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韜
(蘇州大學 王健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2016年10月9日,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白恩培(曾任云南省委書記)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其中白恩培所犯的受賄罪涉案金額高達2.47億元。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除最終決定對白恩培執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白培恩成為刑法修正案九以來適用貪賄犯罪終身監禁規定的第一人。[1]從該案開始,標志著《刑法修正案(九)》中“終身監禁,不得假釋”的規定真正被運用到司法實踐中。
盡管我國歷史上將犯罪人關押至死的例子也屢見不鮮,但終身監禁的表述還是來源于西方,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均有規定。從字面意思理解終身監禁即剝奪犯罪人的終身自由,將其羈押于一定的場所直至犯罪人生命終結。對于終身監禁的準確含義,國內外均沒有統一表述,在稱謂方面,各個國家或地區所冠以的署名也略有區別。例如美國、馬來西亞等稱之為“終身監禁”,在美國,終身監禁的通行定義為“無假釋的無期徒刑”。日本和韓國則稱呼為“無期懲役和無期禁錮”。此外,所用術語還有無期徒刑、終身拘禁、終身苦役等。[2]
目前來看,《刑法》僅在383條對貪污罪與受賄罪規定了終身監禁。雖然司法機關已經從“白恩培案”開始適用終身監禁,但刑法理論對終身監禁的性質與適用仍存在不同看法,需要進一步展開討論。
我國目前尚未廢除死刑,且死刑緩期執行制度也是我國獨有的,此外,我國的無期徒刑在司法實踐中其實并不真正存在,那么,我國是否應該像國外一樣將終身監禁作為一項獨立的刑罰措施,還是作為短時間內難以廢止死刑之罪名的死刑立即執行之替代措施,抑或是認為終身監禁制度與實質上的無期徒刑類似。顯然需要與我國現行的其他刑罰措施對比辨析。
可以說,終身監禁條款最初設立的目的,便是作為非暴力犯罪的死刑替代措施。在當前世界范圍內已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國家在法律或事實上廢除了死刑。而在我國,如果說暴力犯罪的死刑適用限于諸多因素仍有相當的存在必要性的話,那么自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逐步減少適用死刑罪名”以來,非暴力、經濟類犯罪的死刑逐步廢止,應當說已經是司法決策與社會民意的共識。
非暴力犯罪死刑的逐步廢止所帶來的問題是,對于少數情節十分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的非暴力犯罪人,例如司法實踐中出現的一些“巨貪”,以及金融詐騙類犯罪等造成嚴重后果的,顯然需要嚴厲性與之相匹配的刑罰措施。我國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無期徒刑,某種程度來說,終身監禁條款是一項本就該規定在刑法典中的刑罰制度。
此外,終身監禁與死刑盡管一生一死,但在永久剝奪犯罪人的自我實現這一點上卻是同質的,這在下文會有所論述??偟膩碚f,終身監禁制度的擴張適用必然會起到限制乃至替代死刑的作用。
刑法修正案八增設了對部分暴力犯罪死緩犯限制減刑的條款,由此可見,目前死緩限制減刑針對的是部分暴力犯罪罪名,而終身監禁目前只存于貪污受賄犯罪中??偟膩碚f,這兩個條款都是為了彌補我國減刑制度的某些缺陷,但是其內在合理性值得商榷,即,針對暴力犯罪,僅規定死緩限制減刑,但尚有減刑空間;但針對非暴力犯罪,卻在判處死緩的同時規定終身監禁。由此可見,在現行法律下,若將終身監禁歸于死緩制度之下的特別規定,顯然存在著不合理之處。因此,將終身監禁獨立出死緩制度應是今后立法的方向,如何彌合終身監禁與死緩限制減刑的內部矛盾,亦是當前立法的一大難題。
