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剛 田啟林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510420;浙江工業大學,杭州310023)
提 要:基于語段理論和左向分支限制,本文從語義蘊涵、句法結構和語用意圖3方面對“這棵樹葉子大”與“這棵樹的葉子大”這兩類句式的辨析表明:前者為話題—焦點句,因凸顯焦點義,其CP分解為獨立的話題投射(Top P)和焦點投射(Foc P);而后者則為單主語句,因表達陳述義,保持其陳述性CP不被分解,因此補語成分“這棵樹的葉子”只能整體移至TP的標示語位置作主語。遵循最簡句法的推導機制,本文基于實證語料分析既揭示兩類漢語句式在信息結構方面的差異,同時也說明二者均可在最簡機制中生成;同時還指出,英語句子必備主語的類型學特征以及其領屬關系必須實現為顯性形式的特點決定英語中不可能存在類似于“這棵樹葉子大”這樣的句式。
漢語句子中的名詞短語缺乏明確的形式標記,因此有些研究者把“這棵樹葉子大”這種句子中謂詞前的兩個名詞都視為主語(Li,Thompson 1976;徐杰2004),雙主語句的稱謂也由此而來。但楊成凱(1997:253)指出,“主1”和“主2”是否都作主語,其實需要研究,因為畢竟也有研究者認為,“這棵樹葉子大”可歸于話題—主語句,其中句首的名詞是基礎生成的話題(Xu,Langendoen 1985)。顯然,值得研究的問題包括:“這棵樹葉子大”到底屬于雙主語句還是話題—主語句;它與命題意義基本等同的“這棵樹的葉子大”之間具有何種異同?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應該明確“話題概念在句法平面上的地位”“話題成分與謂詞論元結構之間的關系”等。(楊成凱1997:251)本文先簡要評析文獻中的主要觀點,然后簡述生成句法學的諸多公理性原則,最后依據Rizzi(1997)的句子焦點觀提出兩種句型的生成模式及其可以解釋的語言現象。
傳統語法研究把謂詞前存在兩個名詞的句式視為具有大、小主語的雙主語句。(Li,Thompson 1976:92-93)比如,“張三一條腿斷了”“這棵樹葉子大”等。事實上,漢語中謂詞前存在兩個名詞成分的句式并不同質,因此雙主語句的稱謂很容易將“水果張三喜歡蘋果”“今天李明上課遲到了”等句式也歸于雙主語句。(徐杰2004:98)但楊成凱認為,例①a類句式的特點是“N1和N2兩個成分所指的對象之間有領屬關系,所以有把N1看成N2的定語的可能性”(楊成凱1997:251),進而可以轉換成例①b:
①a.這棵樹葉子大。
b.這棵樹的葉子大。
對于例①a類句子,文獻中存在從功能視角所作的話題—陳述分析(陳平2004)、從形式視角所作的領屬語移位分析(Kang 1986)以及假設漢語中存在零形謂素的主語重疊分析(徐杰2004)。但這3種觀點均不能充分解釋該類句型中的論元選擇、題元指派以及語用功效等諸多問題。具體而言,話題—陳述分析僅僅關注句中名詞的功能,并未說明相關名詞成分在謂詞論元結構中的位置及其與謂詞“大”之間的題元關系;移位分析法因未論及名詞移位的動因和順序而不能顯現出不同名詞移位的終點和移位機制;而基于INFL具有謂素的主語重疊分析法則有可能將傳統語法中的漢語式話題句視為和“這棵樹葉子大”同質的句子。比如,徐杰認為,“水果我喜歡蘋果”與“這棵樹葉子大”一樣均為雙主語句,都是由漢語句子的中心INFL所具有的謂素把其補語IP轉化為謂語的產物(同上:98)。但漢語式話題句和例①a的本質不同在于其句首名詞間并不一定具有領屬關系。更重要的是,例①a和例①b具有基本等同的語義蘊涵,而現有文獻大多都未對二者從句法構造、語用意圖等方面加以辨析。就自然語言的層級性本質而言,這兩種句式的句法組合和語用潛勢可能都有本質區別,盡管二者表面上共享命題意義。下面先簡述生成語法對自然語言的層級性認識以及相關的理論主張,然后基于成分統制結構關系提出本文的觀點及其語言學理據。
