟無領外衣,長及膝;袖寬大而短,長及肘。”[4]可見,早期白族先民的服飾較之前有了進一步的豐富,文明程度有了較大提高。到了唐初,根據《西洱河風土記》的記載:“男子以氈為帔,女子絁布為裙衫,仍披氈皮之帔,頭髻有發,一盤而成,形如絁。男女皆跣。”可見,唐初洱海地區的白族先民,男女都披氈,女子裹布為裙,頭發盤起,無論男女都光著腳。但隨著經濟的發展和文明程度的進一步提高,南詔王國的貴族與平民服飾有了鮮明的等級特征。唐·樊綽《蠻書·卷八蠻夷風俗》這樣詳細描述當時白族先民的穿戴樣飾:
其蠻,丈夫一切披氈。其余衣服略與漢同,唯頭囊特異耳。南詔以紅綾,其余向下皆以皂綾絹。其制度取一幅物,近邊撮縫為角,刻木如樗蒲頭,實角中,總發于腦后為一髻,即取頭囊都包裹,頭髻上結之。羽儀已下及諸動有一切房甄別者,然后得頭囊。若子弟及四軍羅苴已下,則當額絡為一髻,不得戴囊角;當頂撮髽髻,并披氈皮。俗皆跣足,雖清平官、大軍將亦不以為恥。曹長已下,得系金佉苴。或有等第戰功褒獎得系者,不限常例。
貴緋、紫兩色。得紫后有大功則得錦。又有超等殊功者,則得全披波羅皮。其次功則胸前背后得披,而闕其袖。又以次功,則胸前得披,并闕其背。謂之大蟲皮,亦曰波羅皮。謂腰帶曰佉苴。
婦人一切不施粉黛。貴者以綾錦為裙襦,其上仍披錦方幅為飾。兩股辮其發為髻。髻上及耳,多綴眞珠、金貝、瑟瑟、琥珀。貴家仆女亦有裙衫。常披氈及以繒帛韜其髻,亦謂之頭囊。[5]
從上面的記載可知,男子披氈,衣服與中原穿著接近——上衣圓領寬袍袖大,下身寬褲,著靴子。但在帽子和頭飾方面則根據職位性質、官階等級和戰功大小不同而有異。南詔王頭帽為鐘鼎式,文官為蓮花式,武官則為威武象征的虎頭式。女子不化妝,但以酥油潤澤頭發,相當于今天的天然護發素。
到了大理國時期,大理國王公大臣都穿上了綾羅綢緞。而且無論官民,都較為注重色調與裝飾,刺繡裝飾增多。男子頭包白色或藍色頭巾,上身為白色對襟衣,外套黑領褂,下穿藍色或黑色長褲,有時還佩掛長刀,所謂“南詔劍大理刀”是也。到了元朝時期,大理地區納入國家版圖,此時期白族服飾,根據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記載,“男人披氈、椎髻。婦人不施脂粉,酥澤其發,以青紗分編繞首盤系,裹以攢頂黑巾;耳金環,象牙纏臂;衣繡方幅,以半身細氈為上服”。[6]可見元朝時期的白族服裝男子還是披氈、頭梳起椎形發髻。女子還是不化妝,但依然重視頭發的保養,以保持光澤。其中,耳戴金環、象牙纏臂很鮮明地刻畫出與中原裝飾的不同。
明代以來,大量漢族人民遷入白族地區,使得漢族服飾對白族服飾產生了更為深刻的影響。總體上看,白族男子的服飾各地大體相同,即頭包白、藍色的頭巾,上衣為白色對襟衣、黑領褂,褲子為白、藍色長褲,肩懸小掛包。婦女的服飾則各地有些差異。大理一帶婦女頭用繡花布纏頭,紅坎肩、白色或藍色上衣,外套為黑絲絨領褂,腰系繡花短圍腰,下穿藍色寬褲,鞋子為平底繡花鞋“百節鞋”。其中對于頭發發型,結婚前后有別——婚前垂辮或盤辮、婚后盤髻,不過也都纏有繡花的包頭,十分亮麗。鄧川一帶的白族姑娘則戴小帽或銀鈴“鼓釘帽”“魚尾帽”。麗江九河一帶的白族婦女的領褂則多為氆氌,外套披有七星圖案的羊皮。鶴慶甸北一帶的白族姑娘則以頭頂外罩或的頭巾,外纏3丈6尺紅頭繩,以象征一年360天的蘊意。到了清代時期,白族男子基本以穿對襟衣、寬腿褲式為主要款式,女子服飾以花邊服為主,特別是衣服領口、袖口、襟邊、下擺、褲腳大都鑲上花邊。民國以來白族服飾格局大致沿用至今,變化不大。值得一提的是,令外地游客印象深刻的是有著“風花雪月”象征的白族女子頭飾。其中下垂之穗象征下關風,帽子上的花象征上關花,白色帽沿象征蒼山雪,彎彎的造型則象征洱海月。可以說,這頂頭飾是白族服飾的縮影,而“風花雪月”更成為了外地游客描繪大理的最簡潔的詞匯。
面對歷代白族服飾的階段變化,我們不禁要去思考這背后引人深思的原因:是何原因使白族服飾發生變化?這種變化又體現了白族先民、白族人民怎樣的審美情趣?筆者嘗試從以下幾點來分析。
唐朝之前,西南大部分地區還處于蠻荒之地,生產力水平低下,物質財富十分匱乏,所以人們主要的精力都是集中在從事生活與生產資料上,所以早期白族服飾和裝飾物十分簡單和粗糙。而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和經濟水平的逐漸提高,在積累了較多的生產、生活資料之后,追求美的人類天性自然呼喚人們對外在裝飾物的要求越來越高和越來越精致。白族服飾的鑲邊和頭飾的日益豐富和多樣化、精細化正是最好的佐證。
