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君
(安慶師范大學人文與社會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一
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南梁部分收錄沈約的《修竹彈甘蕉文》一篇,原出于《藝文類聚》,其全文備錄于下:
長兼淇園貞干臣修竹稽首。臣聞芟荑蘊崇,農夫之善法,無使滋蔓,翦惡之良圖,未有蠹苗害嫁,不加窮伐者也。切尋蘇臺前甘蕉一叢,宿漸云露,荏苒歲月,擢本盈尋,垂蔭含丈,階緣寵渥,鈴銓衡百卉,而與奪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為己功,風聞籍聽,非復一涂,猶謂愛憎異說,所以掛手嚴網。今月某日,有臺西階澤蘭、萱草到園同訴,自稱:“雖慙杞梓,頗異蒿蓬,陽景所臨,由來無隔。今月某日,巫岫斂云,臻樓開照,干光弘普,罔幽不矚。而甘蕉攢莖布影,獨見彰蔽,雖處臺隅,遂同幽谷。”臣謂偏辭難信,敢察以情。等攝甘蕉左近杜若、江離,依源辨覆,兩草各處,異列同款。既有征據,羌非風聞。切尋甘蕉出自藥草,本無芬馥之香,柯條之任,非有松柏后彫之心,蓋闕葵霍傾陽之識。馮籍慶會,稽絕倫等,而得人之譽靡即,稱平之聲寂寞,遂使言樹之草,忘憂之用莫施,無絕之芳,當門之弊斯在。妨賢敗政,孰過于此,而不除戮,憲章安用?請以見事徙根翦葉,斥出臺外,庶懲彼將來,謝此屈眾[1](P1500)(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八十七).果部下·甘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關于此文的校注及背后隱含的政治意蘊的探討,筆者已發表在2017年第3期的《史志學刊》上。我們認為《修竹彈甘蕉文》中的“鈴衡”一詞當作“銓衡”,此文不僅是一篇有趣的俳偕文,還隱含著難以言明的政治意圖。沈約在南齊永明八年(490)、九年擔任御史中丞一職,而此時的吏部尚書王晏出身高門世族,深受齊武帝恩寵,所以“權行臺閣”,導致沈約不便直接彈劾。沈約借撰寫《修竹彈甘蕉文》,其中“修竹”是沈約本人,被彈劾者“甘蕉”暗指吏部尚書王晏。沈約通過這樣的形式發泄他對王晏專權跋扈的不滿[1]李正君.沈約《修竹彈甘蕉文》考釋.史志學刊,2017,(3).。
二
六朝的俳偕文奠定了中國古代滑稽文學的基礎,明代吳從先又撰有《甘蕉復彈修竹文》一篇,在千年之后對沈約的《修竹彈甘蕉文》予以回應,其全文如下:
沈休文有《修竹彈甘蕉文》,托物寄憤,情見乎詞。其間不無可駁,擬為甘蕉復彈之。
天祿閣掌書臣甘蕉稽首。臣聞普天之下,紛紜皆王土之毛;并育之中,培植總天工之力。未有地德獨私,嫉妬生成者也。切立蘇臺,秩階有日,綠云蔭秀,可裁翠袖宮袍;甘露迎祥,能蘊金盤天酒。雖非梗梓之質,常濡斑管之資。敢曰蔽賢,乃蒙射影。今月某日,文園修竹等,黨結蘭萱,假稱貞干。夫北堂愛日,依臺已自要歡;幽谷生春,當門從來見忌,豈無忘憂之館,徒多同心之言。而況修竹者,拂翠籠天,無風驚響,出位輕噪,沽直博名。若謂宏普干光則幽微必燭,縱以草莽下賤何障蔽能私。此君勁節何存,小臣寬衣自廢。臣今自揣,苞苴作布,可救蒼赤之寒;風雨連宵,未識君臣之樂。懇將修竹、蘭、萱與臣同勘,則太和雨露恩澤知勻,而奸黨吹求,情弊立見。臣雖不關梁柱之材,而修竹等亦未成廟廊之用,幸意天憲,以飭臺端。倘實臣之陰蔽,臣愿披處士之衫,甘為野人,以自隱去,而不與諸臣爭寵于天日也,惟執事為政[2]雷瑨輯.古今滑稽文選.北京出版社,1993.(P161-162)。
吳從先,字寧野,號小窗,明南直隸常州府人氏,約生于明嘉靖年間,卒于明崇禎末。他博覽群書,醉心著述,今有《小窗自紀》四卷,《小窗艷紀》十四卷,《小窗清紀》五卷,《小窗別紀》四卷并行于世。
(1)吳從先《甘蕉復彈修竹文》今注。
此文收錄于雷瑨所輯《古今滑稽文選》中,文中第一段的引子交待了吳從先撰寫此文(以下稱吳文)的目的,就是對沈約《修竹彈甘蕉文》(以下稱沈文)的回應,他認為沈文“不無可駁”,當屬文人隨性游戲之作。
1.天祿閣:西漢國家的藏書之地?!度o黃圖》引《漢宮殿疏》云:“天祿,麒麟閣,蕭何造。以藏秘書處賢才也,劉向于成帝之末校書天祿閣?!盵3]陳直校正.三輔黃圖校證(卷六)·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P132)掌書即管理圖書以及文史記錄之職。
2.蘇臺:沈約《修竹彈甘蕉文》中已有“蘇臺”一詞。又名胥臺,在蘇州西南姑蘇山上。相傳為春秋時吳王闔閭所筑,夫差臺上立春宵宮,作長夜之飲。越國攻吳,吳太子友戰敗,遂焚其臺。