語言習得是類比式機械訓練的觀點在本質上是一種行為主義的語言觀,這種觀點歷來受到生成語言學家的質疑和反駁。(Chomsky 1986)囿于自然語言的單維呈現模式,行為主義語言學家并未意識到結構化和層級性對于意義解讀的限制作用。Chomsky(2011)近期力圖進一步闡明母語者對語句的語義解讀是基于結構關系而非線性序列,并以英語助動詞前置現象為例證反駁基于線性序列的語言習得觀。Chomsky指出,在解讀簡單疑問句Can eagles that fly swim?時,英語母語者會把句首的Can和句末的swim聯系起來,并把該句理解為“鷹是否會游泳”(同上:271)。盡管在線性排列順序上,助動詞can離動詞fly更近,但英語母語者絕不會把二者聯系起來并把該句解讀為“鷹是否會飛”。相反,他們把助動詞can與距離其更遠的swim聯系起來。由于兒童對類似句子的解讀與其母語輸入頻率以及機械性的操練并無直接關聯,因此這種現象可以說明,母語者確實具備結構依賴(structure dependent)這種內在的原則性知識。而結構依賴原則中的核心結構關系就是成分統制:X成分統制Y,當且僅當X不僅排除Y,而且每一個支配X的范疇同時也支配Y.(Kayne 1994:16)
從生成語法理論構建的視角看,成分統制是生成句法結構的核心結構關系,而形成成分統制的基礎性操作就是合并。(Chomsky 2011:14)由于最簡方案只采納具有概念必要性的理論工具,因此合并被視為具有概念必要性且最為有效的原始操作手段,因為能把兩個句法單位組合起來的最簡單、最有效的機制就是兩兩合并。合并操作在組詞成句的過程中生成的結構關系包括姐妹關系、包含關系(containment)和成分統制。(同上2007:8-11)最簡方案力圖構建的語言學理論是極具限制性的;為了達到優化理論的目標,只采用具有概念必要性的句法關系,而基于合并的包含關系和成分統制關系則能兌現以結構化的方式處理句子的層級性理念。如在例②a中,中心語X和補語YP合并形成XP;XP與x合并為x?,而x?和ZP形成xP(參與初始合并的兩個成分間形成姐妹關系);其中XP包含X,YP以及YP所包含的所有可能節點(從略);xP包含ZP,x?以及x?所包含的所有節點;而XP包含X和YP以及YP所包含的所有節點;ZP成分統制x?以及x?所包含的所有成分。
更為重要的是,句法成分間的語義關聯受到成分統制結構的限制。如例②b中反身代詞“自己”的先行語必須是在結構上能成分統制它的名詞成分“張三”,例②c中定指名詞“大家”要獲得總括義的解讀也必須受到總括義副詞“都”的成分統制(嫁接而成),而例②d中間賓和直賓之間的領屬關系也要求前者必須成分統制后者。而本文所要討論的領屬關系正如例②d所示的“李四”和“一本書”之間的結構關系:二者分屬同一個中心語V的標示語和補語,并在VP投射內形成非對稱性成分統制關系。事實上,名詞投射中結構關系對語義解讀也具有限制作用。比如,例③a中的DP成分統制NP,反之則不然,二者間形成非對稱性成分統制。而例③b-d則說明局域范圍內的非對稱性成分統制結構正是領屬性語義解讀的結構限制條件。
②

③

例③中b和c之間的跨語言事實表明,漢語中表達領屬關系的中心語“的”字以及英語的所屬格標記's作為中心語的投射,領有者和隸屬者均在DP范圍內形成局域性非對稱成分統制結構,而例③d說明這種結構限制同樣適用于例③d中的“這棵樹的葉子”。下文將說明例①a“這棵樹葉子大”中領屬語義的解讀也同樣受到非對稱成分統制的結構限制。
