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一)“被遺忘權”的歷史淵源
被遺忘權不是一項嶄新的權利,從詞源上看,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上世紀80年法國法上的遺忘權,遺忘權賦予了已被定罪量刑的罪犯在刑滿釋放后反對公開其罪行以及監禁情況的權利。上世紀90年代,隨著互聯網產業的飛速發展,各國政府相繼加強了對個人信息的保護。歐盟于1995年頒布的《歐洲數據保護指令》中關于“有關公民可以在其個人數據不再需要時提出刪除要求,以保護個人數據信息”的規定,可以被看作是被遺忘權的最初形態。2014年5月,歐盟法院通過“谷歌訴岡薩雷斯”一案,以判例的形式明確了信息主體通過被遺忘權,可要求大型搜索引擎運營商等信息控制者,刪除已在互聯網上公開的有關信息主體的不恰當信息。2016年4月,歐盟《一般數據保護條例》通過,被遺忘權正式寫入立法。
(二)“被遺忘權”的性質
首先,被遺忘權屬于人格權范疇。盡管被遺忘權的客體所涉及的個人信息中兼含有一定的財產因素及人格因素,但其主要特征還是在于其所具備的人格屬性,而非財產屬性。一方面,被遺忘權的客體是具有可識別性、能夠體現權利主體人格特質的權利,通過這些信息可以直接或間接的指向某一權利主體。另一方面,由于權利主體具有極強的獨立性,當其被遺忘權受到侵害時,很難從財產價值的角度精確算出實際的損害賠償數額。
其次,被遺忘權屬于個人信息權,而非隱私權。不可否認,個人信息權與隱私權的內容確有重合之處,如所涉及的信息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私密性、可能導致信息主體社會評價的降低等。但就權利客體而言,隱私權的客體是私密性信息,強調非公開性,若信息已被公開則已不屬于隱私的范疇或者對其保護就會受到一定限制[1]。而被遺忘權的客體是存在于網絡中公開的有關信息主體的信息不具有私密性的特征。就權利內容而言,相較于隱私權,被遺忘權主要體現了信息主體是否享有刪除相關信息的決定權,而非防范個人秘密是否披露。就權能而言,隱私權更多的表現為一種被動的防御性權利,而被遺忘權則是一種主動性的權利,權利主體在是否請求刪除網絡中與自己相關的信息上享有很大的自主權。
(一)“被遺忘權”的本土化具有現實意義
在數字技術與互聯網技術迅猛發展的今天,設立被遺忘權很大的現實意義:
首先,緩和個人信息公開文化與網絡技術永久記憶之間的矛盾。社交網站的出現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人們已經習慣在朋友圈等網絡場合分享自己的各種動態,典型如2018年初發生的“女律師朋友圈炫富事件”,因“熱心網友”將該女律師曾經發布在朋友圈的“炫富言論”截圖并展示于網絡而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我們的過去似乎刺青一般深深地刻在數字的皮膚上[2]。
其次,滿足信息主體確立被遺忘權的現實需求。這體現在信息主體因早年的諸如訴訟、負債等負面信息而被標簽化,影響到此后的工作與生活。可見,在網絡信息不斷膨脹的今天,信息主體對于清除負面信息并消除其對自身聲譽的影響的需求,是廣泛而迫切的。
最后,已有主流網絡服務提供者開始接受用戶刪除特定信息的申請,這與被遺忘權的保護目的不謀而合。百度公司作為目前國內最大的搜索引擎,已經開設了接受網絡用戶針對網頁搜索相關問題進行投訴的服務,網絡用戶可以就檢索結果向百度進行申請刪除提示詞或鏈接,工作人員會在接到反饋后會及時審核并刪除相關信息。可見我國領先的互聯網公司在其操作實務中已關注對用戶個人信息的保護并采取行動,像被遺忘權的設立目的靠攏。
(二)我國目前已有相關法律規范出臺
在被遺忘權能否在中國實現本土化的問題上,反對意見認為,在考察歐盟的經驗時,我們不一定要亦步亦趨地追隨被遺忘權這樣的具體做法,中國目前還沒有踐行被遺忘權的環境[3]。事實上,伴隨著數字技術與網絡技術的發展,以及被遺忘權討論大環境的影響,我國現有的法律、學者意見及一些大型搜索引擎的做法,已在我國體現出了被遺忘權的痕跡。
早在2005年6月,就有學者在起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示范草案學者建議稿》中建議,在個人信息被非法儲存以及當信息處理主體執行職責已無知悉該個人信息的必要時,該個人信息應當被刪除。同時,該《建議稿》還明確了“刪除”一詞的具體含義,即“消除已儲存的個人信息,使其不能重現”[4]。
2009年12月頒布的《侵權責任法》第36條明確規定了網絡侵權責任,針對網絡用戶利用網絡服務實施侵權的行為作出了“被侵權人有權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的規定,賦予被侵權人對網絡上針對自身的侵權信息予以刪除的權利。
2012年1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的《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標志著我國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進步。但是,鑒于該《決定》對個人信息的保護更多的是停留在法律宣誓意義的層面,因此其中第八條關于“公民發現泄露個人身份、散布個人隱私等侵害其合法權益的網絡信息,或者受到商業性電子信息侵擾的,有權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刪除有關信息或者采取其他必要措施予以制止”的規定,應當理解為對被遺忘權的原則性規定。
