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天一 高鐵軍

隨著15世紀后期金屬活字印刷術(以下簡稱為“印刷術”)在西歐的出現,印刷媒介也隨之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成為歷史發展進程中的重要參與者。但在此后的幾個世紀中,對于這種新型媒介卻少有史學家關注,它們除了被用作記錄歷史的介質外,很少成為史學研究的對象,直到20世紀上半葉年鑒學派的興起。政治、經濟等“大事物”之外的社會生活中的“小事物”得到更多關注,印刷媒介也不例外。費夫賀、馬爾坦的《印刷書的誕生》具有里程碑意義,不但將印刷媒介推上了史學研究的舞臺,還簡要分析了其對人文主義傳播與發展、宗教改革以及民族語言發展的影響。20世紀70年代美國史學家愛森斯坦則用其專著《作為變革動力的印刷機》將印刷媒介研究拉到了史學研究的聚光燈下,不但肯定了印刷媒介對歷史的影響,甚至認為其對歷史有著巨大的推動作用。隨后,相關研究如雨后春筍般在學界出現。但這些研究基本都因襲了費夫賀、馬爾坦以及愛森斯坦提出的“潛臺詞”,那就是印刷媒介對于歷史有著巨大的推動作用,對于歷史對印刷媒介的影響則論述較少。因此,本文就嘗試著從這一角度,以德國宗教改革時期為例做簡要分析,進而初步探討媒介與歷史的互動關系。
雖然古登堡發明印刷術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當時西歐的社會經濟條件以及文化需求使得印刷媒介的出現成為一種必然。這些都構成了歷史作用于印刷媒介的一些證據。反觀早期中世紀的西歐,經濟上,生產力比較落后。以糧食生產為例,產量十分低下。即便是在11-12世紀的西歐,多數的種子與收獲物之間的比例都徘徊在一比三或一比四之間。政治上,雖然出現過諸如查理曼帝國這樣的龐大國家,但在多數時間里西歐都處在一種諸侯割據的狀態。并且這些諸侯也多未形成政治上有力的中央集權國家。文化上,希臘羅馬時期的優良傳統并沒有得到繼承,宗教文化日益發展但也沒有達到繁榮,識字率極低,手抄本足以滿足文化交流和傳承的需要。外部環境上,由于阿拉伯帝國的興起,導致9-11世紀的西歐實際上處于一種被封鎖的狀態,這使得內需不足的西歐缺少經濟、社會發展的動力與活力。因此,在這樣的經濟、社會、文化條件下,印刷媒介也沒有出現。
對比從15世紀中葉到16世紀中葉這大約一個世紀時間中印刷媒介在德國的發展情況,或許可以更為直觀地考察歷史對于印刷媒介的影響。印刷媒介得以出現除了最為重要的印刷術的不斷發展外,另一個重要基礎就是造紙的發展。造紙術由中國東漢時期蔡倫發明,并在隨后的應用中不斷發展、完善其技藝。造紙術通過公元751年唐朝與阿拉伯戰爭中的被俘士兵而傳入阿拉伯國家。此時的阿拉伯已經進入西歐,對西班牙開始了長達幾個世紀的統治。造紙術也借此于1150年正式傳入西班牙的薩狄瓦。雖然對于西歐造紙術的出現是否由中國傳入還缺少直接有力的證據,但阿拉伯造紙術傳入西歐的時間卻比西歐有記載最早的紙廠還要早半個世紀。印刷術發明于德國,但在15世紀70年代之前,德國地區只有6家造紙廠,遠遠落后于同一時期的法國和意大利,印刷用紙都需要從國外進口。到了16世紀中葉,隨著宗教改革發展勢頭越來越迅猛,對印刷媒介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這反過來促進了德國造紙業的高速發展。造紙術的傳播與發展為印刷媒介的發展創造了條件,同時印刷媒介的發展也反過來促進了造紙業的發展。
印刷媒介的生產場所通常是印刷鋪,印刷鋪數量的多少影響著印刷媒介的發展和普及程度。在印刷術剛剛發明后的一段時間里,德國只有局部地區才有印刷鋪,且多集中在美因茨。印刷商一般都是古登堡的徒弟或者接近者。直到1480年,德國擁有印刷機的城鎮也不過30個。但在宗教改革爆發之后的1532年,德國境內的印刷鋪數量已經增加數倍。不但印刷鋪林立,德國境內還出現了諸如紐倫堡、奧格斯堡等多個印刷中心。由于規模效應,這些印刷中心對于促進印刷媒介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據不完全統計,當時歐洲國家中,德國的印刷中心最多,高達92個,而英國只有6個,這種數量上的巨大差異正是宗教改革以及經濟、社會等歷史條件的不同所決定的。在1520年之前,各地的印刷鋪還沒有鮮明的政治立場,當時德國最為著名的印刷中心是萊比錫。但在宗教改革爆發之后,由于薩克森選侯是一名狂熱的天主教徒,因此他對于新教印刷品進行了堅決的抵制并最終導致萊比錫印刷業發展受挫,印刷中心地位丟失。也正是這個時候,宗教改革的中心威登堡開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新教印刷商,并開始成為新的印刷中心。