前文列舉的文獻對“這棵樹葉子大”所作的3種分析都基于其中兩個名詞間在母語語感中的語義關聯性加以確定(句首兩個名詞間具有領屬語義關系),但都未說明二者間本應具有的層級結構關系。“這棵樹葉子大”中的“[主2]跟[主1]具有領屬關系,那么在已經指出[主1]是何人或何物以后,[主2]也就隨之確定下來”(楊成凱1997:252)。這說明,其中主2“葉子”的確定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主1“這棵樹”。如例④a和例④b所示,局域非對稱成分統制結構則將這種語感體驗以明晰的形式化手段刻畫出來,并凸顯出二者間的層級結構關系:“這棵樹”在結構上高于“葉子”,前者成分統制后者。
④
盡管例④a和例④c、例④b和例④d之間的類比表明領屬語義的解讀確實受到局域非對稱性成分統制結構的限制,但例④a和例④b隸屬非定指名詞短語QP,而例④c和例④d隸屬定指短語DP的差別也顯而易見。事實上,把例④b視為非定指名詞短語也并非沒有證據,如例⑤a和例⑤b之間的合法性對比差異說明,在“這棵樹葉子大”之類的句子中,中心語完全可以是表非定指的數量短語“一些”,而不能是表定指的定指短語“這些”。
⑤a.這棵樹一些葉子大。
b.?這棵樹這些葉子大。
c.這棵樹的一些葉子大。
d.?這棵樹的這些葉子大。
同時,例⑤c和例⑤d的合法性差異也說明,表定指的DP短語“這棵樹的葉子”中的第二個名詞短語NP已經基于中心語“的”確立其定指義,因而無需再采用顯性的限定語加以修飾。楊成凱認為,“這棵樹葉子大”中,“[主1]的確定決定著[主2]的確定”(同上:252),而基于生成語法的中心語投射理念,決定上述例④中各短語性質的其實是中心語Q和D(以及二者對補語和標示語的選擇限制),而局域非對稱成分統制結構則要求領有者必為主1,隸屬者必為主2。
話題、焦點是語句信息結構的主要內容,也是語句產出者在表達某個命題義時須要考慮的重要因素。學界熟知的“王冕死了父親”和“王冕的父親死了”具有等值的命題意義,但二者的信息組織方式卻并不相同。(郭繼懋1990:25)同理,言說者在表達“這棵樹”的“葉子”大這個命題義時,到底選用例①a還是例①b,取決于其語用意圖,畢竟信息結構是影響句法結構如何組織的一個重要方面。(陳平2004:493)下面,我們從話題屬性和焦點屬性的視角對“這棵樹葉子大”的名詞成分分別加以分析。
跨語言的語料顯示,話題在大多數語言中都具有顯性標記,如例⑥a中的日語語料所示;而且話題成分后通常都可以添加標點符號(通常是逗號)來標記語音上的停頓,如例⑥b所示。
⑥a.Sasaki-wa kono hon-o yonda.Sasaki-TOP this book-Acc read. ‘As for Sasaki,he read this book.’
b.這棵樹啊,葉子大。
c.?這棵樹呢,葉子啊,大。
例⑥b與例⑥c之間的合法性差異說明,“這棵樹”有話題屬性,而“葉子”沒有話題屬性。此外,話題成分必須指稱聽者熟悉的具體實體,即必須有所指的表達式,因此無具體指稱的非特指代詞,如某人、某物、任何人、任何物等都不能作話題成分。更重要的是,話題成分通常在句子的主體部分可以通過復指代詞得以重現,如例⑦所示。
⑦a.?某些樹葉子大。
b.?任何樹葉子大。
c.這棵樹,其葉子大。
d.這棵樹,葉子大、?花朵小、?根很深……
例⑦a和例⑦b不合法,說明這類句型中的句首成分必須實指才能具有話題性,而例⑦c合法,說明話題成分“這棵樹”在句子主體中憑借復指代詞“其”可以重現。此外,例⑦d顯示這類句型能夠形成無限長的話題鏈,這更進一步說明“這棵樹”確實具有話題屬性。
跨語言的語料顯示,焦點在大多數語言中也具有顯性標記,如例⑧a中的豪薩語語料所示(Green 2007:62),但焦點成分后通常不允許添加標點符號,也不能有任何語音上的停頓,因此例⑧b的不合法性表明“葉子”具有焦點性質。
⑧a.Gàmālàm nē na maid dà littāfin To teacher FOC I return Prt book‘It was to the teacher that I returned the book.’
