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英
(中華女子學院, 北京 100101)
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深入,越來越多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入城市,成為龐大的農民工群體。由于受到城鄉二元分割制度等因素的影響,農民工難以舉家遷入城市。很多家庭夫妻迫于生存壓力以及家庭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考慮,選擇一方外出務工、一方留守的方式,使其家庭成為半流動家庭。在這種家庭模式中,又以男外出女留守較為常見。
作為當代農村社會的中堅力量,留守婦女群體引起了政府和學界的關注。學者們除了對留守婦女的生活現狀及困境[1]、心理壓力和調適[2]、心理健康[3][4]、生活滿意度[5]、主觀幸福感[6]等方面進行了分析之外,夫妻情感和婚姻穩定性問題也引起人們的廣泛重視[7][8][9][10]。丈夫外出務工,勢必造成與妻兒等家人長期分離的狀態。成員的離散化不僅使原有家庭結構發生變化,也直接影響到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和感情。夫妻分離、聚少離多的現狀使得許多婚姻的功能無法實現,不可避免地給夫妻關系帶來影響。但是,丈夫外出流動的行為究竟給夫妻情感和婚姻關系帶來何種影響,已有的研究者持不同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城鄉勞動力流動顯著提高了離婚率[11](P105-111)。因為男工女守分工的直接后果是夫妻共享時間的減少和夫妻異質性的增強,直接影響到夫妻關系的變化和婚姻的質量[12]。丈夫外出務工,因空間距離而長期無法與妻子共同生活,因而減弱了夫妻之間的情感滿足和支持,并導致婚姻的情感滿足功能進一步弱化[2]。近年來農民工臨時夫妻現象的出現[13][14],也顯示出農民工的情感和婚姻出現了問題。而經濟的貧困以及心理的壓力,使留守婦女更容易出現婚外情,從而導致留守婦女夫妻關系的破裂[15]。這些都說明,農民流動造成了嚴重的農村家庭問題:包括離婚率的顯著上升和家庭解體[16][17]。當然,也有夫妻雖然感情破裂,但由于婚姻解體的社會成本太大,所以仍然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18]。國外學者Becker在1973年提出婚姻市場上存在著正向或負向的配對效應假說,認為中國的門當戶對就是一種正向配對效應。作為人力資本積累的一種方式,勞動力流動,特別是個體勞動力流動會打破婚姻的配對效應均衡,從而影響婚姻的穩定性[11](P106)。
與此相反的一種觀點認為,丈夫外出對夫妻關系影響不大:丈夫外出務工不會影響夫妻關系,反而增進了夫妻關系。農村夫妻關系在城市工業化的沖擊下,呈現出理性整合、情感整合以及情誼整合狀態,兩地分居的夫妻雙方的任何一方外出務工都沒有給夫妻關系帶來太大的破壞作用,夫妻間感情反而越發親密,情誼越發深厚[19]。有的學者甚至認為,留守婦女和外出丈夫之間由于性別分工和角色功能互補,分居的婚姻關系不僅沒有變得不穩定反而更加和諧。合理的家庭分工以及留守婦女夫妻之間維系溝通與互動的策略保證了其婚姻關系的穩定性。部分留守婦女認為夫妻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主要原因是夫妻都在家時會因為經濟拮據、家庭瑣事而吵架、鬧矛盾,丈夫外出務工不但會改善家里的經濟條件,也會因為雙方都能體諒到對方的辛苦與不容易而相互理解、相互掛念,使得夫妻感情變得比以前更好[20]。