在《刑法修正案(九)》頒布之初,對我國刑法不甚了解的公民會認為,終身監禁這樣的表述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至少從字面看來,終身監禁與無期徒刑是同意涵義。但是,如前所述,我國并沒有實質意義上的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在我國的司法體系中幾乎是必然的,且都有相應的法律依據。
刑法第50條第1款規定“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在死刑緩期執行期間,如果沒有故意犯罪,二年期滿以后,減為無期徒刑”。
根據《最高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規定》,無期徒刑減刑有如下情形:無期徒刑罪犯在執行期間,如果確有悔改表現的,或者有立功表現的,服刑二年以后,可以減刑。減刑幅度為:對確有悔改表現的,或者有立功表現的,一般可以減為二十年以上二十二年以下有期徒刑;對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為十五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從立法表述不難看出,我國刑事司法的傾向是鼓勵或者積極適用減刑的,這當然與各種現實因素有關,比如當前我國監獄系統尚不能負擔所有無期徒刑罪犯真正執行完全部刑罰。因次將終身監禁理解為實質意義上的無期徒刑也并無不可,只是可能無法充分發揮終身監禁的價值。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我國目前的終身監禁在司法作用上發揮了替代死刑的功能,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終身監禁必將發展為一項獨立的刑罰。而非對死緩制度的完善規定或者是無期徒刑的特別規定。
如前所述,刑法修正案(九)的條文完全可以表述為"無期徒刑,不得減刑、假釋",但是立法者卻選擇了“終身監禁”這一概念,顯然有其深意。已有學者指出終身監禁可能帶來的不利后果包括服刑人員的絕望心理、監獄考核機能的實效以及監獄負擔的加重。[3]這樣來看,終身監禁對于個體的犯罪人甚至是刑罰執行機關,都帶來了一定程度上的副作用。那么,終身監禁的現實意義應當是體現在一個更宏觀的、社會的層面上的價值,筆者認為可以從一下兩個方面展開。
正如貝卡利亞所言,“終身苦役同死刑一樣也是痛苦的,所以,它也同樣是殘酷的。我認為:如果把苦役的受苦時間加在一起,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4]這個層面上來說,終身監禁對犯罪人來說是一種“十足的惡”,那么它的意義更多的是社會穩定與和諧的層面上的。社會心理學中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公正世界假設(just world hypothesis)。即每個人都愿意相信世界是公平的,盡管大多人數社會人能理性地認識到這個世界并不公平或者只是相對公平,但是他們潛意識里還是愿意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而這種社會心理在某些情況下是非常危險的,即當人們看到法律無法給予他們所認為的公平與正義,他們則會傾向于自己在法外實現正義。而可能是由于文化傳統亦或是國民性格,我國對于貪官污吏的憎惡尤為強烈,自明太祖對貪官污吏實行剝皮實草以來,這種達到頂峰的憎惡感到今天的我國似乎也并沒有減輕多少。隨著司法改革深入以來公民的法律意識正不斷提升,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在我國現行的刑法體系下,即使是死刑緩期執行最終也很有可能并減為有期徒刑。
而另一方面,世界范圍內死刑適用特別是非暴力犯罪的死刑正逐步走向廢止的形勢下,我國顯然不可能逆流而動。因此,一項終身監禁不得假釋的刑罰能夠有效地平息公眾的憤怒感,從這個角度來說,刑法修正九特意將終身監禁首先放在貪污受賄犯罪中,可能更多的是出于維穩角度的考慮。