美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一種出于情感的判斷。在白族人的眼中,他們的情感偏向于哪一方面,就會自然而然地選擇符合他們內心審美的那一方面。服飾類型、裝飾類型、色彩款式以及搭配方式等其內心審美取向的外在表達。無疑,白族人民無論是選擇紅色坎肩還是白色上衣,只要趨于穩定和成熟,都是因為這種款式與色彩會使他們產生愉悅和歡樂感。而這種愉悅和歡樂感還來自白族人民更深層次的有關靈魂的追問,它代表的不只是滿足世俗的一種功能性的審美需求,而且是一種超越了世俗的更加深入內心的審美。可以說,這是一種屬于人內心對于美的價值的感受。從歷史上看,南詔國的強大使其內心崇尚武力的意識通過規定不同等級的服飾而折射出來;同樣作為妙香佛國的大理國時期由于人們內心崇尚和平安寧,自然使得人們在裝飾物上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這都充分說明,外在服飾與裝飾的變化是內在審美意識變更的外在表現和自然流露。
政府政策的影響也是白族服裝變化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知道,天寶戰爭曾一度使中原王朝和南詔國關系惡化,但到了宋熙寧九年和政和七年,大理國曾向大宋進貢馬匹、麝香、牛黃、細氈等珍貴物資。雙方往來開始增多。宋徽宗也封大理國王段和譽為紫金光祿大夫、云南節度使、大理國王。自此民間貿易更加活躍,從而大大促進了南北方交流。而無論是南詔國、還是大理國,其實質都是位于中國西南邊疆的少數民族地方政權,所以都會受到中原王朝的影響;再者,從秦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滇人都是采用直接從自然界中汲取物質來裝飾自己,滿足自我的審美需要,而在唐朝時期,南詔的政治、經濟、軍事制度受唐朝的影響很深,內地的政治制度、天文歷法、醫藥學以及建筑、絲織技術等都傳入南詔,使得南詔國時期人們的審美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元明代之后,西南區域再次納入祖國版圖,大量漢族人員遷入白族地區定居,自然使得漢民族審美觀念滲透和融入白族人民的內心意識,使其審美觀念自覺與不自覺地發生變化,這自在情理之中。
作為白族人民主要聚居地的大理地區地處滇西縱谷和云南高原的結合部,具有獨特的自然環境和氣候,這對服裝款式的選擇和搭配上自然會產生影響。“一山為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獨特立體氣候條件對白族服飾產生了直接而明顯的影響,使其服飾在結構款式和質地用料上體現出與生存環境相適應的實用多元性。[7]白族人民的長褲偏于寬松、袖大,有利于從事水稻種植等水田勞作時。而頭纏頭巾則有利于平常勞動防止云貴高原強烈的紫外線曬傷。戴帽、穿短領褂、船型鞋也是白族人民結合本地的地理氣候環境來裝飾自己的外在表現。洱海流域風大、晝夜溫差大,戴帽和短領褂可以防寒和保暖。船型的鞋則是順風順水寓意的體現,是白族人民對未來的美好期望的結晶。而把表征“蒼山綠、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紅、風擺楊柳枝、白雪映霞紅”的環境特征滲透融進服裝,足以體現白族人民要將大自然最美的饋贈穿在身上,借此來表達內心對大自然的熱愛和親近的情感需求。
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指出:“無論我們看到的泥塑的偶像、圖騰的雕刻和油畫,或者注意那些關于冠禮、喪禮、祭禮儀式中的服飾裝扮、音樂、歌舞、頌訴、哭泣等,我們都可以發覺人們是在通過這些藝術化的手段,而力圖接近一種超自然的存在,以它們為一切希望所寄托的對象,和一切信念的源泉……這方面會激動和影響他們的生活。”[8]從此點上看,白族服飾的蘊意也是白族人民寄托美好生活和審美價值與情感取向的載體。顯然,白族服飾不僅是白族文化的一個物化載體,更是一種文化符號,而從審美人類學的角度探尋白族服飾流變的文化內涵和原因,有助于我們對別具一格絢麗多彩的白族視覺美學文化有一個更為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