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成林
一
人和鳥其實差不多。喬高走出仁和古鎮時,看見一群褐色的鳥兒從西山撲棱著翅膀飛過頭頂,烏云低垂,城市掩埋在陰冷的光里,大街上車流不息,人影綽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喬高每天早晨7點從家里急吼吼地去上班,黃昏時分又從單位里急吼吼地回來,像西山松樹林里的鳥一樣,不管白天飛得有多高,飛得有多遠,暮色四合時分,總要雷打不動地飛回它的巢里。喬高是一年前在仁和古鎮買下的這個家的,他覺得自己甚至連鳥都不如,鳥回到它的巢里,是因為鳥的妻兒老小和那群活蹦亂跳的同伴在等著它;而他每次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孤獨總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焰,燒得他喘不過氣來,胸口像要爆炸一樣。
我他媽其實就是一只鳥!喬高自嘲地笑了笑。
喬高大步流星走出仁和古鎮時,5路公交車剛好開了過來,他立即像聞風而動的兔子,從馬路中間飛奔了過去,一個箭步跳上了公交車。這瞬間的連貫動作有點像他每天的生活,必須在第一時間把握時機,否則它必然會影響工作步驟的正常開展。生活節奏太快了,不容許他有絲毫懈怠。
喬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蓬松凌亂,很隨意地飛揚著,鏡片后面的眼睛看人時速度很快,一閃而逝,透著驚慌和淡淡的憂郁,好像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驚擾到它。車里的人不多,個個松松垮垮的,都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喬高本打算找個座位,見這些人都那么平庸地坐著,個個木木的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覺得自己還是站著的好,不是為了標新立異,也不是為了引人注目,他實在沒有什么特別能吸引人的地方,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顯得與眾不同那么一點。
喬高上班的記者站離仁和古鎮五六公里的距離,坐公交車需要二十多分鐘。喬高一邊熟視無睹地看著四周的景物以及愈來愈密集的建筑,一邊將白天要做的工作在腦海里梳理了一遍,這時老魯打來了電話:
“兄弟,你來我這兒一下,有事商量。”
閑來無事時老魯打電話給喬高喜歡磨磨蹭蹭繞山繞水的,今天他的口氣無疑顯得平淡和直截了當了一些,這讓喬高覺得奇怪。
“哥們,我還有一大攤子事呢,有事不能在電話里說?”喬高問。
“我知道你忙,見你一面也不容易,但你務必還是過來一趟。”
老魯的話言簡意閡,不容置疑。喬高只好說好吧,就掛了電話。公交車到了一個站,他跳下車來,招了一輛的士。
喬高和老魯屬于那種三天不見面不打個電話就會想的哥們,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兩個人所在的單位直線距離不到兩千米,由于各自忙于生計,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不算多。見面不多,平時就打個電話,三言兩語,知道對方平安無事,心里就踏實了。男人想女人,抑或女人想男人,似乎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除了思念,還別有用心的意思,這事就復雜和纏綿了;男人想男人,那只是牽掛,意義就單純得多。
老魯的頭銜是三圓公司的副總經理,頭銜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打工的命。三圓公司是中外合資企業,老板姓姜,廣東人,只不過前幾年加入了加拿大國籍,他創辦的企業就變成名副其實的中外合資企業了。老魯私下叫他的老板姜禿頭,有鄙視和謾罵的意思,更多的時候是為了發泄內心的不滿。喬高到現在都不知道姜禿頭的真實姓名,別看老魯表面上對姜禿頭和風細雨畢恭畢敬的,其實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姜禿頭每次回來,老魯就會打電話給喬高,說是又有人通風報信,姜禿頭聽到什么風聲來查崗了,他這個人疑神疑鬼的,認錢不認人,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會不遠千里不聲不響地摸回來,鬼鬼祟祟的,常常搞得老魯措手不及。想想老魯也不容易,表面風光無限,其實也是受氣包,除了拼命的工作還要學會偽裝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穿小鞋,吃到蒼蠅還得往肚子里咽,苦不堪言。老魯主管公司的經營和生產,擁有上億元資產的老板這樣防賊似的防他,老魯時時感到很不是滋味。
想到這,喬高隱隱感覺要發生點什么。
二
十分鐘后,喬高來到了三圓公司。
老魯的辦公室在公司的二樓,辦公室有小型會議室那么大,裝潢氣派豪華,除了真皮沙發、半圓形辦公桌以及電腦、打印機等現代辦公用品外,地上還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室內盆景,墻上掛滿了字畫,乍看上去很有文化品味。兩年前喬高第一次走進這間辦公室時,一下驚得目瞪口呆,老魯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打工的,原來每天上班都在這么豪華氣派的地方。“給資本家干活就是不一樣!”喬高感慨多多。老魯自我解嘲道,我哪有這么好的福氣,姜禿頭是個華而不實的家伙,愛裝逼,這是他的商業包裝。“別看我每天西裝革履的,其實裝在衣服口袋里的錢不會超過五百塊。我這身華而不實的行頭也是姜禿頭企業形象的一部分。”
盡管老魯說這些話時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喬高還是羨慕得不得了。
老魯見喬高來了,從轉椅里拔出笨重的身體,用手比劃著讓喬高將門關上。
“哥們,氣氛咋搞得這么緊張啊?”喬高一邊將門關上一邊不解地問。
老魯端著紫砂壺走過來坐到喬高對面,說:“兄弟,不得不召見你啊。快到年底了,姓姜的過幾天就要過來了,有件事必須得跟你商量商量。”
老魯平時是個爽快人,特別跟喬高在一起,說話都是直來直去,今天咋顯得那么見外?
“什么事你說吧。”喬高道。
喬高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老魯卻不急于開口,似是而非地對著喬高笑了一下,笑意很短,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就不見了,詭異而虛假,透著綿里藏刀的意味。職業習慣使然,老魯一定攤上什么事了,他驚慌又故作鎮定的一舉一動逃不過喬高的眼睛。
“兄弟啊,這事難以啟齒啊。”老魯哼哼唧唧的。
喬高不高興了,他們之間用得著這樣嗎?“哥們,你說話吞吞吐吐的什么意思啊?”
老魯道:“……那我照直說了。你看,我借給你買房的那10萬塊錢,其實不是我的,是公司的,年底要結賬,財務上來催了。兄弟,為了借錢給你,當初我打腫臉充胖子,動了歪心思,這個洞現在我一時堵不上啊。”
“你挪用公家的錢?”喬高大吃一驚。
“你聽我解釋,我本來想著年底可以還上的,誰知積攢下來的幾萬塊錢又被老家拿去蓋房子了嗎……不是迫不得已,這事我能說出口嗎?”老魯說這話時甕聲甕氣的,氣息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憋得臉都紅了。
喬高有些蒙圈。
“你挪用公司的錢就不對嘛,還在我面前充大款似的。當初要不是你大口馬牙地硬要借我錢,還說十年八年不用我急著還,我敢買房?”
“這么多年你都像個鬼似的在城里搖來晃去的沒個著落,當哥的看著心疼啊。”
“那也不能干違法亂紀的事呀。現在我的房子除了睡覺的那張床,里面空空蕩蕩的,我還說攢點錢裝修裝修呢。”
“還裝修個啥,那錢不還上,我就死定了,姜禿頭一定不會饒了我。想想就后怕,這個雜碎,他早就盼著我出事了。”
老魯平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這話說得軟沓沓的,眼神里流露出的迫不得和無奈讓喬高的心一下就空了。
“你也知道害怕了……那錢必須得還上,哥們,你是在犯法。”
“咋還?”老魯問。
“咋還都得還。你說還能咋還?賣房子唄,說不定還能賺上十萬八萬的。”喬高口氣堅決。
老魯的臉一下就黑了:“說賣就賣啊!你還想像條野狗似的在這個城市里沒個住的地方嗎?你以為我不知道挪用公司的錢犯法呀,這一年來我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有個什么閃失……你倒說得輕巧,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了吧。”
“那你說咋辦?一時半會哪里去弄那么多錢?”喬高犯難,“我告訴你,我即便和過去一樣東游西蕩的鬼混,也比成天吊著顆心強。”
“你別急,我不是找你來商量的嘛,其實我已有了主意,呃……”老魯嘴角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定定地看著喬高:“有件事可以讓你發點小財,區區10萬塊錢,轉眼就搞定,我們也可以趁機出口惡氣,就看你敢干不敢干了?”
老魯神神秘秘又一本正經的樣子,喬高苦笑道:“別拿我窮開心,我那點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發財,還輪得到我?”
“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天時地利人和,你都具備齊了。”老魯道。
“哈哈,我那么神通廣大?你太抬舉我了。”“我先問你,姜禿頭這人是不是很不地道?”“是不大地道。”喬高這么順嘴一說,卻覺得有點不對,“我也只是聽你說的,我沒和他打過交道。”
“不是不大地道,是非常的不地道。”老魯糾正。
“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這很重要,它會讓我們接下來所做的事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一些。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他是個講情份重仁義的人,我出這樣的餿主意就是我不地道了。”老魯道。
“哥們,我的頭都被你繞暈了,照直說吧,別耽誤了發財的事。”
老魯于是將自己的計劃對喬高和盤托出:“你知道,我們公司下屬有一個化工廠,每月完成生產計劃要排放幾千噸廢水,這些廢水都是通過暗道直接排到龍河里去的,對河道下游的污染十分嚴重,下游的幾萬畝良田都靠龍河里的水灌溉啊……”
“是嗎?你們也太膽大妄為了,現在環境監察那么嚴格,零容忍啊,你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你們老板吃了豹子膽了吧?”喬高情緒高漲。
“就是啊,這種事你們當記者的怎么能袖手旁觀呢,你說是不是?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你,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當然。這事你怎么不早說啊?廢水直接排放到龍河里,這玩笑可開大了,龍河是下游沿岸老百姓的母親河,莊家灌溉,牲畜飲水都靠這條河了,你們是要錢不要命了嗎?必須曝光,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你別激動,你這書呆子,遇事怎么還這么不冷靜,沖動是魔鬼,告訴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怎么還改不了這個臭毛病。”老魯慢條斯理地說道。
“哥們,像你這樣老于世故的樣子,做事唯利是圖,沒規矩沒原則的,我們能干記者這一行啊?你讓我怎么冷靜?”