對印刷媒介來說,除了印刷鋪數量的多少外,另一個標準就是其單位時間內所能生產的產品數量的變化。在印刷術剛剛發明的一段時間里,生產的印刷品都比較粗糙,并且生產效率相對低下,產量不高。古登堡最初印制的四十二行圣經不過百余本??v然有技術不成熟的緣故,但市場需求較少加之配套產業尚未形成、印刷成本高也是主要因素。直到1478年,法蘭克福印刷商維爾德印刷的拉丁文版本《圣經》才達到930冊。這個印數在當時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文數字。也有部分印刷商因為印數過大造成了經濟上的困頓并從此一蹶不振。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印刷品越來越得到社會的認可,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后,無論是改革派還是社會公眾,對印刷宣傳品的需求激增。甚至連一貫不屑于參與到印刷宣傳戰中的天主教會也控制了一批自己的印刷商,印刷品的印量也隨之大幅攀升。到16世紀30年代,路德翻譯的德文版《圣經》剛一問世,印量就已經達到4000冊。甚至伊拉斯謨在1527年寫的一封信中還提到,他所撰寫的《對話集》被一些唯利是圖的印刷商盜印了24000冊之多。雖然經過考證,這一說法有夸大自己影響力的嫌疑,但這個數字也沒有過分離譜,否則只會招人嘲諷。宗教改革激發的社會對印刷媒介的需求還使某些印刷品成為了所謂的“暢銷書”。這些書籍本身的印量就很大,并在此后引發更多人的興趣,從而多次重印,甚至還有很多未經作者授權的盜版書、偽書出現。這其中固然有印刷商本人逐利的個人因素,但更多的是經濟社會發展后讀者需求的增加,其中也有不少技術進步的因素。
如果說經濟社會條件對印刷媒介產生的是間接的柔性影響,那么技術發展與社會制度對印刷媒介產生的則是直接的剛性影響。印刷術本身就是一場技術革新。目前史學界比較公認的印刷術發明者古登堡就是一位金匠,對機械和技術本身具有一定的研究和較為豐富的經驗。同一時期西歐的阿維農、博洛尼亞、布魯日都有人在研制金屬活字印刷機,這可以說明,當時的社會經濟尤其是技術條件對于印刷機的出現已經比較成熟。愛森斯坦就曾表示,對于印刷機的發明,各種工業產業變革的影響都必須有所考慮,比如釀酒、奶酪制作、油畫以及冶金、紡織業等,因為古登堡印刷機的所有零部件都是借用于不同的工業機械,他所做的就是將他們重新組合起來進行改進并且應用于印刷。對于印刷機來說,最核心的技術構成主要有三個:一是金屬字模;二是印刷機壓床;三是油墨。十五世紀之前,鑄鐵技術還不成熟。但在此之后,西歐逐漸掌握了熟鐵技術、煉鋼技術,并嘗試著生產出了很多合金,這為金屬字模的制造奠定了材料、技術基礎。中世紀的西歐,最早大規模實現機械化的行業是紡織業,漂洗、織布、紡紗等工序的機械化程度逐漸提升,這種機械化的思想和方法也開始向其他行業滲透。在此背景下,葡萄酒制造業開始引入機械化方式,并主要體現在對葡萄的壓榨方面。而印刷機壓床最終選擇的借鑒對象正是立式葡萄酒榨汁機。14世紀之后,由色料和干性油組成的混合物由意大利人發現,隨后向西歐其他地區傳播。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古代已知的顏料與色料,還獲得了許多新的配料,并且重新發現了一些舊的、已經被遺忘的方法,這些都為古登堡調配、改進適合附著在金屬上的油墨提供了技術支持。技術的進步不但為印刷機的出現鋪了路,在印刷機技術不斷成熟和發展中也持續發揮作用。比如,合成字模的材料就由于材料學和化學的不斷發展而日益復雜,其硬度和對油墨的吸附度也不斷提升。到了工業革命之后,起初只能由人力驅動的印刷機也開始由蒸汽機或其他原動機所驅動,極大地提升了印刷的效率和精確度??梢哉f,印刷媒介的發展一直與印刷技術的發展有著相當程度的直接關聯。