2013年2月起正式實施的《信息安全技術公共及商用服務信息系統個人信息保護指南》第5.1部分規定,個人信息的處理過程分為收集、加工、轉移和刪除四個環節,當個人信息主體有正當理由要求刪除其個人信息時,個人信息處理者應及時對相關個人信息進行刪除。
2013年7月工信部頒布的《電信和互聯網用戶個人信息保護規定》雖然沒有對被遺忘權做出明確規定,但是它在《決定》基礎上,對個人信息的保護做出了更為詳細的規定,如進一步細化了電信業務經營者與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有關收集、使用與保存個人信息的義務。
(三)對“被遺忘權”概念的界定
對被遺忘權的中國本土化,應當著重把握對概念的界定。首先,被遺忘權僅適用于互聯網領域,這意味著任何通過紙質媒體傳遞的與信息主體相關的個人信息,都不能通過被遺忘權予以刪除。其次,被遺忘權僅針對已發布于網絡、公開持續存在并為公眾可見的特定信息,如歐盟法院在已生效判例中所明確的:“僅那些已經發布在網絡上,并可通過搜索引擎檢索到的不好的、不相關的、過分的信息可以通過被遺忘權的行使而予以刪除。”
綜上,被遺忘權在中國法上的概念宜界定為:信息主體對已發布于網絡的,有關自身不恰當、過時、繼續保留會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的信息,要求信息控制者予以刪除的權利[5]。
對于被遺忘權最為理想的保護方式,是制定一部專門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并在其中對被遺忘權的基本內涵、行使條件、權利限制以及法律責任等作出明確規定。但是鑒于我國現實立法情況,專門制定一部法律的做法很難一步到位。因此,比較現實的做法是,在現有法律規定的基礎之上,先制定出專門針對個人信息保護的行政法規,在其中現行細化出被遺忘權的相關內容,為今后的正式立法做好鋪墊于準備。
(一)“被遺忘權”的權利內容
1.權利主體
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即信息主體,是產生個人信息并且能夠通過該信息被識別身份的自然人,并不包括法人及其他組織,因為被遺忘權意圖保護的是只有自然人才涉及的人格獨立、人格尊嚴與人身自由等問題。
2.權利客體
被遺忘權的客體是指被存儲的與自然人相關的一切信息。網絡時代背景下,信息主體在其個人信息被收集、存儲后便喪失了對信息的控制權,于此同時,該信息在日后被使用的過程中,人格權受到侵犯的可能性也極大增加。個人信息本人的人格利益主要表現為,決定是否以及如何對其個人信息處理、對主體處理信息的情況進行查詢以及請求維護信息的完整與準確狀態等。被遺忘權給予了信息主體取回被存儲的個人信息的機會,從而保障了個人信息自決。
3.權利內容
就信息主體而言,其享有是否分享以及如何分享個人信息、隨時查詢個人信息、發現個人信息被違法或違約處理后請求更正或注銷、刪除個人信息的權利;承擔以書面形式向信息控制者提出更正、注銷、刪除的請求,并提供相應證據的義務。
就信息控制者而言,其承擔著在收集和處理個人信息時告知信息主體、在收到信息主體請求更正、注銷、刪除個人信息的通知后及時審查并作出回應的義務。
(二)“被遺忘權”的適用與限制
信息主體請求行使被遺忘權,一般涉及三種情形:其一,信息的收集、處理與利用違反法律規定或當事人約定,如所收集的信息超出了原定目的或范圍,未經信息本人同意即對其信息進行收集,或未按照原定目的對信息進行利用等[6]。其二,信息收集與處理的目的已經實現或者已沒有可能實現,或信息主體通過具體聲明或明確行動表示不再允許其信息被收集、使用,網絡服務提供商就沒有必要和理由再繼續保有該個人信息。其三,如果法律規定或當事人明確約定了個人信息存儲的期限,在期限屆滿時,信息主體有權要求刪除該個人信息。
歐盟委員會在關于被遺忘權行使的例外條件中明確,在為了保證言論自由、科學研究的情形下、在為了保證信息主體基本權利的同時涉及到健康安全的情形下,信息控制者可以拒絕承擔刪除個人信息的責任。可以看出,歐盟的改革方案在對個人信息進行保護的同時,兼顧了包括網絡服務提供商、政府在內信息控制者的利益,保障了其經營、管理及科研的需要。
(三)侵犯“被遺忘權”的救濟
侵害被遺忘權的責任分為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其中應以民事責任為主,權利人可以請求侵權人停止侵害、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考慮到現實中權利主體作為自然人往往與大型網絡公司形成力量懸殊,很難形成對抗,因此,當權利受到侵害時,信息主管部門既可以主動介入,也可以在接到權利人的投訴舉報后被動介入,對于查證屬實的情形,信息主管部門可以責令侵權人刪除信息并承擔相應的行政責任。
[1]王利明.人格權法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2
[2]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刪除[M].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
[3]劉淄川.透過“被遺忘權”看網絡隱私[N].經濟觀察報,2014.7
[4]齊愛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示范法草案學者建議稿[J].河北法學,2005.6
[5]楊立新、韓煦.被遺忘權的中國本土化及法律適用[J].法律適用,2015.2
[6]藍藍.論網絡隱私權內容之構建[J].科技與法律,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