近年來,中國貪污賄賂犯罪很少被執行死刑,大部分符合死刑立即執行標準的嚴重腐敗案件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而對于罪犯判處死刑的判決,在考驗期滿兩年后,除了“故意犯罪,惡劣情節”的情況須依法執行死刑外,其余均可以減為無期徒刑,我國較為寬松的立功減刑制度又使得犯罪人有很大可能減為有期徒刑。在刑罰執行過程中,一些司法機關的減刑條件過寬,減刑次數過多,假釋條件寬松,致使被判刑的犯罪分子判處死刑或無期徒刑執行刑期過短。
這種不合理的生刑過輕將直接導致另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貪污、受賄數額特別巨大,犯罪情節特別嚴重、社會影響特別惡劣、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特別重大損失的,可以判處死刑?!痹摋l文中的“可以”賦予了法官一定的裁量空間。但是在司法實踐中面臨具體案件,特別是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案件時,法官或受制于輿論與民意的壓力,或自己認為適用死緩(因為死緩目前的我國最終會轉換為有期徒刑)不能滿足預防犯罪的需要,不得不選擇適用死刑立即執行。[5]由此可見,我國"生刑過輕,死刑過重"的司法現狀,根本原因就在于缺乏實質意義上的無期徒刑。而終身監禁制度既能直接填補這種缺陷,亦能在客觀上確保死刑只適用于極少數罪行極其嚴重的貪污受賄犯罪人。
如前所述,在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廢止已經是一個必然的趨勢的前提下,終身監禁必然會得到立法者長足的青睞,在不久的立法中終身監禁必將愈發完善與具體。筆者認為將來的立法方向可能會涉及以下三個方面:
筆者并不贊同將終身監禁作為死刑緩期執行或者無期徒刑的依附性刑罰,也并不贊同將其作為這兩者的特別規定,而是主張將終身監禁作為一個獨立的刑種統攝到當前我國的刑罰體系中。表面看來似乎將終身監禁作為現行刑罰措施的特別規定對刑法的改動最小,部分學者主張從刑法穩定性角度考量而將終身監禁制度歸于死緩或無期徒刑的下位刑罰。筆者對此不以為然,以死緩為例,死緩制度是我國獨有的刑罰,其實如果僅按照法條表述來理解,“死刑緩期執行”的意思只是暫緩執行死刑,但是我國公民幾乎都知道死緩意味著“保住了命”。同時只要對我國司法現狀略有了解的人也會知道,我國目前為止并沒有在監獄關押至自然死亡的罪犯。也就是說,我國其實根本沒有實質意義上的無期徒刑,無期徒刑這一表述在我國的司法語境下其實并不是它字面的意思。當一部法律業已既成,它的條文表述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大多數公民基于自己所處的國家的現實環境,對法律含義的世俗理解。
因此,若將終身監禁歸于死緩或無期徒刑的下位刑罰,表面看來對刑法條文的改動最小,但實際上從歷史發展與國民情感角度來看卻是對法穩定性減損最大的做法。此外,在我國還有死緩制度下還有死緩限制減刑的特別規定,如果將終身監禁作為死緩制度的特別規定,則很容易被不當地理解為:對于暴力犯罪僅僅規定了限制減刑,對于貪污受賄犯罪則要規定終身監禁,似乎國家對于貪賄犯罪這類非暴力犯罪比暴力犯罪更加嚴酷。(盡管立法的本意并非如此)。
綜上,終身監禁不宜作為我國現行任何刑種的依附性刑罰或下位刑罰。
割裂地來看,刑法修正案九對于終身監禁的性質定義為貪污受賄犯罪的死刑替代措施。但是從整體來看,參照域外立法,終身監禁適用罪名的擴張應當是一個必然的趨勢。相比之下,刑法修正案九更像是在貪賄犯罪領域進行的終身監禁“試驗田”。