技術進步完成了對舊媒介形態的改造,而整個社會機制的調整則對新媒介產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這個過程被德國學者魯道夫·司徒博稱之為媒介的“社會制度化”過程,并認為這一過程從根本上改變了媒介?!吧鐣贫然边@個概念應該分兩部分來理解:一部分是“社會”,一部分是“制度”。當然,兩者并非截然分開,而是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相互統一的。“社會”所包含的內容主要應該是經濟社會文化生活以及人們的思維意識層面,“制度”則包含著更多的政治色彩,主要應該包括政治框架以及法律規范等內容。印刷媒介在社會化的作用下,根據經濟社會文化以及受眾的需要得到了持續的進化發展。而制度化的基礎則在于社會化,正是由于社會化的存在,制度化才逐漸變得重要并且必要起來。
其實,對于媒介的控制早已有之。無論是古羅馬還是中世紀早期,世俗政權以及宗教機構都對媒介有著相當的控制,防止影響自身利益的思想、言論大范圍傳播。只是這種控制在文本無法大規模復制的手抄本時代比較容易實現,書籍的生產數量較少,書籍的生產部門也基本控制在當局手中。到了印刷媒介時代,一開始,這種新媒介的影響力究竟有多大,當局并沒有特別準確的認識,或者說對其影響力認識有一定不足。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們對印刷媒介進行管控的想法。早在1478年,德語版《圣經》開始大規模印刷后,羅馬教皇就授意由多明我教會管理的科隆大學履行預防性審查的職責,禁止其面向普通公眾出版發行。1501年,亞歷山大六世頒布教皇詔書,確定了在美因茨、科隆、特雷沃、馬格德堡的主教對所轄教區的圖書出版進行預防性審查的原則。這些審查在當時的一定區域內確實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書籍審查并非教會單方面可以完成,還需要世俗政府的支持和幫助。當時的德國,政治上四分五裂,縱使教會方面有統一的考慮和想法,但世俗政府的不統一也造成了各地對于這種控制事實上的大相徑庭。這也是德國宗教改革時期印刷媒介能夠發揮巨大作用,而在西歐其他國家作用相對有限的原因之一。
但對媒介的控制從來都是各個政治組織進行社會控制的必要手段。因此,在德國宗教改革之后,德國政局相對穩定,對于印刷媒介的控制再度規范起來。1557年,教皇保羅四世將查禁書刊主教會議列入教廷組織,并于1559年發布《禁書目錄》。1571年,教皇庇護五世建立羅馬禁書審定書院,一切圖書必須經過此院審定后才能出版發行。神圣羅馬帝國對出版的干預也一直在進行。16世紀初,帝國就設立委員會,負責評議圖書審查措施,并制定具體方案以查扣違禁圖書,甚至到了16世紀末期還試圖禁止新教圖書在法蘭克福進行交易,只是由于帝國內部各路諸侯政治立場不同才使得執行的力度不相統一。就連一直得益于出版自由的新教也一直注重對媒介的控制。德國農民戰爭前夕,路德就曾建議薩克森的選侯禁止閔采爾的傳單和小冊子。確立“教隨國定”的《奧格斯堡宗教和約》簽署之后,那些選擇了新教的諸侯國內對于相左言論印刷品也依然進行著管控。這之后,類似于德國宗教改革時期印刷媒介所發揮的煽動性作用,極少在德國乃至西歐再出現過。印刷媒介逐漸被政治與法律規范當作維護政權統治的輿論工具,而不再是任人使用的公器。
社會歷史對于印刷媒介的產生與發展產生了較大影響。具體主要表現在,經濟社會發展對印刷媒介產生了間接的軟性影響,是印刷媒介出現與發展的環境因素。造紙術傳入西歐,并取得較快發展,這是印刷媒介賴以發展的物質載體。經濟發展使得印刷鋪無論在規模還是數量上都有大規模發展,成為了印刷媒介的主要生產者。同時,西歐各地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差異也使得不同地區形成了不同的印刷中心。此外,社會需求的急劇增加也使得提升印刷品生產效率成為迫在眉睫的首要課題。相比之下,技術發展以及社會制度的變遷則對印刷媒介的出現與發展起到了直接的剛性影響。鑄鐵技術、機械化技術以及材料技術的發展解決了金屬字模、印刷機壓床和油墨等印刷機問世的三大技術難題。而由權力所設計的社會制度對于印刷媒介從生產授權到內容審查方面的控制,使得印刷媒介的發展進一步工具化。也正是在軟性、剛性雙重影響下,印刷媒介的發展才得以與歷史的發展融為一體,成為歷史發展的一部分。這也是此前學界較少關注的視角。