綜上所述,丈夫外出務工可能對夫妻關系帶來負面影響,甚至導致夫妻情感破裂和婚姻解體,也可能給夫妻關系帶來積極影響,促使婚姻更加和諧穩定。農民工家庭內部的夫妻情感關系呈現親密與疏離兩種傾向并存的狀態[21][22]。相關研究在分析外出流動對農民工婚姻帶來的影響時,對負面影響關注較多。本研究感興趣的是,那些仍然保持著完整婚姻狀態的留守婦女是如何維系其夫妻情感和婚姻關系的,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如今,留守婦女已是鄉村振興的主要力量,對其夫妻情感的維系機制進行梳理,對于構建和諧家庭、促進農村社會穩定和發展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研究留守婦女的生活現狀及其夫妻情感和婚姻生活,需要較為深入地了解她們的日常生活狀況,因而本研究采用田野調查與深度訪談的方法收集相關資料。2017年7~9月以及2018年2月,筆者對位于江西贛南的云村進行了前后兩次田野調查,采用村里人習慣的聊天方式,進行面對面的深度訪談,聽取了大量生動的生活故事,對留守婦女的生活進行了多方位的了解和觀察。在此基礎上,獲得15個留守家庭的訪談資料,并逐步挖掘歸納,梳理出留守婦女維系夫妻情感和婚姻關系的日常實踐邏輯。
云村地處P鎮,東鄰贛江,距離市區18公里。P鎮土地面積126平方公里,轄12個行政村,173個村民小組,全鎮人口22000多人。該鎮以丘陵為主,山清水秀,風景如畫。云村是P鎮的一個自然村,是一個傳統農業村,農業種植曾經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村子里開始有人外出務工,后來,外出務工成了村里年輕人主要的就業方式。務工地主要是臨近的廣東、福建及浙江。外出務工從根本上改變了村里大部分家庭的經濟狀況,村民的生活得到了較大的改善。不少家庭翻蓋了房子,原來的泥瓦房被混凝土的紅磚房所代替。部分村民在鎮里、縣城或者市區買了房子。云村具有熟人社會的特征。村里人重男輕女、多子多福的傳統價值觀念近年來得到部分改變。
筆者自小生活在云村,對當地的農村生活及人際關系有著某種天然的熟悉和感受,對村子里的人際關系和氛圍,對當地農民婚姻家庭生活的狀況和變化,有著更多的觀察和體驗,因而本土的調查有著先天的便利性。當然,其間也會遇到一些困難和困惑,主要是局內人與局外人雙重身份帶來的困惑,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局內人,對村子有獨特的情感,對所涉及到的當事人,有很多從前的記憶。同時,作為一個遠離家鄉多年的局外人,很多現象又變得陌生和模糊。筆者力圖克服雙重身份帶來的困惑,真實地呈現云村留守婦女的生活面貌。
夫妻情感是衡量夫妻關系的重要指標。情感好的夫妻婚姻滿意度高,婚姻也相對穩定。對留守婦女而言,和丈夫長期兩地分居的狀態,導致雙方從婚姻生活中獲得的情感和性滿足比其他家庭要少,可能導致夫妻情感淡漠、婚姻質量下降。因而,如何維系夫妻情感、維持婚姻關系的穩定,成為留守婦女必須面對的問題。訪談中,當被問及夫妻情感狀況時,大部分受訪者的回答為:“還可以。”“就那樣吧。”“都老夫老妻了。”此類粗線條的描述,反映了留守婦女對夫妻情感的基本認可或部分不滿。調查發現,留守婦女維系夫妻情感的方式主要有兩種,即夫妻團聚和異地溝通。
外出務工的丈夫節假日期間返鄉,是大部分半流動家庭的團聚方式。對于常年分離的夫妻而言,這無疑是彼此向往的美好時光。丈夫回家的次數跟務工地距離家鄉遠近有關。云村的村民主要在惠州、廣州、深圳、廈門等地務工。務工地離家近的,丈夫回家次數相對多一些,通常一個月或者半個月回家一次。務工地離家遠的,丈夫半年回家一次,甚至一年只能在春節期間回家一次。同時,回家的次數也和交通是否便捷有關系。比如,之前從當地到廈門,乘坐雙層臥鋪大巴車要15個小時,回家一次的時間成本較高,如今乘坐動車,只要3個多小時,路上的時間大為減少,這使得外出務工的丈夫返鄉團聚變得更為容易。不過,交通便捷的同時也增加了車費開支。綜合考慮距離遠近、務工單位情況、家庭狀況以及經濟上的差異,每家的團聚次數和時間也各有不同。相對而言,離家近、經濟狀況稍好的家庭,丈夫回家的次數更多。除了務工單位的節假日之外,有的丈夫會在農忙時節回家幫助干農活。云村的農業以水稻種植為主,一年兩季。另外,如果丈夫的務工單位沒有活干,丈夫在家待的時間會長一些。
