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泉成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2)
自19世紀40年代開始,隨著列強在華的不斷擴張,大量西方傳教士相繼來華進行傳教活動。一部分傳教士憑借在華特權,肆意盤剝中國人民,激起與中國人民的矛盾,成為列強侵華的重要工具。然而,也有一部分傳教士來華后不僅進行傳教活動,還從事翻譯出版書籍、興辦學校等活動,對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最初,這部分來華傳教士為了擴大教會在華的影響,也便于近代中國人了解西方,開始從事一些翻譯西書的活動,向近代中國介紹西方科學知識。到了60年代,為了扭轉國運衰微局面,晚清政府興起洋務運動,而“中體西用”是其指導思想。然而,由于清朝長期實行閉關政策,造成中西方的長期隔絕,近代中國想要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較為方便的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學習西方語言和翻譯西方科學書籍來實現“西學為用”,因而也急需翻譯人才[1](P64-65)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編輯室.洋務運動(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傳教士因來華較為便捷,就成為晚清政府推行“西學”的倚重。此外,自鴉片戰爭以來,來華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活動及其創辦的教會學校逐漸為中國人接受,其影響不斷擴大,這些傳教士也成為晚清政府了解西方和學習西方的媒介。雖然來華的傳教士不贊成晚清政府提出的“中體西用”思想,因為在他們看來,“中體西用”體現了中華優越論[2](P44)Gregg,Alice.Chinaand the EducationalAutonomy:The Changing Role of the Protestant Educational Missionary in China,1807—1937.New Tork,1946.。但是,來華傳教士也看到洋務運動對學習西方先進技術的訴求所帶給他們擴大教會在中國影響的機會,因而借助西學科技翻譯加入到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大潮之中。
洋務運動興起后,一部分來華傳教士在晚清政府設立的官辦學校或是教會自辦的學校任教,從事翻譯教育和西方科學書翻譯活動。近代中國早期官辦且影響力較大翻譯機構有京師同文館(1862)、上海廣方言館(1863,后并入江南制造總局)和廣州同文館(1864),此外,還有益智書會(1877)、廣學會(1887)等。此外,傳教士來華后相繼成立了教會的譯書館,如墨海書館和益智書會。這些翻譯機構,如江南制造總翻譯館,聘用來華傳教士為教習,招收部分學生。這些傳教士教習通過翻譯西方科學書籍,向中國引入近代西方科學知識,對中國近代科學體系的建立起到重要作用。據統計,19世紀后半期,來華傳教士翻譯的西方科學書籍達162種,涉及到數學、物理、化學、動物學、植物學、天文、地理等學科[1]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P11-12)。
中國近代早期較為有名的從事西學科技翻譯的來華傳教士有丁韙良和林樂知等人。1869年,丁韙良開始受聘于京師同文館,也開始了翻譯西學科技書籍的工作,如《萬國公法》和《英文舉隅》等。前者是國際法專著,為近代中國引進國際法學科,使近代中國知識分子開始了解國家主權和民族平等概念。奕訢亦對此書大加贊賞,稱“其中頗有制伏領事館之法,未始不有裨益”[2]鄒振環.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1996.(P56);后者則是英文文法專著,是近代中國較早的翻譯著作和培養翻譯人才的工具書。此外,丁韙良還翻譯了西方科學書籍,如《格物入門》《格物測算》《電學入門》等,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了解西方科學知識奠定了基礎。