b.?這棵樹葉子,大。
c.這棵樹是葉子大。
d.John only likes fried eggs.
e.這棵樹,只是葉子大。
現代漢語是可以標記焦點的語言,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采用由判斷系詞轉換而來的焦點標記詞“是”。方梅認為,“我們明天在錄音棚用新設備給那片子錄主題歌”這個句子中的任何一個成分前都可以添加標記詞“是”,從而使其焦點化(轉引自徐杰2004:128)。據此,例⑧c“這棵樹是葉子大”的合法性也表明其中的“葉子”具有焦點特征。例⑧d的英語語料說明,焦點成分可以被only之類的副詞修飾,而同樣的詞匯手段也適用于包含“只是”的漢語對應句例⑧e.總之,例⑧中的跨語言語料表明,“這棵樹葉子大”中的“葉子”并非話題,而是焦點。
Trask(1993)從語義和篇章的視角歸納出句子主語的諸多特征,但生成句法學主張基于結構關系定義主語、謂語等語法關系。例⑨a和例⑨b是早期的嘗試:主語NP是與句子S形成支配關系、與VP形成姐妹關系的句法成分(Chomsky 1965:71)。
⑨a.Subject-of:[NP,S]
b.Predicate-of:[VP,S]
c.這棵樹的葉子肯定大。
d.[IP這棵樹的葉子[I'[I肯定][VP[V大]]]
e.?這棵樹的葉子嘛,大。
f.?這棵樹的葉子是大。
g.?是這棵樹的葉子大。
但原則和參數理論將屈折中心語I確定為句子中心成分后把主語的結構位置確定為IP的標示語:受IP直接支配,同時與中間投射I'形成姐妹關系。(Chomsky 1981)據此,檢驗主語最為直接的句法手段就是看能否在NP和VP之間使用助動詞、情態詞等。例⑨c合法,而且依據IP投射對其所作的內部結構分析,例⑨d顯示“這棵樹的葉子”是主語成分。另外,例⑨e,例⑨f和例⑨g的合法性均可受到質疑,因此可以認為,“這棵樹的葉子大”中謂詞前的成分既不是話題也不是焦點,而是主語。
管約論認為,含有時態、一致特征的INFL是句子中心,而以INFL為中心的管轄關系是句法構建中的核心關系。(同上)最簡方案取消管約論人為設置的各種結構關系,并以標示語—中心語關系取代管轄關系。(同上1995)而語段理論主張采用更自然的優化方式,不僅廢棄INFL作為句子中心的操作,而且也不再使句法結構的生成受制于特定的結構限制,轉而采用基于v?P語段和CP語段的動態生成模式。(張連文2018:42-43)語段理論采納自然語言處理中分步逐段生成完整語句的理念,主張句法結構的生成是基于合并形成一個或多個語段的過程,其中語段中心語決定詞匯序列中的詞項選取和合并順序:及物性語段v?P的中心語為v?,而表達語力(Force)的CP語段的中心語為C(Chomsky 1999:9-10)。
在討論語段的定義及其應該包含哪些句法單
?位時,Chomsky提議,“從語義表達的完整性、語音拼讀的充分性以及從語段辨識所可能引發的句法影響等方面來考慮,(除了CP和v?P外)語段中還應該包括名詞性語段”(同上:11)。由此可見,名詞短語的3種投射(DP,QP,NP)中可能存在語段,而Chomsky進一步提出,“語段中應該包括DP”(同上:36及腳注28)。事實上,諸多語言學證據表明(如例⑩所示),DP所形成的句法單位并不允準其中的成分執行移位,而這也符合語段的本質屬性:不可穿透性條件(語段單位中的補語成分不能被提取)。(Radford 2009:133)
⑩a.Who didn't he want[QP[Qa/any][NPpicture of]]?
b.Who didn't he want[QP[Q?][NPpictures of]]?
c.?Who didn't he want[DP[Dthe/this][NPpicture of]]?