既然如此,那么在未來終身監禁制度主要有兩種罪名擴張方式,一就是完全參照域外立法,將終身監禁擴張至嚴重暴力犯罪,如在德國終身監禁適用于謀殺,種族滅絕,危害人類罪,對個人的戰爭罪,而在英國謀殺、強奸,嚴重身體傷害,叛國,搶劫都有適用終身監禁的空間;第二種方式則是將終身監禁擴張至同貪賄犯罪同類型的非暴力、經濟類犯罪。筆者贊同后者,原因在于:在域外的大多數國家,終身監禁已是最高的刑罰,也就是說這些國家已在法律或事實上廢除死刑,所以才將終身監禁規定于部分嚴重暴力犯罪中。我國則不同,盡管刑法修正案八與九廢除了絕大多數非暴力罪名的死刑,但是針對暴力犯罪我國目前還是在審慎適用死刑的前提下保持著相當的適用數量。那么此時將終身監禁擴張至暴力犯罪是沒有意義的。況且,對于那些判處死刑過重判處死緩則過輕的暴力犯罪人,我國刑法已有相應的死緩限制減刑規定來解決。因此,完全參照域外將終身監禁無限擴張的做法是不合時宜的。
我國目前關于終身監禁的規定僅見于刑修九中“對犯貪污、受賄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2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關于適用終身監禁的具體標準亟待明確,我國素來有“好死不如爛活”之說,因此多數人往往輕視終身監禁的嚴酷性,甚至認為這是對于犯罪人的一種寬恕。
然而關于終身監禁與死刑究竟哪個更加嚴酷,其實尚有爭論。正如邊沁所言,每一種刑罰都具有強制之惡、痛苦之惡、恐懼之惡、錯誤控告之惡和衍化之惡。因此對于終身監禁而言,如果僅僅以其能給被關押人員帶來巨大痛苦,尚不足以動搖其存在的正當性。立法者在制定刑罰的時候,應當時刻注意這種惡的代價,不應當過度規定并濫施刑罰。[6]終身監禁作為一種新的執行方式,重點在于不得減刑和假釋,這意味著除了保外就醫這一特殊情形以外,終身監禁將變得與其字面意思一樣嚴酷;[7]同時,如果表現良好和不服管教的后果沒有什么不同,那么也將給監獄帶來極大的壓力。
筆者認為它至少包含但不止于以下幾個方面(1)經濟類犯罪中的涉案金額應當是必要且首要的考量,即適用終身監禁首先應當有一個明確的數額門檻,且該數額應當特別巨大(參照白培恩案2.47億)。同時可以考慮按照各地區的具體情況分別確定。(2)對比于該罪名下的其他案例,適用終身監禁應當附加引起其他惡劣的社會后果。如貪賄犯罪本身就是對人民財產與國家威信的破壞。而其他罪名如集資詐騙罪,則應當引起諸如受害者自殺等其他惡劣后果,方能罰當其罪。
誠然,終身監禁存在著許多問題與不足,比如它徹底否定了犯罪人的可能性,出現在我國立法中也略顯倉促,與我國現行刑法體系顯得格格不入。只是,當終身監禁已經確實地計入刑法,那么關于它任何的批判其實是沒有價值的。與其去批判一個已經成文的法規,不如以科學的刑事立法理念使終身監禁合理地嵌入我國現行的刑罰體系,并通過司法實踐經驗反思總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執行標準。使得終身監禁以合理的方式發揮應有的作用。
注釋:
①具體來說,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累犯以及因故意殺人、強奸、搶劫、綁架、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或者有組織的暴力性犯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犯罪分子,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人身危險性等情況,可以在作出裁判的同時決定對其限制減刑。
②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心理其實是產生社會動亂的根本原因之一。
③朱元璋創設了這一刑罰,并以法律《大誥》的形式加以推廣,此刑罰的適用范圍是貪腐官員,將剝下的人皮制成鼓或者填入稻草制成人皮稻草人立于衙門門口或者當地土地廟的門口,用以警告繼任官員,切勿貪贓枉法。
④無論是在圣經的傳統中,還是在古希臘的歷史中,放逐刑都是一項比死刑更為嚴重的刑罰。
⑤團藤重光則極力反對終身刑,他指出,"使犯罪人完全喪失希望的做法,與我主張的人格形成的無限可能性的見解不相容"引自張明楷:《死刑的廢止不需要終身刑替代》,《法學研究》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