在丁韙良等人的影響下,來華從事西學科技翻譯的傳教士不斷增多。美國圣公會傳教士卜舫濟在任上海圣約翰大學校長期間,不僅推進學校教育的發展,還翻譯了近代西方地理學專著《地理初桄》,介紹了地球的構成和地質構造的知識[3]尚智從.傳教士與西學東漸.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P167),向近代中國引入了西方地理學理論和專業術語。美國浸禮會傳教士瑪高溫來華后,開設學校和創辦《中外新報》,還翻譯了《金石識別》和《地學淺釋》,系統介紹了西方近代地質學理論與專業知識,為近代中國地質學和礦物學學科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也推動了中國近代地質勘探工業的發展。
1861年,英國圣公會傳教士傅蘭雅來中國傳教,先后受聘于京師同文館和江南制造總局擔任翻譯教習。傅蘭雅在江南制造總局任職近28年,一方面從事英語教育,另一方面翻譯大量西學科技書籍。傅蘭雅單獨翻譯或與他人合作翻譯西方科學書籍達100余種,如《決疑數學》,是介紹西方概率論知識,也是近代中國第一部關于概率學的中譯本;他和徐壽合作翻譯《化學鑒原》和《化學鑒原續編》(有機部分),前者是近代中國較早關于無機化學的著作之一,后者則是第一次把有機化學引入中國。不僅如此,傅蘭雅還翻譯了《化學考質》和《化學求數》等西方有關化學的書籍,較為系統地把西方化學理論知識引入中國,使近代中國人開始接觸化學知識。1877年,在傅蘭雅等來華傳教士的推動之下,上海成立益智書會,其主要任務就是編譯西方近代科學教科書。益智書會翻譯出版了大量專業水準的科學教學用書,積極推廣西方近代科學知識,對近代中國的科學教育發展作出一定貢獻。
在英國傳教士傅蘭雅倡導建立的益智書會中,其中有不少美國傳教士在翻譯西方著作,擁有法學和神學雙博士學位的狄考文就是其中之一。1864年,狄考文與其他美國傳教士在山東蓬萊建立登州文會館,開設英語課程,創立12年學制。為了課程教學需要,狄考文與其學生鄒立文編譯《筆算數學》《代數備旨》等數學教材。《筆算數學》曾先后修訂、重印達30余次,是近代中國重要的西方數學教材,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影響力。《代數備旨》內容包括倍數、分數、一次方程、開方、方根、根幾何、二次方程式數學內容,因而狄考文也成為較早把代數學引入中國的傳教士之一,而登州文會館以及之后遷到濰坊改名為廣文學堂成為在近代中國重要的西學科技翻譯機構。
英國倫敦布道會傳教士艾約瑟來華后,與麥都思、慕維廉等英國來華傳教士共同在上海創立墨海書館,這是上海最早的近代出版社,也是最早采用西式漢文鉛印活字印刷術的印刷機構[1]羅婧.開埠初期的上海租地及洋行——基于1854年《上海年鑒》的研究.史林,2016,(2).(P16)。艾約瑟精通英語、法語等多種語言,這為他從事傳教和西學科技翻譯提供了便利。他與王韜合譯《重學淺說》《光學圖說》《格致新學提綱》等書,與李善蘭等人翻譯《代數學》《代微積拾級》《圓錐曲線說》《奈瑞數理》《重學》《植物學》等書;其中,《代數學》和《代微積拾級》詳細介紹解析數學的專業知識,也是第一次把解析數學引入中國。這些西方科學書籍皆由艾約瑟主持的墨海書館印刷出版,促進西方近代科學知識在中國的傳播,為西學東漸作出重要貢獻。艾約瑟不僅翻譯大量西方科學書籍,同時還對中國文化、歷史和宗教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先后著有《中國的宗教》《中國的建筑》《中國見聞錄》《詩人李太白》《漢語的進化》等書籍,是最早提出“四大發明”的西方傳教士[2]賴某深.近代中國翻譯的第一套西方教科書.中華讀書報,2017,(8.30).,向西方人介紹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國歷史文化,有助于近代西方人了解中國和推動了“中學西漸”的進程[3]劉曉多.近代來華傳教士創辦報刊的活動及其影響.山東大學學報(哲社版),1999,(2).(P32),也是當時為數不多的西方著名漢學家之一。