“你曝什么光啊?看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想想。”
“你讓我想什么啊?”
“你看看,你那腦袋一點都不靈光嘛。你悄悄去偷拍幾張照片,然后寫一組報道,那十萬塊錢就靠它了。今天我不跟你講覺悟問題,我要先把火燒眉毛的事情解決掉。”老魯不容置疑地看著喬高。
喬高聽著,驚得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你讓我去搞新聞敲詐?”
“那你說怎么辦?”
老魯站了起來,雙手交叉著背在身后,一步一搖地在喬高面前走來走去。他頭發油亮,那套淺灰色西服十分得體地裹著他低矮肥胖的身體,無不流露出事業有成的光芒;而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時時放著灼人的光,透著閱人無數的睿智和狡黠。“哥們,你咋就這么死腦筋呢,這事必須私下交易,如果按正常渠道發稿,你充其量能得到那百十塊稿費,弄不好還會惹禍燒身,我吃多了,還費力八氣地和你磨嘴皮子。”老魯道。
老魯語態輕松,喬高心里卻七上八下的,原來老魯繞山繞水地跟他兜圈子就為這件事啊。是的,當初買房,老魯是借了10萬塊錢給他,還口口聲聲說不用他急著還,十萬塊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雖然他只是打工的,但好歹也是白領,一年有幾個十萬呢。原來他也是打腫臉充胖子啊
“看來你是蓄謀已久了啊,哥們,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嗎?我在心里問自己,你老魯有那么陰險嗎?”喬高道。
喬高的話一點不留情面,老魯于是用近乎詆毀的方式對喬高說道:“姓姜的武斷專橫,得理不饒人,公司他一人說了算,說話他會聽嗎?公司的廠房、辦公大樓都是租的,他一直將廢水排放這件事捂著,再捂上幾年,他撈上一大筆就走人,他才不會考慮那么多,他要的是錢,是短期的直接效益。他不走正常渠道,你也不要走正常渠道啊。各有所得,他不敢對你怎么樣?”
喬高讓老魯不要再說了。“這事得從兩個方面考慮,首先是我們能這么干嗎?其次能干成嗎?干砸了怎么辦?”
“能干,不能干的事我會讓你去干嗎?這不是吧朋友往火坑里推嗎?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砸不了,污染問題誰不怕,三圓公司就靠化工廠了,如果化工廠因為污染問題被勒令停產,姓姜的就完了。”
喬高不知所措:“事情沒這么簡單吧。”

張碧偉 2013 年 雨林春色 96 cm×178 cm
“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哥們,這事宜早不宜遲。這禿驢只認錢不認人,貪婪成性,對下屬趾高氣揚的,得不得就翻臉不認人,也該收拾收拾他了。君子好財,取之有道,姜禿頭發大財,你發小財,天經地義。再說,那10萬塊錢,你現在還有別的辦法嗎?看你這副膽小怕事、倒霉認慫的樣子,一輩子能做什么大事啊……”
老魯誘導加責怪地對喬高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喬高還是猶疑不定。他能這么干嗎?
“我總覺得哪點不大對,容我再想想。”
“想什么呀,過了此山沒鳥叫。你這書呆子,什么都要想,給你一個星期時
間考慮。”老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
“如果還不出那十萬塊錢,你就等著我被公司開除吧。”喬高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老魯從后面丟了一句話過來。
三
小鹿還在半路上就急不可耐地打電話給喬高了,當時喬高正在辦公室趕寫一篇稿子,忙得狗血噴頭,雖然他也很想見小鹿,也只得力不從心地說:
“小鹿,你真會火上澆油啊,遲不來早不來的。我正在趕寫一篇大塊頭,頭板頭條,位置都留出來了,火燒眉毛啊……”
小鹿一聽,在電話那頭就火了:“姓喬的,你推三拉四的什么意思?又寫那些雞擰狗盜的事,你長點出息好不好?見還是不見?不見,咱們以后一刀兩斷!”
小鹿惡腔惡調的,說完就將電話掐斷了,喬高想象得出她被氣得六竅生煙的樣子。小鹿把電話掐斷了,意思是要他主動打電話向她求饒,這是她一貫的伎倆,但現在他無暇顧及這些了,小鹿再重要,他必須還得將稿子寫好交了差,他不能因為小鹿影響第二天的正常出報。倒是小鹿這么心急火燎的要見他,并且他還沒把話說完就小題大做地對他發了火,這就讓喬高覺得匪夷所思了。
喬高在省城的一家晚報當記者,兩年前被派到記者站工作,成天在大街小巷里搖來晃去地瞎轉悠,捕風捉影地寫些嘩眾取寵的新聞報道取悅于那些無所事事的街頭男女,早已處世不驚,什么大風大浪沒經歷過!所以小鹿有點夸張的對他發火,他并不十分在意,他在意的是小鹿那么想見他。這是男人的劣根性。
同室的同事曉琴見他接完電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歪著頭不冷不熱地問:“喬老師,有騷擾啊?”
喬高全然忘了對面的曉琴,想掩飾自己一時的失態,但見曉琴那雙嫵媚而高遠的眼睛火辣辣地正盯著自己,那是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喬高一向不敢對它撒謊,他只得如實招來:“嘿,沒什么,縣份上來了個通信員,想見上一面。”
“是人家想見你,還是你想見人家?”曉琴追根問底。
“當然是人家想見我。”喬高自信滿滿。
“喲,喬老師,什么時候變成搶手貨了?”曉琴意味深長地挖了喬高一眼。
“沒有的事,別胡思亂想了,逗你的,是小鹿。”喬高故意不當回事地說。
“小鹿?”曉琴輕蔑地笑了笑,老于世故的樣子,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寫稿子,那神情表明,男人就那點花花腸子!記者站偌大的辦公室里就他們兩人,他們可以肆無忌憚敲擊電腦鍵盤,也可以肆無忌憚地相互打擊挖苦,甚至打情罵俏什么的。
喬高是報社公認的首席記者,曉琴兩年前一進報社就跟喬高跑新聞,是搭檔加師妹關系,寫的每一篇新聞幾乎都著兩個人的名字,喬高在前,曉琴在后,哪怕文章是曉琴采訪主筆寫的,晚上排版的時候喬高的名字也總是在她的前面,雷打不脫。對這一點,曉琴早在半年前他們的關系變得不倫不類后就有意見了。
半年前,他們到縣份上采訪,采訪歸來,縣里一家民營企業的老板熱情地請他們吃飯,他們在飯桌上都喝了些酒,暈暈乎乎的,晚上開房間的時候負責接待他們的一為副總甚至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們要不要開一個房間,即省錢又省事,何樂不為?當時他們腦袋是迷糊的,曉琴看喬高的時候,喬高就覺得她眼神迷離得有些曖昧了。喬高暗自竊喜,言不由衷地對那位副總說別亂點鴛鴦啊我們是工作關系。
雖然開了兩間房,但晚上他們還是睡在了一塊。至于是如何睡在一起的,誰主動誰半推半就,他一直回憶不起來。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偶爾說起這件事,喬高就用“都怪喝迷糊了”這句話抵賴,令曉琴十分的不滿。
這是他們兩年來第一次做這種事,激情澎湃的過程中也多少顯得草率倉促和敷衍了事了一些,因為曉琴從默許到后來的迫不及待主動而為反而讓喬高感到措手不及。曉琴面皮白嫩,胸脯鼓鼓的,即豐滿又有韻味,是那種即好看又實用的女人,像極了冬日懸掛在樹梢上的柿子,搖搖欲墜,光天化日下風騷也可以那么的明目張膽!樹下路過的男人都是虎視眈眈的,都像拿起竹竿把柿子打下來。喬高不想對她下手是假的,孤男寡女的隨時在一起跑差,久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不出事比出事還怪。只是這種事你情我愿的,誰都不愿多管閑事。過去喬高一直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才華出眾,又是曉琴的老師,得保持做老師最起碼的尊嚴,不能動不動就干那些解腰帶脫褲子的事,他沒想到曉琴會那么滿不在乎,讓他感受到了整個過程的放縱和墮落。
男人最經不起這樣撩!
“師妹,師妹,跟著師父吃,跟著師父睡,過來人的經驗之談,想不到我們師妹倆也不能脫俗呀。”完事后喬高自嘲地戲謔道。
曉琴慵懶而滿足的躺著,喬高有些自鳴得意的話令她感到十分詫異,她不滿地說:“姓喬的,你就是這樣當老師的?乘人之危,得了便宜還賣乖?”
曉琴的聲音嗲嗲的,喬高當然不以為然,在這種時候女人總喜歡使點小性子,好像不這樣對方就會把她們看賤了似的。喬高一本正經道:“過去老師只教你學好,現在壞的也教你一點點,不顯山不露水的,以后獨闖江湖防著點,現在大灰狼多著呢。”
這話顯然是無聊而虛假的。曉琴說:“喬老師,你不是大灰狼么?那你就是老狐貍,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
喬高一聽樂了,他什么時候變成老狐貍了呢,他有這么老嗎?他說:“好好好,老狐貍就老狐貍,但尾巴只對你露,別人想看還看不到呢。”
“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啊,喬老師,今晚是破例,酒精帶來的罪惡。以后你還是堂堂正正地做你的老師,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做我的良家婦女,你別得不得就對我動手動腳的喲。”曉琴義正辭嚴道。
“后悔了?”