丈夫回家和妻兒團聚,無論時間長短,對于夫妻情感的維系而言都極為重要。夫妻之間有機會面對面交流彼此的生活狀況,緩解相思之苦。丈夫回家幫助干農活,也有助于減輕妻子的勞動壓力,增進夫妻感情。浪漫一點的丈夫,會給家人帶上精心準備的禮物。這些禮物,一方面增進了家人之間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丈夫對妻子等家人操勞的安慰和彌補,表達了丈夫對妻子的牽掛和愛意,是一種對長期分離生活的情感空白的補償。對于留守婦女而言,丈夫回家的日子格外寶貴。她們會準備更可口的飯菜,盡量和丈夫多溝通。以往的研究顯示,對留守妻子的心理健康而言,丈夫回家頻率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丈夫回家頻率低者心理健康狀況更差[25]。
除了丈夫返鄉和妻兒團聚之外,有的留守婦女會利用暑假時間帶著孩子到丈夫務工地和丈夫團聚。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讓孩子出去見見世面,另一方面也可以增進夫妻感情和親子感情,這對家庭關系的維系有積極作用。村里的玉鳳,曾經在暑假時,帶著五年級的兒子到深圳待了一個月。她說,那段時間,丈夫帶著他們去了一些地方游玩,一家三口在一起,感覺很幸福。但是,深圳房租太貴,在外面的各項開支太大,所以不便久留。她在深圳時得知,有的務工單位會組織留守妻兒參觀丈夫工作的場所;也有一些公益組織會組織農民工及其子女的活動。這樣的活動,有助于家人對丈夫工作環境的了解,體會到丈夫工作的不容易,進而促進家人之間的情感。
無論是丈夫返家還是妻兒進城探望丈夫的團聚方式,對夫妻感情都有積極的促進作用。團聚使外出丈夫和留守妻兒的親密關系得以滿足,某些家庭功能得以完成。這對于維系夫妻情感以及完整的家庭形式,具有重要的意義。
對半流動家庭而言,生活中最大的難題在于夫妻長時間的時空分離狀態,導致雙方無法實現面對面的日常溝通和交流。這也是造成部分農民工夫妻情感出現問題,并最終造成家庭解體的一個重要因素。長期的分居生活,使得雙方對彼此的生活缺乏真實的了解和感受,容易憑想象構想對方的生活,造成彼此的誤解,傷及夫妻感情。因而,在這種聚少離多的非常態生活中,溝通就顯得尤為必要。除團聚之外,異地溝通是這些留守婦女與丈夫維系情感的另一種主要方式。
在調查中,關于夫妻間多長時間溝通一次這樣的話題,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回答。有的夫妻一般情況下不聯系,只有有事情時才聯系;也有的夫妻關系好,基本上每天都聯系。溝通頻率高的更有益于夫妻情感的維系。早些年代,因為電話不普及,聯系不方便,人們聯系相對較少。后來隨著電話和手機的普及,聯系變得更為便利。但盡管這樣,有的夫妻出于節省話費的考慮,也不會經常聯系。近年來,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人們用QQ、微信聯系較多,現在基本上用微信聯系。現代化通訊工具的使用,特別是視頻聊天技術的應用,可以幫助分居兩地的夫妻跨越時空障礙,進行更為便捷的異地溝通,這有助于增進彼此對對方生活的了解,并維系雙方之間的情感和信任。
留守婦女和丈夫的溝通話題主要以老人和孩子為主。她們會拍孩子的照片和視頻發給丈夫,和丈夫分享孩子的生活狀況以及學習情況。她們也會對丈夫的工作和身體表示關心,叮囑丈夫在外要注意身體。大部分夫妻的溝通話題較少涉及夫妻情感。有的留守婦女表示,丈夫的嘴太笨,不會甜言蜜語。在這方面,多是留守婦女向丈夫傾訴感情。當然,有的夫妻在溝通時還可能發生爭吵的現象,特別是懷疑丈夫在外出軌的家庭。