例⑩a和例⑩b具有表達數量義的中心語Q(光桿名詞通常都被視為具有空量化中心語的QP),由于QP不能形成語段,因此其中的疑問詞均可被提取并移至句首;而例⑩c中的DP形成語段,因此其中的補語部分不允準提取和移位①。下面先說明例①a和例①b類句式在語用功效方面的不同,然后基于DP形成語段而QP不能形成語段的主張,推導生成文首提出的兩類句式。
生成語法是限制性極強的語法理論,其所探求的句法生成機制必須達到在生成所有合法句的同時也能排除所有非法句,而Ross(1967)對英語中島嶼條件的研究揭示出諸多禁止句法移位和成分提取的限制條件,其中之一便是如例? c所示的定指性名詞短語中的左向限制條件。
例? a和例?c分別是英語非定指性短語qP和定指性短語dP的結構圖示,二者中補語成分的內部結構分別為:[QP[QWhich][NPcar]和[DPWho[D's] [NP car]]。按照VP殼理論(Larson 1988),任何中心語投射都可能具有其相應的外部投射,因此例? a和例?c中的外部投射分別為qP和d P.如例?中的語料顯示出二者在成分提取方面存在差異。
? a.He has bought whose car?
b.?Who has he bought's car?
c.?Who's has he bought car?
d.?Whose has he bought car?
e.Whose car has he bought?
例? b-d均不合法,說明定指義名詞短語DP的標示語不能被單獨提取,這符合Ross(1967)提出的左向分支限制條件。例?e說明,只有DP整體移位(即例? c中的DP)才能形成合法句。由于QP中的標示語并不受左向分支條件的限制,因此“這棵樹”和“葉子”的單獨移位只有在例? b中可以執行,而在例? d中則被禁止。可見,左向分支限制不允準定指性標示語提取的限制條件也同樣適用于對例①a和例①b類句式的推導生成。
生成句法學的公理性原則題元準則規定:每個論元只能承載一個題元角色;每個題元角色只能指派給一個論元。(Chomsky 1981:38)據此,在生成例①a和例①b兩類句式時,空量化中心語Q和定指中心語“的”都分別選擇“這棵樹”和“葉子”作為其標示語和補語,從而與相應的輕成分合并所形成的內部結構為:[qP[q?][QP這棵樹[Q?][NP葉子]]和[dP[d?][DP這棵樹[D的][NP葉子]]。至關重要的是,在兩種情況下,領屬語義的句法實現都在局域非對稱成分統制結構的約束下實現。兩種句式的推導生成程序如例?所示。
?

例? a和例? b中生成的qP和dP作為完整的句法單位被謂詞“大”選擇為補語后獲得客體角色,進而與T合并形成TP后完成兩類句式在語義和語法兩個方面的句法匹配。由于例? a表達話題—焦點的語用信息,而例? b則僅僅表達陳述事實的語用意圖,因此二者在形成詞匯序列時,其TP被不同的功能語類C選擇。由于形成例? a的詞匯序列中“這棵樹”和“葉子”分別承載話題特征和焦點特征,因此其功能語類C分解為Top P和Foc P,而例? b中的“這棵樹的葉子”在其詞庫中被提取時就不具有話題或焦點特征,因此只能作為主語成分,其陳述性功能語類C也只能投射為CP(而不分解)。依據Chomsky有關語段中心語特征組合的原則,話題投射和焦點投射的中心語都具有觸發非論元成分移位的邊緣特征(edge feature)(同上2008:155-160),因此例? a中的“這棵樹”和“葉子”先后被邊緣特征移位至spec-Top P和spec-Foc P,最終形成“這棵樹葉子大”的線性語序。而在例? b中,由于詞匯序列中的成分不具有語用特征,而且DP內的成分不允準被提取,因此“這棵樹的葉子”只能被功能語類T的EPP特征移動到spec-TP作為主語,從而形成“這棵樹的葉子大”這類句式的線性語序。
顯然,例? a和例? b之所以具有不同的推導結果,其根源在于定指性DP形成完整的句法單位從而不允準成分提取,而非定指性QP則允準內部成分被單獨提取((圖中置于方框內的成分是移位成分遺留下的拷貝)。(Chomsky 1995)徐杰指出,“傳遞信息的句子必然具有焦點”(徐杰2004:164及附注1),據此例? b“這棵樹的葉子大”也應該具有焦點。我們認為,例? a“這棵樹葉子大”中的焦點成分是“葉子”,屬于言說者著意強調的對比焦點,而例? b“這棵樹的葉子大”中的焦點成分是“大”,隸屬提供新內容的信息焦點;而信息焦點置于句末和對比焦點前移是焦點成分句法實現的普遍性操作。由于這一維度的研究需要進一步區分焦點的性質,而且會涉及更多的跨語言語料,因此只能另文專題論述,而本文則力圖說明“這棵樹葉子大”是焦點句,而“這棵樹的葉子大”則為陳述句。
