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冰花男孩被拉到北京,進行了一次巡展。這位云南昭通魯甸縣的鄉村少年,來到了首都北京。大都市光怪陸離的景象,和他心目中的“首都北京”想必有很大不同。他所在學校的校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擔心他會“變得貪婪”,這話雖然不算得體,卻也有著某種深刻意味。
“冰花男孩”事件網絡發酵時,當地教育部門有一句回應:“希望大家捐助的時候考慮到昭通貧困兒童群體,不要只關注這個男孩”。這話在當時也讓人很不舒服,以為有索捐之嫌。但是,到今天,你不得不真正為那些孩子擔憂起來。他們只是碰巧沒有出現在鏡頭里。
冰花男孩在北京活動現場的照片,讓人隱隱感到心酸。他沒見過話筒,更不懂得臺下的人想聽什么。他的父親代替他說了,“最大的收獲是開了眼界”。這是一個各方都會比較滿意的答案。如果父親更聰明,應該談到將來一定要回報社會。
但是,原諒我,我真的很難分清,和那張讓他走紅的照片相比,哪一張中的他更讓人開心。
在那張讓人難忘的照片中,除了冰花男孩外,還有開心笑著的女孩。這些女孩其實和冰花男孩生活在同一個環境中,她們笑男孩,絕對不是嘲笑,那是一種看到奇怪景觀的好奇。這些女孩看上去比男孩幸福一些,也許她們的媽媽能夠陪在身邊。如果沒有被拍,等頭發上的冰雪化掉,男孩會和女孩玩成一片。
現實就是這么奇妙,在新媒體時代,一張照片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最初,網上的聲音是“被冰花男孩感動”,在這么寒冷的冬天,仍然堅持步行一個半小時到校讀書,對都市中的人來說,確實“感動”。很快,另外一種聲音出現了,認為這個男孩身上體現的更多是一種苦難,他應該得到救助。
苦難是實實在在的。尤其是在一個油膩和佛性的時代,男孩頭發上的冰雪讓人想到冷酷的現實。我們的社會,確實還存在數量龐大的人群,他們的處境糟糕,但這卻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他們僅憑努力就能改變的。一個半小時的上學路,必須用男孩自己的腳步來走。
讓人驚詫的是我們救助他的方式。媒體去采訪他,很老套地問他的夢想。去北京看升旗,將來當一個警察,這是一個男孩子樸素的夢想,所以,他就去了北京,并且還去了警察學校。
這都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我們在對他進行幫助的時候,還附帶了一個條件:全程跟隨,公開報道,讓他出席很多場合,讓他表達對我們善心的感恩。我們的媒體足夠發達,我們可以直播一切,我們的物質無比豐富,但是我們需要一些精神激勵,小朋友,我們用體溫融化了你頭上的冰雪——你要記得哦。
冰花男孩的北京之行,是圓夢之旅,也是一次展覽。他在沒有承受能力的時候,就成為了公共人物。我們觀看他,我們當然帶著愛心,但是這種觀看,其實也帶著權力。
我們不會想到,一個小男孩其實也有自己的尊嚴。哪怕他是云南山區的窮小子,他也有尊嚴。他夢想去北京,夢想當警察,但是,這種具體的夢,其實是他對美好未來向往的一部分。這種恩賜式的、展覽式的夢想之旅,也許并不是他期待的方式,因為他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選擇。
校長擔心他會變得貪婪,雖然深刻,卻也極度片面。在我看來,他也許未必會變得貪婪,卻肯定會變得無比困惑。一個窮小子,窮則窮矣,但是也有開心的一面,但是,這種突然展現在眼前的都市景觀,以及大量讓人費解的來自成人世界的語言,讓他猝不及防。從今以后,他就必須以我們期待的方式來生活了。
媒體會跟蹤他的成長,甚至已經幫他規劃好了人生。他必須努力學習,16歲之后不能像村里的小伙伴一樣輟學去打工,他必須去考警察學校,以當地的教學質量,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他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
我們幫了他一次,我們的愛心一次性付清了,但是他卻必須用一生來償還。我們幫他融化了頭上的冰雪,卻也為他打造了一個牢籠。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滿足(標準答案必須為“是”),但是,毫無疑問,我們自己滿足了。我們被自己感動了。
(選自“冰川思享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