和面對面溝通相比,電話或網絡溝通存在許多不便之處。村里的水蓮認為,“雖然說現在聯系方便,但是有些時候還不是很方便。有的時候你想找個人跟你商量個事拿點主意或者是幫你做點什么,畢竟隔這么遠,肯定就不方便了啊。而且我覺得電話交流的話畢竟不是面對面交流。你要是打電話的話,肯定你不能什么都說,肯定要選擇性地說嘛,但是你要是一起生活,有啥子問題起碼可以及時解決,交流也直接些。”她在身體檢查出子宮肌瘤之后,為了不讓外出的丈夫擔心,沒有把自己生病以及做手術的情況告訴丈夫,而是選擇了有什么事情自己一個人扛。
盡管借助通訊工具的異地溝通代替不了面對面的交流,但不可否認,溝通減弱了夫妻分離的距離感,有助于對對方生活的持續了解,從而維系彼此的信任,這也是情感維系的有效方式。有研究認為,這些電話聯系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互動儀式,維持和穩定著夫妻之間外出者與留守者之間的關系,留守婦女不斷地通過電話與丈夫聯系,實際上是在家庭中制造了一種模擬“丈夫在場”的儀式,一方面表明自己對丈夫的關心,讓對方明白自己對于留守責任的盡職,另一方面也借此緩解“丈夫缺席”給自己帶來的心理影響[20]。視頻電話更是能夠營造一種彼此在場的場景,有助于減少感情隔膜和誤會,對增進彼此的親密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傳統農村社會的婚姻曾經被認為具有低質量、高穩定性的特點。隨著社會的迅速變遷,各種新觀念沖擊著農村社會,人們的婚姻觀念和行為也在發生變化。半流動家庭的夫妻關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有的夫妻情感出現問題,夫妻關系惡化,甚至導致婚姻解體,有的仍然維持著完整的婚姻關系和家庭形式。那么,保留完整婚姻形式的半流動家庭,夫妻之間如何維持感情?從留守婦女的角度看,她們在面對與丈夫長期分居、彼此生活環境各異、生活方式有別、價值觀念差異的現實環境下,如何維系夫妻情感?通過對留守婦女與外出務工男性的日常生活現狀的觀察和解讀,發現留守婦女在維系其夫妻情感及婚姻關系的過程中,往往在主觀上選擇對負面性的事物采取有意回避、忽略、假裝不在意的態度,而把注意力放在積極正面的事物上,通過這種“選擇性忽視”,維持或改善了現有的生活狀態,從而維系著夫妻情感。從留守婦女的生活現狀來看,其“選擇性忽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強調經濟、忽視情感;強調家庭、忽視個人;強調未來、忽視當下。
改善經濟狀況是大部分農民工外出的主要動機。在農村從事農業勞動收入很低,不足以支撐一個家庭日益增長的各種消費。外出務工是解決家庭經濟問題,幫助家庭創收的主要途徑。當家庭條件不允許夫妻雙雙外出時,只能選擇一個外出一個留守的模式。在人們的觀念中,女性承擔家庭照料者角色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從而,在經濟理性的驅動下,留守婦女留在農村照顧家中老小。當家庭作出這種決定之時,便意味著把夫妻情感需求置于了經濟利益之下。為了維護自己的婚姻,留守婦女往往承受著各種壓力,并用選擇性忽視讓自己的生活盡量符合心中的預期。