來華傳教士在翻譯西學科技書籍的活動中,或是以中國人為助手,或是與中國人合作翻譯,亦或是通過翻譯教育培養了一批中國近代早期的翻譯人才,如李善蘭、徐壽等人,促進了中國近代本土翻譯事業的發展,翻譯隊伍也不斷壯大。更重要的是,李善蘭、徐壽等人通過翻譯學習,或是與傳教士的合作,掌握了西學科技翻譯的技巧與精髓,又立足于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不僅繼續從事西學科技翻譯,實現了“中西匯通”,又積極投入到中國近代科學技術發展的進程中,對中國近代化的發展起到重要作用。
艾約瑟、傅蘭雅等來華傳教士在中國官辦的翻譯機構,如京師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或是在傳教士自辦的書館,如墨海書館和益智書會,致力于中國近代的翻譯教育,為近代中國培養了一批較早的翻譯人才。丁韙良在京師同文館任職30余年,制定出詳細的八年教學計劃,重視英語教學,要求學生第二年就要開始練習翻譯,第五年就要練習譯書等等,創立起比較完備的翻譯教育體系,培養了近代中國第一批具有雙語能力的外語教習和翻譯,如汪鳳藻、張德彝等,有力推動了近代中國科技翻譯發展,擴大了西方科學技術在中國的影響[4]丁偉.我國英語教學本土化的探索者——丁韙良與京師同文館.廣西社會科學,2006,(10).(P191)。在京師同文館求學的汪鳳藻,以優秀生畢業后留任為副教習,獨立翻譯《富國策》,經丁韙良校訂后刊印。該書系統介紹了西方的自由貿易、商理商情等經濟學理論[5]張登德.《富國策》著譯者考釋.安徽史學,2006,(6).(P102)。汪鳳藻的《富國策》中譯本在當時引起廣泛影響,使近代中國知識分子開始接觸專業的西方經濟學理論,對中國傳統的農本經濟觀念產生很大改變,一定程度上對晚清政府允許開辦私營企業產生了積極作用。此外,汪鳳藻與丁韙良等人合作翻譯多本西學書籍,如《萬國公法》《英文文法》《政治經濟學》,為近代中國了解西學,學習西方科學文化做出了重要貢獻。
徐壽曾在墨海書館學習,后經華蘅芳和李善蘭等人指導,接受了較為系統的翻譯教育,后又受聘于江南制造總局,從事西方近代科學書籍的翻譯。最初是與傅蘭雅等傳教士合作翻譯《化學鑒原》《化學鑒原續編》《化學鑒原補編》《化學考質》《化學求數》等近代化學書籍,不但將西方近代化學知識系統介紹進中國,還首創了“鋅”“錳”“鎂”等一套化學元素的中文名稱,一直沿用至今。不僅如此,由于徐壽長期翻譯西方科學書籍,精讀西方機械理論,鉆研輪船工程設計。1862年,徐壽與同在江南制造總局的華蘅芳共同研制出中國近代第一臺蒸汽機,成為中國近代工業的開端。1881年,徐壽在《自然》雜志發表題為“聲學在中國”的文章,文章以實驗為根據,推翻了著名物理學家約翰·丁鐸爾在《聲學》中的定論,糾正了伯努利定律,徐壽也因此成為第一位在《自然》雜志發表文章的中國人,對促進中國近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李善蘭雖自幼受教于私塾,但是自學數學,并且開始接觸西方幾何等數學知識。進入墨海書館后,開始與來華傳教士偉烈亞力等人合作相繼翻譯西方數學書籍《幾何原本》后9卷、《代微積拾級》等西方近代數學著作,擴大了數學知識在中國的影響。李善蘭與艾約瑟等傳教士合作翻譯了《重學》(力學),系統地把牛頓運動定律等經典力學知識介紹到中國,使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了解到靜重學、動重學、流質重學等力學專業術語,推動了中國近代物理學的發展。
在來華傳教士的西學科技翻譯活動和翻譯教育中,不僅培養了近代中國的翻譯人才,也為近代中國培養了大量外交人才。上海圣約翰大學,不僅提倡全英文教學,而且還講授西方文學和科學知識,重視翻譯方法的培訓,使得圣約翰大學有“圣約翰英語”的美名[1]丁偉.傳教士卜舫濟及其主持下的圣約翰大學的英語教學.廣西社會科學,2006,(11).(P191),培養出中國近代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王正廷和翻譯家林語堂等一批知識精英。張德彝曾求學于京師同文館,先是畢業留任為英文副教習,后以翻譯身份隨晚清政府使團多次出洋,逐漸升任駐英國公使。在其多次出洋經歷中,張德彝將其在國外的政治制度、文化教育、風俗習慣等所見所聞匯等編成八部“述奇”,成為中國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文獻史料[2]尹德祥.