比如,在史學研究中就較少有研究者關注到德國宗教改革對于印刷媒介的影響,或者更為宏觀的說法是歷史對于媒介發展的影響。在傳播學的研究中,學界也基本是將媒介的發展當作一種既成事實,從而研究其特點以及在此背景下信息傳播方式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變遷。無論在史學界還是傳播學界中,潛意識里新媒介的出現和發展都是技術發展帶來的結果。其實,媒介與歷史存在著一種互動關系,媒介對于歷史不斷產生著影響,而歷史也一直對媒介產生作用力。一種新型媒介的出現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同時對歷史產生多重作用力。當這種媒介出現之后,它本身就不再具有發展的內生動力。它的發展更受制于當時現實的、具體的需求和歷史條件。同樣,這種新型媒介在其發展與運用之中,也在影響著具體的社會經濟文化甚至人們的思維與行為方式。
(陳天一,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高鐵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發展研究處主任編輯)
注釋:
① 朱孝遠.近代歐洲的興起[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2.
② [比]亨利·皮朗.樂文,譯.中世紀歐洲經濟社會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3.
③ Lucien Febvre, Henri-Jean Martin, The Coming of Book: The Impact of Printing 1450-1800, London: NLB, 1976, pp.42-43.
④ Ibid, p.181.
⑤ Andrew Pettegree and Matthew Hall, The Reformation and the Book: A Reconsideration, 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47, No.4.(Dec., 2004), pp.785-808.
⑥ Lucien Febvre, Henri-Jean Martin, The Coming of Book: The Impact of Printing 1450-1800, London: NLB, 1976, p.217.
⑦ Ibid, p.218.
⑧ S.H.Steinberg, Five Hundred Years of Printing, New York: The British Library &Oak Knell Press, 1996, p.4.
⑨ Elizabeth L.Eisenstein,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Communications and Culture Transformations in Early-modern Europ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19.
⑩ [荷]狄克斯特霍伊斯,弗伯斯.劉珺珺,等,譯.科學技術史[M].北京:求實出版社,1985:109.
? 同上書,108.
? 同上書,114.
? Rudolf Stober, 撰.尹良潤,編譯.媒介進化是什么——新媒介歷史的理論化闡釋[J].國際新聞界,2007(10):53-58.
? [法]弗雷德里克·巴比耶.劉陽,等,譯.書籍的歷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60.
? 同上書,161.
? 王美秀,段琦,文庸,樂峰,等.基督教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216-217.
? Lucien Febvre, Henri-Jean Martin, The Coming of Book: The Impact of Printing 1450-1800, p.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