首先,用丈夫的經濟收入沖淡離散化生活的艱辛。當留守婦女支持丈夫外出,把丈夫送出家門時,便在心里作好了長期分居的打算。因為農村婦女的留守本身就是一項最基本的生計策略選擇[23]。在農村經濟水平普遍偏低的情況下,經濟收入是留守婦女最為關心的問題,精神層面的需求讓位于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并無多大不妥之處。丈夫外出務工的收入,成為家庭的經濟支柱,極大地改善了家庭經濟狀況,提高了全家人的生活水平。留守婦女在家種地種莊稼,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家庭的日常所需,不再是為了拿到市場上去交換。也有的留守婦女把田地租出去,自己不再從事農業生產,只負責照顧孩子和老人的日常起居。和背井離鄉為生計奔波的艱辛相比,留守婦女在熟悉環境中生活和勞作,雖也有各種困難和分居的不便,但也生出不少滿足感。正因為經濟更重要,所以,有的丈夫為了節省回家的路費開支,或者為了賺取加班費而犧牲回家團聚的時間時,留守婦女也能理解并支持。有的留守婦女甚至會嫌棄丈夫在家住的時間太長,因為那意味著經濟收入的減少。
其次,忽視或壓抑個人的情感需求尤其是性需求。對于留守婦女而言,長期的夫妻分居狀態,顯然需要極度壓抑個人的情感需求包括性需求,性生活缺乏是留守婦女的普遍現象。在農村訪談時,性仍然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話題。當被問及這方面的狀況時,大部分留守婦女會閃爍其辭而言其他。有的說:“習慣了”。有的回答:“每天忙忙碌碌的,哪有時間想那事?”但眾所周知,正常的性生活,是夫妻親密情感關系維系的重要基礎。留守婦女在自己正常的性需求長期得不到滿足的同時,也經常擔心丈夫在外面變壞。有的留守婦女坦言:“自己在家苦一點累一點都無所謂,就是擔心丈夫變壞”。可見,長期的分居生活會使得留守婦女產生婚姻危機感,特別是看到別人的婚姻出現問題時,這種焦慮感會加重。但也無奈地表示:“即使丈夫變壞也沒有什么辦法”。也有持樂觀態度的:“要說影響呢,肯定還是有點,不過也沒有多大的影響,畢竟都是老夫老妻幾十年了,也不是說兩口子一定要天天在一起生活是不是嘛,不出去打工怎么掙錢生活?而且畢竟這么多年了,兩口子之間還是要有點信任的嘛,而且他這么多年一直長期在外打工,我倒是也習慣了”。當今農村依然是熟人社會,留守婦女在家的一舉一動,都在村里人的注視之下,為了維系夫妻感情,留守婦女會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中嚴格要求自己,盡量減少和其他男性的接觸,以免別人說閑話,以此表示對丈夫的忠誠。
再次,忽視情感危機選擇隱忍承受。不可否認,在保留著完整婚姻形式的半流動家庭中,有一部分是名存實亡的婚姻。這類家庭往往是為了孩子,或者迫于社會輿論和道德的壓力而維持著婚姻的形式。留守婦女出于對丈夫的經濟依附,選擇隱忍承受。在訪談中,有的留守婦女明明知道丈夫在外面有出軌行為,但又認為,只要丈夫心里還有這個家,還往家里拿錢,就是可以原諒的。其理由是哪個男的不會在外面偷點腥呢?留守婦女會為了最低限度的經濟保障,以及家庭的表面完整,而把夫妻情感放在一邊,甚至會對這種情感危機進行合理化的解釋。比如,“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不就是過日子嗎,誰家過日子沒有一點磕磕碰碰?”也有人對夫妻感情的理解是:“兩個人在一起,維持一個家,經濟上在一起共同擁有,家的感覺就還在。”村里的九妹是大家眼中一個比較可憐的女人。她的丈夫從上世紀90年代初就外出務工,有一手好的木匠手藝,由于精明能干,收入比其他務工人員高很多。但有了錢的他卻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并提出要和九妹離婚。九妹誓死不肯,喝下農藥被搶救回來。后來他們沒有離婚,九妹和孩子、公婆在農村生活,丈夫按時給他們生活費。時間長了,感情也淡了,九妹對丈夫的事情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云村,留守婦女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大部分沒有外出的經歷,她們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比較深。對于婚姻的感受,更注重物質層面,認為家庭生活就是過日子,有錢才能過好日子。正如李強認為的,分居的農民工家庭之所以仍然穩固,是因為農民工對家庭的經濟支持取代了共同生活成為家庭得以構成的基礎條件之一[24]。經濟的功能成為首要的,家庭的維系與其說是夫妻情感的維系,不如說是生存壓力和傳統倫理道德的維系。
