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初三那一年,我們都是15歲的少年。暑假里,雨下得格外勤,哪兒也去不了,只好窩在家里,望著窗外發呆??粗笥耆缱?,順著房檐傾瀉如瀑;或看著小雨淅瀝,在院子的地上濺起,像魚嘴里吐出的細細的水泡。
那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雨趕緊停下來,我就可以出去找朋友玩。當然,這個朋友,指的是她。那時候,她住在我們大院斜對門的另一座大院里,走不了幾步就到,但是雨阻隔了我們。冒著大雨出現在一個不是自己家的大院里,找一個女孩子,總是招人注目的,尤其是她所在的那個大院,住的全是軍人或干部家庭,和住著平民人家的我們大院是兩個階層。在旁人看來,我和她,像是童話里說的貧兒與公主。
那時候,我真的不如她的膽子大。整個暑假,她常常跑到我們院子里找我。在我家窄小的桌前,一聊就會聊上半天,海闊天空,什么都聊。那時候,她喜歡物理,夢想當個科學家。我愛上了文學,夢想當一個作家。我們聊得最多的,是物理和文學,是居里夫人,是契訶夫與冰心。顯然,我的文學常會戰勝她的物理。我常會對她講起我剛剛讀過的小說,朗讀我新看的詩歌??吹剿牬笱劬ν?,專心地聽我講話的時候,我特別自以為是,揚揚自得,常常會在這種時刻舒展一下腰身。
不知什么時候,屋子里的光線變暗,父親或母親會將燈點亮。黃昏到了,她才會離開我家。我起身送她,因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站著人,好奇地望著我們兩個人,那眼光芒刺般落在我們的身上。我和她都會低著頭,加快腳步,可那甬道卻顯得像是做幾何題時畫出的延長線。我害怕那樣的時刻,又渴望那樣的時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開。
雨由大變小的時候,我常常會產生一種幻想:她撐著一把雨傘,突然走進我們大院,走過那條長長的甬道,走到我家的窗前。那種幻覺,就像剛剛讀過的戴望舒的《雨巷》,她就是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少年的心思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美好。
下雨之前,她剛從我這里拿走一本長篇小說《晉陽秋》?,F在,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本書是誰寫的,寫的內容又是什么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是《晉陽秋》?!稌x陽秋》是那個雨季里出現的意外信使,是那個從少年到青春季里靈光一閃的象征物。
這場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終于停了。蝸牛和太陽一起出來,爬上我們大院的墻頭。她卻沒有出現在我們大院里。我想,可能還要等一天吧,女孩子矜持。可是等了兩天,她還沒有來。我想,可能還要再等幾天吧,《晉陽秋》這本書挺厚的,她還沒有看完??墒?,又等了好幾天,她還是沒有來。
我有些著急了,并不僅僅因為《晉陽秋》是我借來的,到了該還人家的時候,而是為什么這么多天過去了,她還沒有出現在我們大院里?雨,早停了。
我很想找她,幾次走到她家大院的大門前,又止住了腳步。淺薄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比雨還要厲害地阻止了我的腳步。我生自己的氣,也生她的氣,甚至小心眼兒地覺得,我們的友誼可能到這里就結束了。
直到暑假快要結束的前一天下午,她才出現在我的家里。那天,天又下起了雨,不大,如絲如縷,卻很密,沒有一點停的意思。她撐著一把傘,走到我家門前。那時,我正坐在我家門前的馬扎上,就著外面的光亮,往筆記本上抄詩,沒有想到她會來,這么多天對她的埋怨立刻一掃而光。我站起來,看見她手里拿著那本《晉陽秋》,伸出手要拿過那本書,她卻沒有給我。這讓我有些奇怪。她不好意思地對我說:“真對不起,我把書弄濕了,你還能還給人家嗎?這幾天,我本想買一本新的,可是,我找了好幾家新華書店,都沒有買到這本書?!?/p>
原來是這樣,她一直不好意思來找我,是因為她在下雨天坐在家里走廊前看這本書,不小心把書掉在地上,正好落在院子里的雨水里。書真的濕得很厲害,書頁濕了又干,都打了卷。
我拿過書,對她說:“這你得受罰!”
她望著我問:“怎么個罰法?”
我把手中的筆記本遞給她,罰她幫我抄一首詩。
她笑了,坐在馬扎上,問我抄什么詩。我回身遞給她一本《杜甫詩選》,對她說:“就抄杜甫的,隨便你選?!彼f了一句:“我的字可沒有你的字寫得好看。”說完就開始在筆記本上抄詩。她抄的是《登高》。抄完了之后,她忙著起身,筆記本掉在門外的地上,幸虧雨不大,只打濕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兩句。她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你看我,在同一個地方摔倒了兩次?!?/p>
其實,我罰她抄詩并不是一時興起。整個暑假,我都惦記著這個事,我很希望她在我的筆記本上抄下一首詩。那時候,我們沒有通過信,我想留下她的字跡,留下一份紀念。那時候,小孩子的心思就是這樣詭計多端。
讀高中后,她住校,我和她開始通信,一直通到我們分別去插隊。字的留念,不再是詩的短短幾行,而是如長長的流水,流過我們的整個青春歲月。只是如今那些信都已經散失,一個字都沒有保存下來。倒是這個筆記本幸運地存活到現在。那首《登高》被雨打濕的痕跡還很清晰,好像50多年的時間沒有流逝,那個暑假的雨,依然撲打在我們身上和杜甫的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