“寫稿子,你的名字在我的前面,躺床上,你的身體在我的上面。你這老師當得安逸喲……”
曉琴的話讓喬高很受用。“師妹忍辱負重,值得嘉獎。名字前名字后的,我說了不算,你反映去。至于這種事,你要是不服氣,以后你在上面,我在下面,這虧我來吃。”
“斯文掃地!”曉琴踹了喬高一腳,“沒有以后,以后你別碰我一個手指頭!今晚除了酒精作怪,我也是出于報答和感激師兄的意思。過了今晚,咱們權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記住了啊我的喬老師。”
曉琴說得斬釘截鐵,有點翻臉不認人的意思,讓喬高覺得不可理喻。但這種事,有了第一次一定就有第二次,瘌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喬高并沒有把曉琴的話當一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直到天亮他也沒有再碰曉琴。
而事實上,自此以后,曉琴還真的再沒有給他一絲機會。
女人真是怪,放蕩起來可怕,決絕起來更可怕!
四
喬高趕寫的稿件是這樣的,今天一大早,一個在某塑料廠打工的年輕女子因為沒錢回家一時想不通,穿著睡衣站到龍河橋的橋欄上,哭著喊著要跳到河里去。此時正值上班的高峰時期,橋上,河道兩邊都圍滿了人,民政、公安上的人也趕來了,都在極力相勸,可情緒激動的女子什么都聽不進去,大有一死了之的意思。
到年關了,老板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社會問題在各地日漸凸顯,工廠老板東躲西藏,農民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連回家過年的錢都拿不到,在工廠里鬧事無望,就到政府門前靜坐,要求政府出面解決,弄得人心惶惶。
喬高接到新聞熱線時已經九點多,他匆匆忙忙地趕到龍河橋,此時女子已翻到了橋欄外,只用一只手扒著欄桿,一只腳懸在空中一蕩一蕩的,似乎一縱身就要跳到河里去,情況十分危急。
出于新聞職業的敏感,喬高拿出相機在現場拍了幾張照,采訪了周圍知情的民眾,大抵情況是因為沒領到工資,女子沒錢回老家看望遠在農村的父母和孩子,昨晚又因為手頭拮據為買回家的年貨和男朋友發生了口角,女子一氣之下要走極端。基本情況掌握后,再看看眼下的情形,喬高也感到束手無策,因為過去他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結果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人跳進了龍河。
冬天的太陽暖融融的,河面上波光粼粼,陽光照射下的水面顯得諱莫如深。政府的工作人員說得嘴干舌燥,圍觀的人也七嘴八舌的好言相勸,女子根本不為所動,說拿不到錢就以死抗拒。
正在這緊急關頭,一輛黑色豪華轎車鳴著笛開了過來,車開進人群里,從車上下來兩個男人,人們看到穿著白色西服戴著墨鏡的光頭男人顯得很瘦小,跟在他后面的長發男人卻高大偉岸,他們一高一矮氣質不凡,走進人群的時候人們都自覺地給他們閃開了一條道。他們目不斜視地向女子走了過去,離女子還有十余米的距離,女子嘶啞著聲音叫了起來:
“別過來,再朝前走我就跳下去了。快走開!”
女子的哭喊是歇斯底里的,光頭男人停了下來,他聳了聳肩,嚴肅認真地望著女子:“我是搭救你來了,年紀輕輕的何必自尋短見,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別做傻事啊,你們老板欠你多少工錢啊,這錢我出。”
女子狐疑地看著他:“你又不是我老板,憑什么要你出錢?”
光頭男人也提高嗓門叫道:“我當然不是你的老板,你那樣的老板我壓根就看不起。可我不能見死不救啊,人的生命多寶貴啊,你說是不是?你上有父母下有孩子,你死了倒也輕松了,可他們這么辦?”
“這個跟你沒有關系。我為什么要相信你?”女子問。
“我帶了現金。錢,你總該相信錢吧。說吧,你們老板欠你多少錢?”
“你真愿意幫我?”女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為了幫你我沒閑工夫來這兒。你說是不是,我也很忙的。”
“本來按合同一個月2700元,可我們每個月才領到700元生活費,說到年底一齊給,現在老板的影子都見不到。”女子道,聲音柔和了許多。
“那就是還欠你2萬4千元。這錢我出。”說著他朝身后的長發男人使了使眼色。
長發男人拉開手提包的拉鏈正要從里面拿錢。女子說:“不對,你莫忙,我還有兩個姐妹。”
“兩個姐妹?”光頭男人頓了頓,說。“哈哈,你什么意思,她們可比你想得開。”
“可她們一樣也沒錢回家。”女子說。
光頭男人一聽笑道:“你在這個時候還想著她們,我佩服你,有良心!好,加上你一共3個,一共,嗯,7萬2,我出。”
長發男人在后面輕輕地從喉嚨里喊了一聲:“我說,老板?”
“你說什么說,別廢話,拿錢!”光頭男人回頭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長發男人從手提包里把錢拿了出來數了數,裝進一個資料袋里,遞給身邊的警察:“這錢必須交到她們3個人手里,一共7萬2千元,一分都不能少。”
警察接過錢,跑過來握著長發男人的手,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圍觀的人群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警察和圍觀的群眾把女子拉了上來。
“大哥,你是好人哪。”滿臉淚痕的女子踉踉蹌蹌走到光頭男人面前,一頭就跪了下去。“大哥,我也是迫不得已,其實我不想死。”
光頭男人連忙將女子扶起來,要她不要這樣。他笑了笑道:“誰都不會平白無故地想死,你們說是不是?”
“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女子似乎想解釋什么又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我知道。以后找條明路,好好地活,活出個樣子來。”光頭男人道。
喬高感到他們的對話像電影里的臺詞,他也被眼前的這一幕感動了,他擠了過去,一把握住光頭男人的手,說他是晚報的記者,想采訪他。喬高知道,這是一條難得的新聞,帶有普遍性,能直觀真實地反映農民工的生存狀況,更要不遺余力地用大幅版面對光頭男人的義舉進行褒獎。
光頭男人一聽他是記者,握住喬高的手一下就松開了:“對不起,這是我應該做的,做點行善積德的事,不麻煩你宣揚了。”
光頭男人沒有說是宣傳,用了“宣揚”這個詞。喬高道:“老板,請你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們也是職責所在啊,社會正需要這樣的正能量。”
“謝了謝了,我只是做了件很平常的小事,我這個人很害怕出名的。”光頭男人連連擺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你們記者總喜歡把簡單的事復雜化,還喜歡捕風捉影,聽風就是雨!”
光頭男人的話雖然很刺耳,喬高還是和顏悅色地說:“可我不覺得這只是件小事,它背后隱藏著很深的社會問題。”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社會學家。類似的問題你應該找政府來解決,我們這么做也只是杯水車薪,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光頭男人說著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一副再不愿意開口說話的樣子。
人家財大氣粗,喬高感到不快也沒辦法。
長發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喬高的不滿,他走過來說:“對不起,我們老板為人一向很低調啦,請你理解。”
說著也坐進了駕駛室,轎車鳴著笛開出了人群。
喬高被涼在那兒,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錢就是這么任性!
人群漸漸散去,喬高扛著采訪包往單位里趕。盡管當事人不接受采訪,喬高心里也感到很窩火,但仔細一想,這并不影響這件事本身的新聞價值。回到辦公室,喬高打電話向報社領導請示,并說了自己的想法。報社領導很高興,要他換一個角度,從這件事延伸到更社會深層次問題,挖掘新聞背后的新聞。
“我給你在頭版留出4000字的位置,今晚無論如何你得把稿子寫好傳上來。”報社領導下了死命令。
五
曉琴說她的鐵桿網友已在電腦上等著她,七點鐘就下班走了。喬高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埋頭靜靜地趕稿子,寫好稿子發了郵件,走出報社已十點多鐘,這時他才感到又累又餓。他正想去夜市攤上弄點吃的,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小鹿打來的,他才覺得自己真是忙暈了頭。
“姓喬的,你有種……”小鹿聲音柔柔的,幾乎聽不清,明顯是哭了。
“小鹿,你在哪兒呀?”喬高的聲音是關切而內疚的,聽上去還是有些虛情假意的意思。
“我在你對面。”
喬高抬起頭,果真見小鹿婷婷玉立地站在記者站對面昏黃的路燈下。喬高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去,小鹿一下撲在他懷里就哭了。喬高始料不及,慌忙說別這樣別這樣,在單位門口呢,耳多嘴雜。說著打了輛的,擁著小鹿就上了車。
喬高心里惶惶的,喜悅和胡思亂想蕩然無存,小鹿是上個月結的婚,才從西藏度蜜月回來,他的丈夫是縣里的一個小建筑承包商。小鹿大學畢業后分配在縣里某中心校教書,跟喬高是同學加戀人的關系,她憤世嫉俗,心高氣傲,內心干凈而倔強,畢業后他們保持了三年的戀愛關系,但最后還是沒能走在一起。喬高也屬于那種不安分守己的人,做事特別愛走極端,這一點小鹿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屬于同病相憐的類型,對事物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都有共同話題,還愛打抱不平。但家的安定他們都不能從對方感受得到,更要命的是他們窮得甚至在城市里沒有立錐之地,勒緊脖子過日子但又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們注定只能勉強做那種很小眾的情人,做不了夫妻。
小鹿嫁人實屬無奈,用她的話說是破罐子破摔,她也知道她要嫁的人不是什么好鳥,但她十分清楚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大家心照不宣,老鴰不笑豬黑。更何況,人家為了娶她,專門買了三畝地,漂漂亮亮蓋了一幢三層小洋樓,幾乎花了男方家的大半輩子積蓄,極大地滿足了一個女人的虛榮心,這點誠意和姿態喬高是永遠不會有的。喬高有什么好,他除了會偷奸耍滑地磨嘴皮子取悅于她,耍小聰明蒙騙她獲取一時半會的高興,他還有什么?更要命的是,他成天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做一些避重就輕的事,窮得丁當響還自視清高看不起有錢人。錢誰不喜歡,沒錢就看不起有錢人,這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是什么?與這樣的人過一輩子豈不是活受罪?
