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枼葬
關于老丁
老丁是我們高三那年轉過來的。
玻璃窗外邊是7月末灼人的陽光,我們帶著滿身的臭汗擠在狹小的屋子里聽老丁在講臺上慷慨陳詞。
我記得那天老丁穿著一件在接下來一年中頻頻出鏡的白色耐克T恤,腳上趿著一雙卡駱馳的沙灘鞋,一本正經地從手機里挑出照片讓我們傳閱——那是他帶上一屆畢業班時獲得的“優秀班主任”證書。
當時他信心滿滿地告訴我們,只要是他教的班,將來一本錄取率50%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可惜一個星期之后,他便拿著周測的成績單痛心疾首地召開了第一次班會:“你們好歹及格吧!”
那時同桌景川正在下邊剝橘子,他沖我眨了眨眼:“這說明老丁已經成功地從浮想聯翩回歸到實事求是的軌道上了,這是個不小的進步!”
關于化學
自從化學老師亮哥回老家結婚之后,我們班的化學成績便直線下降。于是老丁下了血本,咬著牙和我們打賭:“你們信不信我要是現在去弄一套化學書,從頭學起,等你們一測的時候化學成績也比你們都高?”然后當場立下字據,“如果我贏了,你們以后每人每周給我做三套化學卷;如果我輸了,就拿半個月工資給你們充班費!”
可惜后來臨近一測時,老丁被調進了教育局出卷子,于是這個賭約只得不了了之。但是老丁當時和我們打賭的豪邁氣魄卻始終在班內流傳,成為美談。
等到亮哥回來,我們激動地把這件事繪聲繪色地講給他聽,結果他在大笑之后,一臉憐憫地沖我們翻了個白眼。直到很久之后,我們才知道,原來老丁當年就讀于某師范大學化學系,畢業后進入南森教授物理,一教就是17年。
關于早飯
我很佩服老丁的一點,就是即使在寒冬臘月,他也是除了住校生之外最早到教室的。
我喜歡在早上吃煎餅,冬天的時候還喜歡喝粥。一般都是在家門口的早餐店買好了,打包帶到學校,然后在早讀的時候悄悄吃。
老丁也是早讀的時候吃飯,不過他都是等早讀過了一半,再和同事約著一起去食堂。所以,從早讀開始到早讀進行到一半的這段時間,就比較尷尬了——老丁在講臺上看我們早讀,我在下邊把書攤開,然后一邊攪粥,一邊啃煎餅。
老丁看著我,我看著老丁,我低頭去喝粥了,老丁繼續看著我。
我碰了碰旁邊的景川:“你說他是不是餓了?我把煎餅分他一半?”景川撇了撇嘴:“大家都餓,你沒發現我也看你半天了嗎?”
我低下頭繼續喝粥:“當我什么都沒說。”
結果當天晚上班務總結時,老丁義正詞嚴地宣布:“以后早讀結束之前,班里禁止吃早飯!”
我哭喪著臉看著景川:“我就說當時應該分他半個煎餅!”
關于病
老丁第一次和我們談他的病,是因為一次紀律問題。當時班里太吵,老丁一臉殺氣地推門而入,瞬間,世界安靜了。我們都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并且借此數落我們的成績,擔憂我們的未來。
可是并沒有。
那一天,老丁只是默默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臉色蒼白,然后捂著胸口開始嘟囔:“哎喲,我高血壓喲,算了算了,不管你們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發病了,還是在演苦肉計。我們都愣住了,只是看著他在大家愣愣的目光中獨自走回辦公室。
好久之后,老丁才解釋,他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好,是年輕時喜歡抽煙喝酒導致的。工作之后忍痛把煙戒了,可是愛喝酒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那天雖然被我們氣得不輕,可是放學之后接到了好多同學的慰問短信和電話,結果一高興,又喝了二兩。
關于“鳥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這句話其實是個口誤,但是老丁死活不承認。
有一陣子我們班里比較浮躁,于是班會的時候,老丁惡狠狠地對我們進行了批評,最后恨鐵不成鋼地總結:“你們真是鳥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那天我們破天荒地沒有大笑,可能大家都還沉浸在前邊言辭激烈的批評中沒回過神。總之,在安靜了一秒之后,老丁咳嗽了一聲,然后慢悠悠地給自己解圍:“你們就好比翅膀沒有長硬的雛鳥,眼界不高,看不到樹枝所遮擋的那片天空。如果你們只著眼于眼前這片狹小的樹林,那你們的品位和見識也永遠只能停留在原地。你們只有長大了,翅膀足夠硬了,才有能力飛出遮蔽你視野的枝葉,才能夠見到更茂密的森林!可是你們看看自己現在是什么狀態……”
最后,我們都不停地鼓掌。景川一邊鼓掌,一邊嘖嘖贊嘆:“不愧是老丁,自圓其說也能這么無懈可擊!”
那天是2月17日,距離高三百日誓師還有4天。那也是老丁最后一次在我們面前發表長篇大論,在那之后,偶爾有只言片語,也都被鋪天蓋地的習題湮沒了。
再后來,高考,報志愿,全班一本上線率53%。
聚餐的時候,我們都笑著說老丁今年“優秀班主任”的獎金又有的拿了,他只是笑笑不說話。最后,他慢悠悠地把酒杯遞過來:“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