基于上述觀點,“這棵樹葉子大”和“這棵樹的葉子大”二者“語義真值”相同的傳統觀點(楊成凱1997:251)理應得到補充:二者在語用特征和生成程序方面確實有所不同。由于格位過濾原則還要求例①a和例①b這兩類句式中的名詞成分必須獲得格位指派(Chomsky 1981),因此可以認為,“這棵樹葉子大”中的兩個名詞在QP短語投射內獲得固有格指派(領有格和隸屬格),隨——后經歷非論元移位至話題和焦點位置;而“這棵樹的葉子”形成的名詞性短語DP整體因缺乏格位而執行論元移位到spec-TP后獲得主格指派并成為句子的主語。而左向分支限制條件則制約“這棵樹的葉子”中的兩個名詞都不能單獨移位,因而只能總體移動到主語位置獲得主格指派。
要使本文的立論具有跨語言的解釋力,顯然還必須回答英語因何不能形成類似于?This tree leaves big這樣的句式。我們認為這是由于漢英兩種語言在如下3方面的類型學差異所造成的。首先,就漢英句法結構對比而言,二者間最為顯著的類型學特征之一就是是否允準空主語:英語句子必備主語,而漢語句子的主語可以為空;其次,領屬關系的句法實現是否一定要依助于顯性成分這一因素也同樣影響漢英兩種語言能否形成類似于“這棵樹葉子大”這種句式;再者,焦點化這一話語功能的句法實現方式在漢英兩種語言中完全不同。下面結合例?中的圖示具體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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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英語實現領屬關系只采用顯性詞匯手段(而非空量化詞[Q?]):即領屬格形式's和表領屬的介詞of(即the tree's leaves和the leaves of the tree),因此英語中無法形成表領屬義的QP,但卻可以形成表領屬義的DP.同時,英語句子的spec-TP必須由顯性成分占據以滿足EPP特征的要求,而這兩點在例? b中均可以實現,但在例? a中卻都不成立。此外,英語中表達焦點的句法格式較為固定:通常或者采用強調句式It is...that...或者采用假分裂句What...is...而漢語中焦點化的句法實現方式有二:采用加用焦點標記“是”的詞匯手段或者采用焦點敏感式的句法手段。據此,英語依助于特定的句法格式來實現焦點化,因此無須再專門設立焦點投射,而“這棵樹葉子大”正是一種焦點敏感式,其中的焦點成分經由移位而成,所以必須依助于高于主語位置的焦點投射來實現。可見,盡管可以采用完全相同的推導程序生成例? a、例? b和例? b這3種合法句型,但二者在類型學特征方面的系統性差異導致只有漢語才可以形成“這棵樹葉子大”這樣的焦點敏感式。
主語生成于動詞投射內假設要求句子中的論元成分與核心謂詞具有語義選擇關系,而針對“這棵樹葉子大”等句型的現有分析方案既未能充分說明其中的“這棵樹”“葉子”與謂詞“大”之間的論元結構關系和題元指派關系,也未對謂詞前兩個名詞間領屬關系的句法實現方式作出形式化的說明。本文基于語段理論和左向分支限制提出新的假設:能夠形成語段的定指義名詞短語DP禁止標示語移位,而不能形成語段的非定指義名詞短語QP允準標示語移位。據此,“這棵樹葉子大”本質上是話題—焦點句,而其中的領屬性語義關系則是漢語母語者受制于非對稱性成分統制的形式限制對句中名詞語義關聯性的解讀。本文的啟示在于,從層級性視角和中心語投射的視角(Chomsky 2013)審視漢語句式能明確地顯現出句法成分所承載的不同話語功能,盡管這些話語功能并無任何顯性的形式標記。
注釋
①文獻中也有一些跨語言證據證明DP形成語段,而QP不能形成語段。請參閱Radford(2009:426-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