雖然他們不能做夫妻,結婚后小鹿遇到什么事,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喬高,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像吸鴉片,讓她隱隱作痛卻無法擺脫。
小鹿從坐上車就一副氣嘟嘟的樣子,喬高怎么逗她她都不開口。
“到仁和古鎮吧。”喬高對出租車司機說。
“20塊錢。”司機說。
“什么?起價不是七塊錢嗎?你們不按計時收費啊?你以為住仁和古鎮的都是有錢人嗎?我可是工薪階層,打工的,懂嗎?”喬高氣不打一處來,連珠炮似的發問。
“到古鎮都是20塊。”司機丟過來的話冷冰冰的,車速也明顯放慢了,一副你愛坐不坐的樣子。
“誰規定的?”
“約定俗成,都是這樣。”
“扯淡!你們這些人就會亂抬物價……”
喬高還想喋喋不休,小鹿扭轉頭鄙視地看著他:“你咋還是這個吊樣呀,20塊錢出不起嗎?出不起就下車,磨什么嘴皮子。”
“好吧,好吧。小鹿,你真是金口難開呀,你只要開口,莫說20塊,二百塊我也舍得出呀。”喬高立即變得嬉皮笑臉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對司機嘀咕了一句:“不文明嘛。”
小鹿最看不起的就是喬高這一點,鴨子死了嘴不爛。
仁和古鎮燈火輝煌,路燈下下人山人海,非常熱鬧,穿著少數民族服飾的少男少女圍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手牽著手載歌載舞,悠揚的歌聲此起彼伏,他們那樣忘情,那樣陶醉,讓過往的行人跟著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每次晚上回來看到這樣的情景,喬高都會感慨不已,腦海里閃現出“太平盛世”四個字。
車開不進去,喬高和小鹿只得下車徒步走進古鎮。來到人群中,喬高說:“小鹿,你看他們多快樂,我們要是有他們一半快樂就好了。”
小鹿的情緒明顯好了許多,但她還是板著臉:“別把自己當成另類,更不要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也可以像他們一樣。”
喬高說:“我從不覺得自己了不起,我有什么呀,吊死鬼似的,活一天是一天,但有些人從生下來就是快樂的,有些人一輩子就是快樂不起來。”
小鹿撇了撇嘴:“你在這里安了家,你還快樂不起來?”
喬高嘿嘿地笑了起來:“是啊是啊,好歹也有了個狗窩,媽的,為什么就我快樂不起來呢?。”
喬高一直覺得自己不可能在城里買套房子,本來想趁機冠冕堂皇地標榜一下自己,腦海里突然閃現出那10萬元錢,心一下像個癟了的皮球,再也不敢說房子的事了。
“因為你有病,病入膏肓了。”小鹿看了他一眼。
“是嗎?那好吧,我有病,你說我有病我就有病。”
“不是我說你有病,是你本來就有病,你要搞清楚這個概念。你沒有病,誰還有病?”
“小鹿,你這個說法有點不合邏輯啊,怎么就我一個人有病呢?住在醫院病房里的那些人沒病嗎?”喬高不可思議地看著小鹿。
“那是另外一種病,跟你的不一樣。”小鹿道。
“這個確實是個問題,我們晚上再接著討論。”
“誰跟你討論了,吃飽了撐的。”
“誰吃飽了撐的,我還餓著呢。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
說著說著,喬高沒臉沒皮地就去拉小鹿的手,小鹿把他的手摔開了,動作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有著不可動搖的堅定。小鹿道:“別得意忘形,我現在可是別人的太太。”
小鹿這么說,喬高還真不敢造次了,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是物是人非啊。他們來到了一家名叫卡羅鐵板燒的燒烤攤,就在喬高住處不遠的地方,喬高是這里的常客了,服務生都認識他,他甚至不用開口他們就去打點吃的了。喬高想,小鹿也真是怪,既然心里明白自己已經是別人的太太,為什么還像過去一樣跟他斤斤計較,她不可以大度一點嗎?他倒無所謂,單身狗,一個人吃了全家不餓,又皮厚肉糙的,倒也不用太在意別人看他的眼光。
現在小鹿的神情變得郁郁的,剛才的剛烈氣焰似乎已煙消云散,一下變了個人似的,燒烤還沒端上來,她楚楚地望著喬高說:
“我要喝酒!”
喬高躊躇,歪著頭問:“都當太太了,還秉性不改?”
“這不用你管。我等你一天了,不喝個一醉方休我不解氣。”
小鹿說著,眼睛一下就泛紅了,那副醉眼朦朧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喬高恍若回到了過去。多少個不眠之夜啊,小鹿就這樣泛著紅紅的眼睛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醉生夢死難舍難分卻又那么的茫然無助,那眼神是要告訴他,喬高,我有多么愛你啊……
啤酒上來了,兩個閃閃發亮的粗脖子酒杯,滿滿的一托盤啤酒。喬高和小鹿一直對啤酒情有獨鐘,它不像白酒那么干烈那么直截了當,幾杯下去就要死不活的,一點情調都沒有,他們喜歡啤酒溫溫軟軟的纏綿,在漫長的醞釀中癡癡地等待,有玩味和營造的意思。何況,那起起滅滅的泡沫,是激情,是頹廢,還有點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意味,和他們的性格秉性不謀而合。

張碧偉 雨林深處 138cm×69cm
燒烤還沒上來,他們像過去一樣輕輕地碰了一下杯,就舉杯一飲而盡了。
“我似乎走錯了路。”小鹿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你們……鬧不愉快了嗎?”喬高試探著問。
“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純粹是小人得志,我恨死了。”
難怪小鹿的情緒反復無常的,但喬高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都過到一家了,他不好在背后說三道四,并且,他對小鹿的影響太大了,他不能再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成為他們家庭不和的導火索。
“小鹿,你的脾氣我又不是不知道,一不如意就要死不活的,誰受得了。也該改改了。”喬高訕訕地。
“結婚旅游從西藏回來的路上,我們鬧得烏煙瘴氣的,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我為什么當初就答應跟這樣的結婚呢,卑鄙無恥卻把自己抬得高高的,打你一嘴巴還問你疼不疼。現在每天不吵鬧幾次過不到晚,媽的,悲哀啊。”
“是嗎?有這么嚴重?你也不會寬容點啊,非要爭個高低,現在你不能再我行我素了,做事要留有一地。”
“誰他媽也別想改變我。包括你。”小鹿氣呼呼地,說著,又將手中的酒喝了個底朝天。
“成了家,磕磕碰碰的在所難免。既然選擇了,就應該改變,應該面對。”
喬高有板有眼地這么說,小鹿一下就火了:“喬高,你咋也這么平庸,你就不會說點別的。你安撫我?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你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啊,怎么也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地教我怎么活呀……”
喬高一臉苦笑。受小鹿情緒的感染,喬高也一樣只喝酒不吃菜,一點胃口都沒有。有很長一段時間,小鹿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喬高,哀怨的眼神既無助又惆悵,還有那么一點若有若無的期待和渴望,喬高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又將目光收了回去,那期待又泡沫般的消失了。是啊,畢竟自己已不是她的守護神,心靈上的那一點點慰藉也變得那么遙遠,無足輕重。
到后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了,古鎮的喧囂漸漸平息了下來,夜深了,在昏黃的燈影下,穿梭在小屋里的人影影綽綽地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游移不定。喬高用低沉的聲音問她,顯得少有的彬彬有禮:“小鹿,可否賞光到我的住處去看看?你還沒來過呢,房子雖然沒有裝修,畢竟也大了。”
“有什么好看的,房子雖然大了,人不一樣過得像個豬。”小鹿懶洋洋的回答。
“不能再喝了,我都醉了,走吧。”喬高站了起來,他感到頭重腳輕的。
小鹿站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喬高連忙伸手扶住了她,他的手臂上立即感到一陣濕熱,那是小鹿滴落下來的淚水,喬高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小鹿,這個曾經對他一心一意、哭著喊著要嫁給他的女人,這個曾經帶給他無盡快樂又飽受她諷刺打擊的女人,在他似乎還沒有任何防備甚至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就離開了他成了別人的女人。他已經記不得他們曾經分分合合過多少次了,人與人就是這么的奇怪,不是相生就是相克,而他們相生又相克,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最后離開的時候,她走得也是那么的蕩氣回腸。
喬高心里有些自責,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對男人徹底的絕望是不會走到這一步的,畢竟他們有過那么多的來回往復,那么多的刻骨銘心。但他無能為力了,她沒嫁人之前他都無能為力,更何況現在,在她眼里,他不一樣還那么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嗎,不還是那個沒有擔當得過且過的混世魔王嗎?
小鹿依偎著喬高朝前走,開始,通過她身體的扭動,他明顯感受到了她的猶疑,但后來還是順從了,那猶疑只是這個過程里的一個小插曲,一陣不經意的微風掀起的蕩漾開來的波瀾。說不清是為什么,喬高竟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熟悉得像觸電一樣。
才走進喬高的家,小鹿一下就將他抱住了,隨之嗚嗚的啜泣了起來,那抽抽搭搭的聲音忽遠忽近,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喬高輕輕地將她攬在懷里,媽的,他也想哭。喬高騰不出手來去開燈,他們在黑暗中擁抱著,他感到她是那么的嬌小無力,從她身體上傳遞過來的久違了的濕熱讓他感動得想掉眼淚,它是那么熟悉那么貼心,可以把他的整個身體姿意地浮在空中。小鹿說:“再緊一點好嗎,哥們,你把我再摟緊一點兒……”
喬高順從地摟緊了她,雖然有些遲疑和勉強,沒有過去那么理所當然,但他沒有理由不順從她。畢竟,他們有過那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三年磕磕碰碰又不依不饒,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是地雷陣,誓死也要在一起。這樣的經歷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次?現在雖然時過境遷,她遇到了困難,他能袖手旁觀嗎?