東海西海之間:晚清使西日記中的文化觀察、認證與選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P152)。1903年,清政府派張德彝為全權代表,赴日內瓦簽訂《日內瓦紅十字會公約》,成為該國際組織的重要成員,對維護國家形象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由于張德彝多次出洋以及曾任駐外公使,熟悉西方外交制度,也看到了近代中國外交的落后,因而在晚清政府改革中積極推動的外交制度改革,提出了從外語人才的培養、外交禮儀的規范、駐外使節的派出到簡化外交機構等方面一系列的改革主張,在清末官制改革以及外交制度改革起到重要作用。
隨著來華傳教士進行的西學科技翻譯活動,大量西方科學技術書籍引入中國,培養了大量的翻譯人才,不僅加快近代中國了解、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進程,而更重要的是,在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過程中,開始反思中國近代社會。來華傳教士翻譯的以及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翻譯的大量近代西學科技書籍,使近代國人認識到科學技術推動了近代西方社會的快速發展,也深刻理解了近代西方社會制度對促進科學技術快速發展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況且近代中國的貧弱與西方的強大所形成的鮮明對比,促使近代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反思中國封建社會制度的落后,加快了近代知識分子主動學習西方政治制度的進程,把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制度引入中國,維新變法以及推翻持續千年的辛亥革命就是這種探索的印證。
來華傳教士從事西學科技翻譯有著其自己特點,一方面是大力提倡外語、翻譯教育,這也是進行西學科技翻譯、培養中國近代翻譯人才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或是以中國人為助手,或是與中國人合作,翻譯大量西方科學書籍,這其中也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此外,經歷了來華傳教士的翻譯教育以及通過參與來華傳教士的西學翻譯活動而壯大起來近代中國的翻譯人才隊伍,在“西學東漸”大潮推動之下,又繼續從事著西學科技翻譯事業,推動了近代中國自身的西學翻譯的發展。同時,翻譯本身就是文化交流,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進一步了解和翻譯西學,既是“西學東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推動了中西文化交流,而且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掌握西方近代科學知識體系和增強近代民主觀念,起到積極作用。
不可否認,來華傳教士在近代中國從事的西學科技翻譯,有著擴大教會在中國影響的初衷,而且在翻譯中也因受自身傳教士身份和個人知識水平、翻譯技術的限制而出現錯譯、誤譯。此外,有些來華傳教士還參與到列強侵華活動中,美國首位來華醫療傳教士伯駕擔任過美國特使助理,參與了《望廈條約》的談判。1855年,伯駕任美國駐華公使后,曾鼓動美國侵占中國臺灣,并與英法各國聯合提出“修約”要求,擴大列強侵華權益。美國傳教士丁韙良以美國公使翻譯的身份參與《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的談判與起草,還主張“以華制華”,參加了鎮壓義和團的活動。但是,來華傳教士的西學科技翻譯和翻譯教育,不僅推動了歐美近代科學知識在中國傳播,也把近代西方科學知識體系“移植”到中國,有助于中國近代自然科學體系的建立和發展,為近代中國科學教育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