從家庭生命周期的角度而言,男女自結婚開始,就形成一個家庭。一對夫妻就是一個家庭共同體,家庭中的個體成員都為這個共同體服務。為了維持夫妻情感和婚姻穩定,留守婦女同樣把家庭放在個人之上。在她們眼里,家庭是一個利益整體,也是自己的精神寄托。為了這個整體,個人情感和利益都是可以被忽略的。
首先,家庭的外出安排策略以家庭利益為出發點。半流動家庭在決定誰外出誰留守的安排時,一般都是從家庭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慮,經過夫妻雙方的反復考量和權衡后決定。由于女性被視為更能夠持家和提供照料工作,大部分家庭選擇女性留守。因此,農業生產和家庭照料的重任便落在留守婦女身上,從而犧牲了個人發展和賺錢的機會,特別是對于曾經有過外出經歷的女性,留守帶來的心理落差更大。冬梅是村里的外來媳婦,她和丈夫在廣州打工時認識,當時兩人在同一家制衣廠上班,后來戀愛結婚。懷孕后,冬梅回到云村生孩子,一直留在家里照顧孩子。由于她做活好,在工廠一個月能拿到五千元工資,回家后這部分收入就沒有了。但她認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孩子需要自己帶,再說,有了孩子之后,開銷大很多。為了這個家,只能讓丈夫繼續在外打工,過這種兩地分居的日子。這就使得“家庭成員必須學會忍受長期的分居,為家庭利益犧牲個人”[25]。
其次,留守婦女的日常消費以家庭為重。在留守婦女眼里,丈夫寄回家的每一分錢都是辛苦錢,要精打細算,能省則省。家庭的日常消費一般有農業生產購買種子化肥、日常生活開銷、孩子的教育費用、老人的醫藥費以及各種人情事務。這些都是不小的開支。家庭如果有蓋房或買房的打算,則更需要學會一分錢掰作兩分錢花。因而,留守婦女往往是為丈夫和孩子等家人考慮,首先滿足他們的需求,盡量抑制自己的個人消費。比如,好幾年不給自己買衣服,但會給孩子和老人買。自己有小病小痛時,能忍則忍。留守婦女以對家庭的付出和操勞維系家庭的整體利益,從而維系夫妻情感。
再次,為子女而維系婚姻。如前所述,保留完整婚姻形式的半流動家庭,其中也有情感不和甚至破裂的。除了經濟上對丈夫的依附關系之外,為子女的利益而維持家庭的完整也是一個因素。特別是孩子尚小,夫妻又有沖突的家庭,留守婦女選擇忍辱負重,為了孩子的利益和前程而忽視個人的情感。
在訪談中,當留守婦女被問及現在的日子過得怎樣時,她們會用“習慣了”“忍”“等”這樣的字眼,表示對當下生活的感受。并認為,現在的忍受是為了將來過上更好的日子。丈夫外出務工,也是為了整個家庭美好的未來。為了將來過得更好,眼前的困難和艱辛都是可以克服和忍受的。這種強調未來、忽視當下的心態也是留守婦女維持夫妻情感的一個重要機制。
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可以緩解當下生活的苦。留守婦女的生活自有其艱辛之處,在夫妻長期分離的狀態下,既要承擔原本由丈夫承擔的農業耕作角色,又要承擔照顧孩子、贍養老人的責任,身心都面臨著巨大壓力。但是,只要想到未來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她們就會認為暫時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村里的阿英表示:“現在的生活,雖然過得辛苦一點,但是,屋里的經濟來源就靠他一個人,一般都是他發了工資就要往家里匯錢,孩子要讀書要用錢的嘛,生活肯定是有改善的,雖然說他一個人在外頭打工掙錢,但是能保我們全家人生活沒有問題。他要是不出去掙錢,家里的開支從哪里來?生活費這些都是靠他打工掙的。”對于有兒子的家庭來說,還面臨著給兒子買房娶媳婦的問題。村里有一位留守婦女紅英,兒子已經大學畢業,丈夫仍在廣州務工,她自己在家照顧老人,她也在家鄉尋找各種掙錢的機會,希望增加經濟收入早日幫兒子在縣城買房。他們一家三口分散在三個地方工作,但她認為,想想以后的日子就好了。對未來充滿希望,生活有盼頭,這種信念支撐著大部分留守婦女把日子過下去,并忽略當下的苦。