時間像母親襁褓里嬰兒的哭聲,一不留神就消停了,溜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不知過了多久,喬高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他說:“小鹿,我們躺一會吧,天似乎要亮了。”
一張單人床,一組低矮的沙發就是喬高這個家的全部家當,這有點像他本人的生活,簡單、隨意而潦草,又透著深深的窘迫。屋里黑燈瞎火的,淡淡的微光從窗口透進來,讓簡陋的屋里透出一絲少有的溫馨氣息。
他們摟抱著躺在床上,沒有激情,沒有狂熱,也沒有驚喜,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鋪直敘,一切似乎又都在意料之中。物是人非啊,過去的那份投入那份專注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那鋪天蓋地的茫然心緒,那無處不在的沉重心事。
“你不想嗎?”小鹿問。
“小鹿,再不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我們不能再對不起他。”喬高有些言不由衷。
“你倒那么在乎他?可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小鹿,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你們走在了一起,我必須堅守自己做人的原則。你理解嗎?”
小鹿將頭深深地埋進他的懷里:“你的理智倒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可你別忘了我走到今天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知道嗎,我是你們兩個男人的犧牲品。”
小鹿的話讓喬高仿佛一下掉進了窟窿里,心被針刺著似的疼痛。
“不管怎樣,在我們的問題上,至少他是無辜的,我們沒有理由再傷害他。”喬高沉沉地說。
“你不覺得自己太虛偽了嗎?你不傷害他,可你傷害了我。”
“你也傷害了我,小鹿。”
小鹿在他懷里帶著哭腔說。“這也許就是命。也許當初嫁給你會好一些。”
“沒有也許,小鹿。”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摟抱著,沒有推進和發展的意思,喬高的話讓小鹿也退卻了下來。冷靜下來分析,她匆匆忙忙來找喬高有兩層意思,一是幼稚地想報復自己的丈夫,她當初心里十分明白自己要嫁的人是個什么貨色,但她絕對想不到他們這些人的生活會那么糜爛,那么的不知廉恥,并且相處下來,她明顯感到自己只是那個家里的陪襯,是那個家里一件可有可無的家具,一個擺設,他那虛偽的頂天立地的威嚴,他居高臨下的做派和地位是誰也動搖不了的;二是她割舍不下喬高,那個家越讓她失望,她越念喬高的好,喬高即便再垃圾,再玩世不恭,也讓她感受到了人心的純粹。
喬高慵懶地地抱著小鹿,她把他胸口的衣服都哭潮了。沒有進一步的推進就少了過程少了激情,少了內心浮躁的那份喧鬧和掙扎。
無人撬動的夜晚,古鎮是死寂的,空茫而凋敝。
六
他們是被老魯的電話吵醒的,才八點鐘,老魯就給喬高打來了電話,說姜禿頭昨天回來了,要喬高趕快行動,在姜禿頭沒離開之前把他們計劃好的事情搞定。
“不是給我一個星期時間考慮嗎,你咋這么心急火燎的?我都還沒考慮好呢。”喬高問道。
“計劃沒有變化快嘛。哥們,你不趕快把這件事搞定,我挪用那十萬塊錢的事就露餡了。媽呀,如果我在這件事上栽了,公司可以就此開除我,多少人在盯著我這個位置啊,都是他的三親六戚的。我被開除了,今后你養我呀?你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嗎?”老魯的語氣變得十分的嚴肅和不耐煩。
“可事情沒這么簡單,弄不好栽跟頭的人是我呀。”
“栽什么栽呀?一旦這件事曝光,姜禿頭不被嚇得尿褲子?他還敢跟你對著干?現在是你拴著他的牛鼻子,他只得跟著你走,你說左他不敢朝右。這事不是已經跟你做過深入透徹的分析了嗎,你咋這么膽小怕事呢……這個時候你可不能當縮頭烏龜。”
“這么說我必須聽你的?”喬高戰戰兢兢地問。
“必須的,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你也該考慮一下我的處境。”
喬高只得說好吧,就掛了電話。
放了電話,喬高心里還是十分的糾結。小鹿問他跟誰打電話呀,這么鬼鬼祟祟的?喬高說是老魯。老魯小鹿也認識,喬高和小鹿形影不離的那些日子,他們有空也會和老魯在一起喝酒聊天打撲克。喬高本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小鹿,這種事既丟人又陰險,他喬高沒有多么高尚,但也決不會干這種下三爛的事。喬高的事小鹿歷來不會坐視不管的,在她的再三逼問下,喬高不得不將事情說了出來。
果然,小鹿一聽,立即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喬高:“你們是窮瘋了吧,這種事也干?”
喬高聳了聳肩:“不是逼上梁山的嗎?”
“總之,這件事不能這么干。那十萬塊錢,我去給你想辦法。”小鹿道。
“都火燒眉毛了,容不得再想別的辦法。”
“我這就回去,當初不就是看上那個小包工頭手里有點錢嗎,我回去想想辦法,這點忙他都不幫,我們還算什么鳥夫妻。”小鹿說著就要往外走。
小鹿就是這種風風火火的性格,喬高一直很欣賞這一點,可這次他攔住了她:“小鹿,你去找他要錢幫我,你這不是在罵我嗎?”
小鹿一聽也猶豫了,她說:“喬高,你這禮數還一套一套的,我這么做讓你面子是有些過不去,但總比你去搞敲詐勒索好啊!”
“這事你不要插手,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老魯啊,他是什么人,老江湖了,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他會干嗎?”
“兩個高級知識分子,干這么低智商的事,我也是服你們了。”小鹿失望地看著喬高。
七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上班的時候,喬高特意到商場買了一支高強力數碼探照燈。老魯告訴他,三圓公司化工廠的生產廢水都是晚上通過暗道排到龍河的,白天都囤積在生產車間的一個廢水池里,什么都看不到,必須夜間行動,才能了解到真實情況。
喬高將探照燈拿到辦公室里充電,曉琴看到后覺得怪不可思議的,她揶揄著問喬高:“喬高,你也太假公濟私吧,自家的東西都拿到辦公室來充電了。你們家晚上沒電呀,我記得你可沒住在貧民窟里呀,還要用上這種玩意兒?”
曉琴幸災樂禍的樣子喬高一點都不在意,他笑著對她說:“我這是工作需要。下班后你別回去了,我請你吃飯,晚上我們還要任務。”
喬高這么一說,曉琴就有些夸張地“哇”地一聲叫了起來:“你神神秘秘的是搞什么鬼呀?還要用探照燈,像個偵探似的,喬高,你也太風趣了吧……”
曉琴的熱潮冷風喬高當然不會往心里去,但經她這么一驚一乍的胡鬧,喬高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怪滑稽的。他耐著性子對曉琴解釋道:“干記者這一行,有時候也需要明查暗訪。跟你透個底吧,有群眾舉報,一家工廠利用夜間通過暗道往龍河里排廢水。龍河下游有上萬畝良田,長期以往,群眾必然遭殃,我們有必要去調查核實一下。”
曉琴樂了:“哎喲,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憂國憂民了?喬高,我們可以通過正常渠道進入工廠采訪,這么偷偷摸摸的,我感覺自己倒像是去做賊。”
“白天人家大鐵門關得嚴絲合縫的,我們不見得能進去。再說,人家白天又不排廢水,我們空手白腳地去,必然要碰到一鼻子灰,我們必須弄點有說服力的證據材料,然后再理直氣壯地去采訪。”
“不管怎么說,你這種廢寢忘食的工作態度倒讓我刮目相看了,過去懶氣橫秋得過且過的怎么不見你這樣呀,是不是聽到什么內線,報社領導要提拔重用你了呀?”
“別自作聰明了,什么提拔不提拔的,不去搞點有社會效應的新聞,報社領導嘴上不說,心里還不認為我們記者站是在混吃混喝的。”
“好吧,這種有創造性的工作我倒也愿意嘗試嘗試。”
喬高是知道曉琴率真且好奇心強的性格的,天性里還有那么一點冒險精神,要不他也不會讓曉琴知道這件事,更不會讓她插手。再說他們還曾經有過那么一層關系,雖然現在只是同志關系,彼此基本的信任還是有的。他私下里有個自作聰明的想法,如果事情順利,他和三圓哥公司私下交易完成,暗訪這件事找個理由跟曉琴解釋一下就過去了,比如來自上層的壓力太大,他們承受不起,不要捅這個馬蜂窩了。如果出現什么意外,他就可以說是正常的采訪活動,理由堂而皇之的。兩手準備方為上策。于是喬高對曉琴說:“別這么說,類似的采訪活動以后還要經常開展,要把它形成我們記者站的一項工作制度。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
喬高一本正經近乎領導的講話讓曉琴撅著嘴對他做鬼臉,免不了又遭到她熱潮冷風的咆哮一番說他陰險狡詐,也不事先透個底什么的。喬高有苦難言,誰叫他過去和她有過那一腿呢,這叫授人以柄,吃了蒼蠅也得咽下去。
三圓公司化工廠離城不到兩公里,是三年前開工建設的,就建在龍河邊上,喬高雖然沒有去過,大體方位是知道的。下班后他帶了相機,和曉琴在一家小店里吃了飯,夜黑風高的時候便打的來到了化工廠圍墻外。
墻里是低沉的機器轟鳴聲,墻外是嘩嘩流淌的龍河水,河岸兩邊的稻田里還伴隨著此起彼伏的蛙鳴,在漆黑的夜幕下,此情此景有點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喬高一只手拿著探照燈,一只手牽著曉琴小心翼翼地順著墻腳朝前走。過去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類似的采訪,曉雯的手顫顫發抖,她問喬高,要是他們掌握到了真實情況,把這顆重榜炸彈寫成一篇重點報道發表,報社會不會發給我們獎金呀?喬高想這小女子真逗,這個時候還想獎金的事,錢真是萬能的主啊,讓這么多人著魔。其實他心里明白,曉琴是因為害怕又不屑于承認,便自己說話給自己壯膽打氣。喬高順著她的話說,論功行賞嘛,報社不給獎金,我私人給你發獎金。曉琴于是用手指摳了一下喬高的手心,說我才不要你的私人獎金,那樣我豈不是欠了你一份人情了,再說你都窮得要掉渣了。喬高說,那我欠你人情好了,你給我發獎金。曉琴立即說,不要,你欠我的人情夠多的了,多得都成孽債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曉琴的聲音聽上去倒有幾分嬌媚了,此時此刻喬高真想抱她一下,他好久沒有聽到她這么溫柔地說話了,平時在辦公室里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們之間的工作交流曉琴的腔調也近乎是咆哮。喬高想,他如果蜻蜓點水似地抱她一下,她一定不會反感吧。他真想鼓起勇氣付諸行動,又覺得有點乘人之危的意思,還沖淡了這次行動的主題。他于是說:
“曉琴,你再摳我手心一下,你剛才那一下我連骨頭都酥了。”
喬高這么一說,曉琴立即就翻臉了:“喬高,你咋這么不要臉。我警告你啊,你可別得寸進尺,咱們可是約法三章的。”
喬高于是再不敢造次,心里直犯咕嚕,她怎么可以這樣翻臉不認人呢。
“哎喲,咋這么上綱上線的,我這是逗逗你。都這樣了,我還能把你怎么樣。”喬高嘿嘿笑著自圓其說。
“都哪樣了?你給我說清楚點。”
“都說好了,我們各自好自為之嘛。”
“你們這些男人,女人屬于你們一次,就好像一輩子都是你們的,想怎么著由著你們性子來。”
“我可沒這么想,更不敢奢望你一輩子跟我著。不過有的女人還是會回心轉意的。”喬高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小鹿。
“對別人,我可能會回心轉意。對你,決不!”
曉琴斬釘截鐵誓死不回頭的話讓喬高瞠目結舌。說話間,他們來到靠近煙囪的圍墻外,股股熱氣飄了過來,熱氣中裹挾著一股濃重的寡雞蛋的餿臭味,喬高聽到腳下有流水聲,聲音沉悶細小,隱隱約約來自地下,他一下就警惕了。“有情況!”他對曉琴說。再往前走幾步,喬高將探照燈照向河里,果然有黑漆漆的臭水從河里咕咚咕咚地向上翻卷出水面。
原來貓膩就在這里。喬高將探照燈遞給曉琴,從包里取出相機。他讓曉琴將燈光開到最大,將光束照到冒黑水的地方,然后自己從不同角度嚓嚓嚓地接連按下了相機快門。
大功告成,事情辦得這么簡單,這是喬高沒想到的,但倘若不是老魯知道內情,三圓化工廠夜里排放廢水的情況不知要隱藏到什么時候,說不定永遠就不會被人發現。喬高心里的底氣更足了,返回的時候,他的心里感慨萬端:哪怕不是因為那十萬塊錢,我更應該來做這些事,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啊。
來到城里,喬高急著要到辦公室電腦上看他們的勞動成果,問曉琴去不去。曉琴說她不去了。“以后我再也不去這樣的地方了,我都緊張死了。”曉琴的口吻嬌滴滴的。
喬高沒有勉強她。
“我得謝謝你。”站在城市絢爛的霓虹燈下,喬高由衷地對曉琴說。
“謝我什么?這不也是我應該做的嘛。只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是膽子小。”
“這種情況也不是隨時都有。我謝你,就是因為我讓你擔驚受怕了。”
“不用謝,誰跟了你這種人,一輩子都會擔驚受怕的,你這種人保護不了誰。我算幸運的啦。”
曉琴說著,意氣風發地拋了拋長發,向夜色深處走了去。看著曉琴遠去的背影,喬高在心里喃喃自語:這件事另有隱情啊,曉琴,你又得意什么呢。
八
喬高第二天早上就把照片沖洗了出來,每份沖洗了三張。之后他打電話給老魯,告訴他摸底調查的取證工作辦妥了。老魯在電話里顯得很高興,甚至大大表揚了喬高一番,說他終于會辦事了。
“照片效果怎么樣?有說服力嗎?”表揚歸表揚,最后老魯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我敢保證,稍微有點經驗的人一看照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喬高很有把握地說。
“專業記者的杰作嘛,水準不會差啦。”老魯拖腔拖調地說。“你現在就將照片裝到一個牛皮信封里,然后將信送到三圓公司門衛那兒,讓門衛將信送到姜禿頭手里,他現在就在辦公室里。”
“我自己去送信嗎?”喬高問道。
“你暫時還不能拋頭露面,找個蹬三輪車的,十塊錢就搞定。”
“之后呢?”
“姓姜的拿到照片,心里一定恐慌不已。給他考慮幾個小時,下午三點,你給他打電話,將你的意圖直言不諱的告訴他。我將他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你。”老魯胸有成竹地說。
喬高將老魯告訴他的電話記了下來,心里突然有些緊張,他說:“哥們,這事有把握嗎?他不吃這一套怎么辦?”
“傻瓜才會跟你對著干,他現在是甕中之鱉。你告訴他,你是記者,如果他不合作,就將這件事在媒體上曝光。記住,電話結束的時候給他要他的手機號碼。余下的步驟你就聽我遙控指揮好了。”老魯道。
“你不是知道他的手機號嗎?”
“我不能告訴你,不能讓他懷疑是他周圍熟悉的人干的,要盡量擴大他懷疑的范圍,這樣我們就安全了,事情完了以后也好脫手。要到手機號后,如果他還猶豫不決,你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打電話威脅他一次。你聽我的,不出三天,再烈的馬也馴服了。事不宜遲,去行動吧。”
老魯掛了電話,喬高還癡癡地站在原地,他的思緒有些紊亂。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容許他再猶豫了。他按照老魯說的將照片用信紙包好放在一個牛皮信封里。想想后覺得不妥,又將信紙抽了出來,他想應該將這么做的目的在信里告訴姜禿頭,讓姓姜的心中有數,于是在信紙上寫了一行字:姜老板,我想你看到照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胃口不大,如若同意,十萬塊錢就擺平了;要不,這些照片就會在報紙上曝光……
將信封用膠帶封好,喬高就去勞務市場找蹬三輪車的。來到勞務市場,一群人正蹲在地上打撲克,見喬高來了,齊刷刷地將撲克往地上一扔,就一窩蜂似的圍上來攬生意。喬高心里還是有些緊張,這封信一旦送出去,接下來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了,但想想老魯挪用公司的那十萬塊錢,他又覺得別無選擇了。他物色了一個年紀有些大,貌相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將他拉朝一邊,將信封和十元錢遞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將信遞到三圓公司門衛的手里,并要他一定交代門衛趕快將信轉給他們老板。那人果然很高興,將信封裝在上衣口袋里,騎上三輪車哐啷哐啷地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車流中了。
來到辦公室,曉琴正在上網,問喬高照片洗出來了嗎?喬高說還沒有呢,下午才能拿到。曉琴于是再沒有多問,繼續專心致志地上網,將鍵盤敲得咚咚響,她正在跟她的網友聊得火熱,她已經有半年多的網戀史,現在正準備進入見面的實質階段。喬高不喜歡網戀,他認為網戀既浪費時間又浪費感情,海誓山盟,要死不活的,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純粹是瞎扯蛋!但曉琴迷戀網戀,一天不在網上呆上幾個小時就覺得缺胳膊少腿的渾身不自在,她喜歡網上虛擬的世界。有一次她告訴喬高一個秘密,說她每天晚上都是裸聊,她的網戀情人對她的裸體已經迷戀到七竅生煙的地步,一天看不到她的裸體就睡不著覺,要喬高向社領導反映,將辦公室也裝一套視頻裝置,這樣她白天也可以裸聊了。曉琴邊說別咯咯咯地笑得彎下了腰,像個發情期的老母雞,搞得喬高得瞠目結舌的,他想一向自視清高的曉琴怎么會裸聊呢,那么好的身體白白地讓人看,那不是太下作太無聊了嗎?
一個上午喬高都在想照片的事,不知道姜禿頭看到照片后作何反應,心里惴惴不安的,還沒到下班時間他就提前走了。他在仁和古鎮的一家飯館里隨便弄了點吃的,準備回家睡個午覺,老魯打來了電話。
“喬高,你怎么搞的,你是個豬啊,怎么反倒給姜禿頭這老狐貍唱起頌歌來了?”老魯在電話里氣呼呼地大罵。
喬高一頭霧水,他問:“哥們,你說什么呢?”
老魯問:“我問你,前天是不是有一個女子要跳龍河?”
喬高說:“是啊是啊,人家辛苦辛苦干了一年,工資卻被老板克扣了,一時想不通才走極端的。拖
欠農民工工資是社會問題,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的。我去現場采訪了,還好,這名女子被一個好心人救了,沒有釀成悲劇,我寫的報道都上頭版頭條了。”

張碧偉 上有黃鸝深樹鳴 138cm×69cm
“怪就怪你的那篇破報道。你知道那個做好事的人是誰嗎?是姜禿頭。”老魯說,聲音是壓抑著的嘶吼。
“啊,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喬高大吃一驚。
“報紙上不是有你拍攝的現場照片嗎,你還給他來了特寫,頭又大又亮,幾乎占了半個版面。”
“媽的,怎么搞的。”喬高痛心疾首地罵道。
“被救的女子倒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拿著報紙四處打聽救他的人是誰,最后找到了姜禿頭,人家都上公司給姜禿頭送錦旗來了。”
喬高說:“是嗎?姜禿頭很會做善事,可不像你說的那樣壞呀。”
“他是壞事做多了問心有愧!我告訴你啊,這禿驢狡猾得很,在大眾面前做好事卻故意不留名,那是作秀,故意的。”老魯道。“你心里可別多想啊,我跟他干了十多年了,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提醒你,不要被姜禿頭的假象迷惑了,你該怎么做還得怎么做,可不能有絲毫的猶豫。。”
喬高說:“都這樣了,我還猶豫個球!”