另外,對丈夫回家的預期也是維系夫妻情感的一個重要因素。在分析半流動家庭的婚姻穩定性時,雙方對丈夫回家的預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留守婦女認為,丈夫外出的目的就是掙錢養家,當年齡大了,干不動了,或者掙的錢差不多了,丈夫最終要回家的。這也是支撐夫妻倆能把當下聚少離多的日子過下去的重要支柱。在云村,只有一戶人家在廣州靠著做紐扣批發賺了大錢,早些年在廣州買了房子定居下來,其他的都是回到本地鎮里或者縣城買房。最早出去的村民,年齡多在50歲以上,還面臨著年齡大、體力差、找工作難的困境。因而,當干不動的時候,村里、鎮里或者縣城,就是他們的最終歸宿。為了讓自己將來有更體面的生活,留守婦女也希望丈夫能趁著年輕在外面多掙錢,積累經濟資本。
在留守婦女對夫妻情感的維系過程中,為什么會出現選擇性忽視這樣的機制?其背后的根源是什么?通過留守婦女的日常生活實踐可以看出,家本位的價值觀、傳統的性別分工觀念以及女性自身的原因是這種機制背后的深層根源。
要理解留守婦女“選擇性忽視”背后的根源,不可不提及家本位的價值觀。在我國,家本位思想源遠流長,在傳統文化中占據重要位置。家庭或家族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其中的每個個體,都要服從這個系統。家庭家族利益的最大化,是整個家庭家族運行的核心目的。當一對男女結為夫妻,其最大的任務就是延續香火、傳宗接代,保持整個家庭家族的完整性和延續性,所有個體必須為家庭家族的整體利益服務。這種家本位的觀念,強調個體對家庭的責任,注重家庭的和睦團結,夫妻關系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尊重,因而,夫妻情感總是被置于邊緣的位置。
雖然現代化觀念對農村社會帶來一定沖擊,個體化的現象也逐漸在我國的城鄉社會中出現,但對于云村的留守婦女而言,家本位的價值觀仍居主流。她們支持丈夫外出務工,是出于對家庭利益的考量作出的決策;為了節約路費,并讓丈夫多賺取工資,她們讓丈夫減少回家團聚的次數,給家庭帶來更多的經濟收入;維持已經不忠誠的婚姻,也是為了子女、自己以及家庭的整體利益。“重家庭輕個人”的觀念指導著留守婦女的日常行為。
離散化是半流動家庭夫妻婚姻生活的常態。留守婦女之所以留守農村,忍受離散化帶來的種種不利影響,和傳統性別分工觀念有一定關系。盡管當今農村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男主外, 女主內”的性別分工觀念和模式,仍具有較大影響力。云村的留守婦女普遍認為,丈夫外出掙錢養家,自己在家照顧孩子和老人,這樣的分工沒什么問題。家庭照料是女性留守的主要原因。盡管由于男性的外出,男耕女織的性別分工模式變成男工女耕的新的性別分工模式,造成農業女性化現象,留守婦女在家庭中的決策權有了一定程度的上升,甚至某些方面成為家庭的主導者,但根深蒂固的“男主外,女主內”思想仍沒有根本上動搖。“男的在外面賺錢就好,別的不管那么多”,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選擇性忽視”就變得理所當然。