九
下午四點整,喬高給三圓公司總經理辦公室打了電話,三圓公司的姜老板接電話的聲音拖腔拖調的,這讓喬高懷疑那個蹬三輪車的人是不是還沒有將照片送到他手里。
“你是誰呀?”在喬高猶豫不決的遲疑之間,姜老板不耐煩地問道。
“姜老板,你收到照片了嗎?”喬高問。
喬高這么一問,對方先是一愣,接著立即就笑了:“唉呀,你是記者嘛,你好你好,有事咱們可以當面談,采取這種方式,太不友好了嘛。”
“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喬高直言不諱。
“結果好說。我們還沒打過交道,我的為人你不清楚,我一向是樂善好施的。大家都是為了弄口飯吃,你網開一面,你的那點小要求,小意思啦,我會滿足你的小胃口,小事嘛。”
姜禿頭一連用了多個“小”字,是故意要淡化這件事。
“這么說你答應了?”喬高沒想到姓姜這么快就妥協了,老魯的判斷果然是準確的。
“不就是十萬元錢的事,小意思啦。將你的帳號告訴我,最遲后天,我就叫人將錢打過去。”
“我想你也會這么做的。”喬高說。“你們有錢人就是爽快,辦事也這么利落。有錢就是好啊,我要是有錢,姜老板,我就不會做這些事了。請你理解。”
“哈哈,我說了,你們這種方式不太友好而已,但我理解,理解的。”
“這件事完了就完了,我不會再追究了。”
“好的,記者同志,我做事向來喜歡簡單,有些事越簡單越好,弄復雜了就不好玩了。你們記者都動真格的了,我還能怎么辦。我是一個務實的人,我可不想成為你們的對立面。你好我好大家好啦,眼下,我們國家正在構建和諧社會嘛,我懂的啦……”
往龍河里排毒,還口口聲聲說和諧社會,這不是莫大的諷刺嗎?喬高心里直想笑。“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吧,我將帳號發在你手機上。”
“好的,你放心,三天后你的錢一定到賬。”
姓姜的已經說是“你的錢”了,這讓喬高感到很滿意。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一切又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喬高將結果告訴老魯,老魯也很滿意,他說姜禿頭就是這么一個人,他不會因小失大,如果這件事曝光,他損失的不知是多少個十萬。
“兄弟,人只要下三爛一點,活著就會輕松容易些。”老魯感慨萬千道。
“老魯,這件事下不為例,我會一輩子為自己做了這件事寢食不安的。”
“我知道,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教訓教訓姜禿頭,這個馬大哈,他天天在我面前標榜自己是無所不能的,他也有吃啞巴虧的時候,我感到好爽。兄弟,錢到帳后也不要忙著還給我,我不缺那點錢。”老魯說著在電話里爽朗地大笑了起來。
“你不是挪用公司的錢忙著堵漏洞嗎?”
“那是我騙你。我辛辛苦苦為姜禿頭賣命了十幾年,那點存款都沒積攢下來,我還活個球!”
喬高大吃一驚:“老魯,原來你是在騙我?”
“我不騙你,你會這么做嗎?姜禿頭目空一切,我給他賺了那么多錢,他還時時給我穿夾腳鞋,動不動就把我踩在腳下,太不地道了嘛,只是想收拾一下他。兄弟,我是大哥嘛,想事情總會比你全面一點啦。”
“你……”喬高氣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十
喬高的銀行賬戶上多了十萬塊錢,但不是三圓公司的姜老板打給他的,是小鹿從她的賬戶上劃過來的。小鹿要喬高和老魯不要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為了阻止他們不著邊際的狗屁計劃,她把錢劃給喬高后還特意打了個電話給老魯,說他這個當哥的要有當哥的樣子,做事要用腦子,要三思而后行,要以身作則,三觀要正,像喬高這種心無芥蒂,城府不深的人在當下已是稀有物種,做事認死理,偏偏聽風就是雨,對朋友還兩肋插刀,不要把他往水溝里帶等等。小鹿的話說得很重,竹筒倒豆子,痛快淋漓,根本沒有給老魯反駁的機會,嗔怪和責備意圖明顯。老魯被說得臉青一陣紅一陣的,但他又不好說小鹿什么,畢竟她也是好意,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這事看起來是有些匪夷所思,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就想得出來去干這么狗血的事呢。
小鹿的話再重,老魯都能接受,他只是奇怪喬高怎么會把他們這么私密的計劃告訴小鹿,這不是出賣朋友嗎?更何況,他們的事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風險,難道喬高不知道?
不分青紅皂白地把老魯批駁了一番后,小鹿才打電話給喬高,她慢條斯理地對喬高說,她耍了一回小女子脾氣,向她的小建筑承包商要了十萬塊錢,理由是他成天在外應酬,風流快活,樂不思蜀,每晚獨守空房的她越來越沒有安全感,手上沒點壓箱子的錢她心里更沒底。女人天生就是怪物,要挾男人順手拈來就是理由,更要命是她覺得自己的理由還是堂而皇之不能拒絕的,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如果小建筑承包商不答應,她說他們就分道揚鑣好聚好散。小鹿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小建筑承包商盡管萬般不愿意,在她的威脅下,他也只得依了她。有什么辦法呢,女子無才便是德,他的女人真是太有才了,無憑無據的事她也可以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牛氣沖天,一副魚死網破、視死如歸的氣概!
小鹿說得一本正經,洋洋得意,充滿打擊報復后的快感,邊眉飛色舞地告訴喬高,邊嗲聲嗲氣地笑個不停。小鹿這么幫他,喬高應該感激不盡,但他卻感到被小鹿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整個臉都是火辣辣的。
“他討了你這樣的老婆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喬高氣不打一處來。“我是該謝你呢還是該罵你?你耍手段弄來的錢,我能用嗎?”
“你當然要謝我呀!當初我不就圖他有幾個臭錢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喬高,你不要再自視清高了,你這么清高的人咋去做這么低級事呢,不合情理呀,缺錢身陷囹圄就搞歪門邪道,你不覺得狼狽難堪啊?在這個時候我應該幫你,要不我的這場婚姻就更沒意思了。喬高,我好失敗呀,你讓我在你面前有點成就感好不好?”
“你已經很有成就感了。”喬高悲從中來。“但這件事已經覆水難收,你放心,你可以認為我做事不靠譜,老魯你也不相信嗎?他飽經沙場,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做。”
“你別那么幼稚好不好?老魯把你出賣了,你還要給他磕頭燒高香,你玩不過他,你信不信?”小鹿一點不客氣地說道。“就在剛才,我也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哈哈,男人就這臭德行,幾天不罵皮子就發癢。”
“小鹿,你怎么可以像個潑婦似的。”
“誰叫他一步一步要把你往陰溝里帶呢。喬高,老魯他們這些人老謀深算,外表光鮮,其實內心深陷泥沼死不足惜了,你還沒有,你的那塘水還是清的,你不能被他們這些人生拉活拽著就往渾水里面跳啊。”
“謝謝你,小鹿,你高看我了。”
小鹿的話讓喬高好生感動,眼睛濕濕地想要滴淚。
十一
喬高對小鹿惡語相向,內心其實是感動的,她明白小鹿的好意,但他和老魯謀劃的事像潑出去的水,想收已經收不回來了,并且事情變得更加復雜化,就在喬高給姜老板通電話的第二天,三圓公司化工廠偷排廢水的事就暴露了。
冬天,山上的草漸漸枯萎,有些山野又被政府禁止放牧,龍河下游的一戶農家選擇到龍河的河谷里放羊。往年的冬天,無處可去的羊關在羊圈里咩咩的叫喚,羊主人一般都是司空見慣的,往圈里丟些草料就打發了,但是這天這家羊主人實在覺得羊叫得心煩,加之陽光燦爛,冬天難得的好天氣,老羊倌于是起了惻隱之心,就把羊從圈里放了去來,吆著羊沿著龍河順流而下。被關了大半個冬天的羊群活蹦亂跳,大快朵頤,河道邊上的枯草它們都嚼得那么香甜,津津有味。下午,夕陽西下,羊群來到下游就有些口干舌燥了,紛紛一窩蜂似的跑到河床上喝水。這下就麻煩了,飲了龍河水,羊晚上中毒死了十余只。
老羊倌在家人的一片責怪聲覺得好生委屈,這羊也死得太不可思議了,揚言不弄個水落石出他也陪著羊去死。連夜打著手電筒順著龍河探個究竟,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大半個夜的蹲守和深入細致的反復考究,終于發現化工廠在夜里偷排廢水的貓膩。那晚,老羊倌一氣之下砸碎了化工廠門衛室的窗玻璃,要工廠賠償他的損失。堅守職責的門衛死活不讓他到廠里搗亂,還揚言如果再胡鬧就要把他關起來。被惹毛了的老羊倌第二天就直接到市環保局反映了情況。
事情就這樣鬧大了,環保部門的人來化工廠調查,紙包不住火,三圓公司夜里通過暗道偷排廢水一事被徹底揭開,化工廠被勒令停產整頓了。據說那天三圓公司的姜老板非常氣惱,無頭蒼蠅似地在辦公室里繞老繞去,不是砸板凳就是摔杯子的,操著隆重的南方口音咆哮大罵,工作人員都無法靠近,簡直就是潑猴無賴。并且最后也和本來與他一直友好往來的環保人員鬧僵了,環保部門要他投資廢水處理設備,廢水不達標工廠不能開工,并且還要罰款,用罰款安撫龍河下游的受害群眾……
這個消息是老魯打電話告訴喬高的,喬高一聽就蒙了。
老魯告訴他,三圓公司不會投資安裝廢水處理設備的,那可不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三圓公司的辦公樓是租用的,化工廠原來是一家倒閉的鄉鎮企業,當時政府只要求他解決工廠職工的就業問題就將工廠給了他,現在他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這些年化工廠給他賺了不少錢,他一走了之對他已沒什么損失。
“還要出一大筆費用安撫龍河下游的受害群眾,這不是要他的命嗎?這錢他不會出,他沒那么傻。”老魯道。
聽著老魯的話喬高頭皮都麻了,他現在可不關心這些問題,他問老魯:“那我們的秘密行動呢,就這樣泡湯了,十萬塊錢呀,他還會給嗎?”
“你還想那十萬塊,那是沒門的事了。眼看就要到手了,怪可惜的,哪怕再晚那么一天,一切都大功告成了,都怪那該死的老羊倌。”老魯不無惋惜地說道。
喬高說:“該死的應該是我,我感覺事情還沒有完。”
老魯說:“還會有什么鳥事?我們的一切工作都前功盡棄了,沒給姓姜的造成什么損失。”
“可你別忘了,我有把柄在人家手里。”
“你又沒有拿到他一分錢,他還能把你怎么樣?”
“是嗎?也許吧。”喬高有氣無力地說道。
那天喬高昏昏沉沉地回到仁和古鎮,他心神不寧地在古鎮的青石板巷子里溜達了一圈就回家了,他的整個腦子都是亂糟糟的,他感覺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上了賊船了呢?回到家他十分無聊地撥弄了一會電視頻道,不出所料,姜老板打來了電話。
姜老板的聲音顯得老氣橫秋的,他說記者同志,化工廠偷排廢水的事我思量了很久,覺得實在對不起周圍的人民群眾,還麻煩你去報紙上曝曝光,最好寫一篇深度報道,再配發那些照片,也好讓我下決心徹底解決工廠的廢水處理問題。“等稿子發表出來后,你給我弄一份來,我按報社稿費的十倍給你獎金啊。”姜禿頭說著哈哈地在電話里大聲狂笑,喬高感到毛骨悚然。
“姜老板,你什么意思啊?”喬高心里發毛,姓姜的真想搞事啊?
“哈哈,沒什么意思,你們當記者的就應該伸張正義呀,我這里可是個典型案例。你要是提前幾天給我照片,就會引起我的高度重視啊,事情可能就提前解決了,結果可能就不是這個樣子,機緣巧合啊。現在實在是對不起,你要的錢那十萬塊錢,我就不能給你啦,你能接受嗎?”
“姜老板,那事就權當沒發生,我不會要你那錢,這事就這么了結了,我也不會去寫什么報道。”喬高說話的時候顯得語無倫次,“我當然能接受……這本來就是個玩笑。”
“玩笑?可以這樣玩嗎?再說發生了的事怎么能說沒發生呢,這也太荒謬了嘛,你能說化工廠排放廢水的事沒有發生過嗎?我已將你給我的照片和信寄給你們報社了,還把我們的電話錄音也給報社領導啦。不出所料的話,這件事明天就會成為你們報社的新聞。”姜禿頭最后不無諷刺地說道:“是好好玩喲。”
說著電話就掛了。
“你想搞事……喂……”喬高對著手機聲嘶力竭地喂了半天,可對方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甚至不服氣又將電話撥了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
十二
喬高一夜沒有合眼,他把手機關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夜色深沉人已靜,仁和古鎮萬籟無聲,白天的喧囂和繁華已被夜色吞沒,不見蹤跡;無人的夜晚,古鎮宛如飄搖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巨輪,黑夜無邊,滄海無涯,茫茫不見盡頭,乘坐在巨輪上的喬高似乎只是打了個盹,睜開眼頓時就已找不到了方向。他輾轉反側,迷失的心宛如被掏空了一般。

張碧偉 2015 年 大吉祥 96 cm×178 cm
喬高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鐘才起床,他晃晃悠悠地從仁和古鎮走出來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它忽地從云層里鉆出來,忽地被厚重的云彩吞沒,那時有時無的陽光顯得也不大正經,明明已經有心無力了,卻拼了老命似的要從厚厚的云層里擠出絲絲的光來,非要表現自己的存在。
喬高沒有選擇坐公交車去上班,而是徒步,因為上不上班對他來說已經意義不大,忙碌慣了,一旦松懈下來,整個人都會蒙圈,無所適從,他只是還習慣而已。風呼呼的刮著,刮得臉有些生疼,他朝記者站方向走去,是的,逃避不是辦法,該來的一定會來,該面對的還必須要去面對。熟悉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和這座城市的聯系,他曾經對這座城市的綿綿訴說、點滴感悟以及浪漫的渴望,在這個干冷的早晨宛如被風吹落的一片樹葉,只在街上翻滾了幾下,就淹沒在一片虛假的繁華之中了。
來到辦公室,見曉琴愁眉苦臉地坐在辦公桌前發呆,他象征性地對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曉琴卻不給他好臉色,她從電腦上抬起頭來,瞅著喬高不無諷刺地說道:“喬老師,你這是干什么?為什么干這么低級的傻事?還對我保密,一點階級感情都不講。現在怎么辦?報社領導都來電話了。”
喬高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對曉琴說:“你放心,這事牽連不上你,你一點都不知情,都是我一手謀劃的。你好好工作吧,我的事我會處理。”
“我不是想和你撇清關系啊,我們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如果你事前把真相告訴我,我會阻止你的,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啊。”
“事已至此,命中注定,沒有如果。但你能這么說,我還是要謝謝你”
“可你不會是這個樣子呀,喬老師,你過去是怎么教導我的,你的操守呢,不是口口聲聲對我講職業理想嗎?不是要守規矩講原則嗎?你的規矩和原則呢?原來你那一套都是只針對別人的,對自己不管用啊。”曉琴說著,竟淚眼婆娑的低泣起來,喬高知道,曉琴的責怪更多的是出于對他的同情和他們之間那似是而非的關系。
“你沒必要為我難過。記者這個職業,本來就是走鋼絲。只是我這么死,也太悲催了,非常的可恥。”喬高說。
“是啊,這么可恥的事你居然就去做了。”
“錢是我爹,我現在懂得如何去推崇和親近它了。你知道嗎?曉琴。”
“喬高,你這么垂頭喪氣的是干嘛,我還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感情用事,一時昏了頭而已。主動向領導解釋解釋認個錯嘛,說不定領導還能網開一面。”
“這事別說了。曉琴,你還上網嗎?”
“當然,那是我的精神支柱。如果裸聊,會更刺激。可你一直不屑于做這些事。”曉琴道。
“裸聊很好,解解眼饞,再長的手也夠不到,還不傷皮毛不掉肉的,很好。”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很崇高嗎?”曉琴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喬高。曉琴的這個癖好,喬高過去一直是持批評態度的,諷刺加打擊,滿臉的不屑,說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居然做這么下作的事,簡直就是作踐自己。可曉琴一直我行我素,不為所動。
“我不崇高,我只是崇拜崇高。”喬高聳了聳肩,一副很釋然的樣子。
“可現在,你已經一點都不崇高了。”
“說得沒錯,我活到我的對立面去了。”
“我還是要謝謝你,喬高,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我也謝謝你。”
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像是做最后的告別,但喬高一直想不起來他教會了曉琴什么。曉琴走后,喬高才打開手機電源給報社領導打電話。分管記者站工作的一位副總編告訴喬高,報社已開黨組會作出決定,要喬高停下手里的工作,在家作深刻反省,三天后回省城總部接受處理,記者站的工作暫時由曉琴負責,他們隨后會派一名年輕記者到記者站工作。領導說得既理性又客觀,沒有講大道理也沒有批評之意,委婉地話給喬高留足了面子,但事情的嚴重性已不言而喻。
之后的幾天,喬高一直將自己關在仁和古鎮的家里作深刻反省,思前想后,他也沒有想出個什么頭緒來,那句“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的流行語卻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每天一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他才悄悄地走出家門,無所適從地在古鎮里晃來晃去。仁和古鎮的夜晚熱鬧異常,唱歌跳舞打腳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圍在一起載歌載舞,臉上洋溢著無比的幸福和滿足。喬高在古鎮里走了一圈以后,就被黑壓壓的人群裹進了唱歌跳舞的人群中,他聳著肩頭,笨拙地扭動著身子,竟然手舞足蹈起來……古鎮的夜晚充滿了無盡的魅力!
深夜,喬高把這些年寫的新聞稿件在電腦上打了包,統統放進一個文件夾里,有些稿件有溫度有激情,有些卻充滿了厭惡和排斥,喬高居然一字不漏地快速瀏覽了一遍。當他合上電腦的時候,竟然控制不住地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了起來……
第三天喬高起了個大早,他把寫好的辭職申請裝進采訪包里,鎖好門從家里走了出來,他看到一群民工騎著哐當作響的自行車從古鎮穿越而過,古鎮又在開發新的樓盤了,這里真是一個好地方,吸引好幾家開發商來這里搶灘開發新樓盤。早晨的古鎮被一層薄薄的青霧籠罩著,除了那些陸陸續續來上班的民工,街上行人稀少,顯得少有的冷清。喬高走在路上的時候不停地抬頭看天空,每朝前走幾步他都會朝天上望一眼,他一直期待著能發現點什么,果然不出所料,他又看到了從西山上飛過古鎮上空的那群褐色的鳥。不知為什么,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小鹿的電話。
“小鹿,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嗎?”
“你看見什么?”小鹿在電話里柔柔地問。
“鳥。”
“什么?”
“鳥,一群褐色的鳥,它們每天早晨都會飛過古鎮的上空,哪怕刮風下雨,都會毫不猶豫地朝對面飛去,一天也不會拉下。”
“那又怎么啦?喬高,你發什么神經……”小鹿在電話那頭說。
尾聲
“哥們,我把錢打你卡上了。”
“什么?喂,電話有點聽不清呀……”
“我說,我把欠你的10萬塊錢打你卡上了。”
“什么?你是說錢嗎?我不缺錢。”
“我知道你不缺錢,但……你缺了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心眼兒。你缺心眼兒。”
“嗯嗯……我對不起你哥們,你可以打電話給姜禿頭檢舉揭發我,讓公司開出我,我也不想干了。”
“是嗎?”
“嗯,只要你愿意。”
“還是算了吧,我才不會落井下石。”
“你打算怎么辦?”
“我嗎?不知道,我想換個地兒晃蕩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