比如,受訪者梅子是一個47歲的留守婦女,丈夫在佛山當建筑工人。她對夫妻間的分工是這樣理解的:“畢竟他是個男的嘛,在外頭可選擇的工作要多些,掙的錢也要多一些。而且那個時候生了孩子,我肯定是留在屋里照顧孩子的,我畢竟是女的,一般照顧孩子和家庭要方便些,而且你曉得中國的傳統思想就是這個樣子,你看我們村出去打工的大多還是男的,留在屋里的基本是女的。”同村的另一留守婦女也認為:“那肯定是以男的為主了,哪一個是以女的為主啊,一般一個家里面都是以男的為天,而且女人比較會照顧孩子。”
在調查中,所訪談的留守婦女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個人素質偏低,年齡偏大。她們沒有特殊的專業技能,也沒有資源優勢,需要在經濟上依賴丈夫。經濟上的依賴導致她們對婚姻的依賴。正因為這樣,當遭遇婚姻危機時,留守婦女只能被動承受,選擇隱忍的方式來維系婚姻,即使丈夫有不忠行為,也可以做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求丈夫不離婚,不拋棄這個家。當然,留守婦女也并非完全被動,在這個過程中,“選擇性忽視”就是她們對自身處境進行權衡之后作出的主動調節,盡自己所能維護彼此的情感和關系。
與此形成對比的一個情形是,外出務工女性的婚姻自主權更高。村里有一個外嫁的女兒,由于長期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而離家去深圳打工。談及和丈夫的關系時,她坦言:“我現在每個月工資三千多,感覺比丈夫掙得多多了,丈夫想要離婚的話,隨時可以。”由此可見,外出的經歷有助于提升女性的閱歷和見識,經濟獨立的女性更不能忍受丈夫的出軌。婚姻一旦出現問題,更有可能離婚。但是,大部分留守婦女由于自身的原因,難以通過外出流動來對抗不幸的婚姻。
在半流動家庭中,夫妻的長期分離使得婚姻的許多功能無法實現,婚姻的穩定性面臨諸多挑戰。除了感情破裂、婚姻解體的家庭之外,仍有大部分家庭保持著完整的婚姻形式。從留守婦女的視角來看,短暫的夫妻團聚、長時間的異地溝通是其夫妻情感維系的主要方式,而強調經濟、忽視情感,強調家庭、忽視個人,強調未來、忽視當下的“選擇性忽視”,是其維系夫妻情感和婚姻關系的機制。其背后的深層根源是家本位的價值觀、傳統的性別分工觀念以及女性自身的問題。這是一種基于個人生活經驗判斷的理性選擇,反映了農村留守婦女對變化了的環境的適應性。在以往的研究中,留守婦女常被標簽化為被動的弱勢群體,但本研究發現,留守婦女自有其能動性的一面,面對變化了的生存環境,該群體借助其生活經驗中積累的智慧,充分利用自身資源,主動維系夫妻情感和其他社會關系,為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付出努力。
人們關注鄉村振興、關注農村家庭結構和功能變化的同時,也應重視半流動家庭中的夫妻情感和婚姻穩定性問題。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情感問題,還是一個重要的、復雜的關系到社會和民生的問題。作為政府,應該通過加快新型城鎮化改革,加快城鎮發展,縮小城鄉差距,使農民及其家庭可以在家鄉安居樂業,并從性別平等的視角出發,制定出有利于農村婦女發展的政策。對于進入城市務工的農民工,應建立完善的農民工保障機制,讓農民工享受更多的住房、教育等資源,降低舉家遷移的成本,為夫妻雙流動創造條件。務工單位也可以給予農民工更多的人文關懷,如設置夫妻房,給予探親假或制定帶薪休假制度等。留守婦女群體本身也應該提高個人文化素質,學會自我身心調節,增強對現代社會的適應性。
解決好留守婦女問題,將有助于和諧家庭發展和新農村建設。但伴隨著農民工群體的分化以及更年輕的女性步入留守隊伍,該群體在年齡、受教育程度、性別觀念、外出經歷、經濟收入等方面的異質性會逐漸增大。這是本研究未能涉及的地方,也是將來研究需要關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