3.梗梓:梓指喬木,梗梓指梗直的喬木,代指具有耿直性格的人。
4.斑管:代指毛筆,因其筆直的外形,與前文“梗梓”相呼應。
5.北堂愛日,依臺已自要歡;幽谷生春,當門從來見忌:北堂,應指面北之堂,承受陽光,故曰愛日。“依臺已自要歡”,是指修竹以北堂承受陽光的習性,在蘇臺內邀寵。“幽谷生春”源于沈文中蘭、萱揭發甘蕉阻擋陽光,使蘇臺“遂同幽谷”。此處吳文反用,認為幽谷亦可生春?!爱旈T”者應指甘蕉本人,認為自己所處的位置容易遭到猜忌。而“當門”一語又是對沈文中“當門之弊斯在”的回應。
6.若謂宏普干光則幽微必燭,縱以草莽下賤何障蔽能私:前半句“宏普干光”對應沈文中的“干光弘普,罔幽不矚?!焙蟀刖洹安菝沦v”,筆者認為是源于沈文中修竹稱甘蕉“出自藥草,本無芬馥之香,柯條之任,非有松柏后彫之心,蓋闕葵霍傾陽之識?!奔锤式冻錾聿患?,而吳文此處用于自謙,指即使自己是“草莽下賤”也不能營私蒙蔽圣聽。
7.苞苴:指包裝魚肉等用的草袋。《禮記·少儀》:“笏、書、脩、苞苴……其執之,皆尚左手。”鄭玄注:“謂編束萑葦以裹魚肉也?!盵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王文錦審定.禮記正義(卷三十五)·少儀第十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P1035)
8.蒼赤:指百姓。《清白堂稿》卷九《答方岱陽按臺》:“即山魈海若亦應遁藏,何況父老蒼赤有不歌者哉?”[2](明)蔡獻臣撰.廈門市圖書館校注.清白堂稿(卷九)·答方岱陽按臺.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P383)
9.處士:指有德才而隱居不愿做官的人?!稘h書》十三云:“秦既稱帝,患周之敗,以為起于處士橫議,諸侯力爭,四夷交侵,以弱見奪?!薄皫煿旁唬骸幨恐^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盵3](漢)班固撰.漢書(卷十三)·異姓諸侯王表.中華書局,1962.(P364)《后漢書·方術傳》:“李固、朱穆等以為處士純盜虛名,無益于用,故其所以然也?!盵4](南朝·宋)范曄撰.后漢書(卷八十二)·方術傳.中華書局,1965.(P2725)
10.惟執事為政:執事當政,意指以執事者的決定為準。《漢書》卷七十二《五行志》:“劉向以房失雞占。雞者小畜,主司時,起居人,小臣執事為政之象也。言小臣將秉君威,以害正事,猶石顯也?!盵5](漢)班固撰.漢書(卷二十七)·五行志.中華書局,1962.(P1370)
吳從先此文主要針對沈約《修竹彈甘蕉文》而作,甘蕉著重為自己辯駁,指責修竹與蘭、萱有結黨誣陷甘蕉之嫌。在文中,甘蕉對于修竹存在一定的攻擊,比如稱其“拂翠籠天,無風驚響,出位輕噪,沽直博名?!毕M麖椢牡拈喿x者,也就是皇帝能夠一視同仁,還甘蕉以清白。正因為吳文是因沈文而作,文中多處對于沈文的回應,如不將兩文對讀比較,便難以有更深刻的體悟,這也是本文的意義所在。
(2)沈約《修竹彈甘蕉文》與吳從先《甘蕉復彈修竹文》比較研究。
從創作時間上來看,沈文寫于其在御史中丞任上,即南齊永明八年(490)、九年(491)。而吳從先生于明末,雖無從考證《甘蕉復彈修竹文》的具體創作年代,但兩文至少相距1100余年,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從創作動機上來看,沈文是一篇暗含隱喻的政治彈文,沈約以此文發泄對當時吏部尚書王晏專權跋扈的不滿,這一點筆者已另撰文考證。而吳文應該看作對于沈文回應的俳偕的文學作品,加之吳從先并未擔任過監察官吏,故而此文并不具備政治暗語,純屬文人隨性之作。
從文章格式來看,沈文具備南朝時期標準的彈文格式,文章的開頭先不直接引入正題,而是引用常識,為之后的敘事提供理論支持。中間部分則開始敘述案情,且十分詳細,將澤蘭與萱草的口供一一記錄在案。最后提出處理意見,并當時常見的“請以見事……”作為結尾。而吳文明顯有模仿沈文的嫌疑,文章的前部分結構與沈文類似,接近南朝彈文的格式,但最后又以明代公文常用語“惟執事為政”結尾,并未對修竹與蘭、萱結黨提出處理意見,文章顯得格式雜糅。
從敘事風格來看,沈文條理清晰,證據清楚明白,除原告澤蘭與萱草的投訴口供之外,還有杜若與江離的證詞,讓人感覺更加信服,也正如沈文所稱的“依源辨覆,兩草各處,異列同款。既有征據,羌非風聞。”而吳文除指出修竹與蘭、萱結黨外,并無具體證據,對于杜若與江離的證詞也并未進行反駁。另外,沈文通篇敘事以花草為主視角,其中所涉及的人稱、地點及事件都與人類無涉,然吳文雖以甘蕉為第一人稱,但敘事以人類為主。如沈文修竹自稱“長兼淇園貞干臣”,淇園是竹園。而吳文甘蕉則自稱“天祿閣掌書臣”,儼然一副在朝為官的架勢。又如沈文中甘蕉被投訴阻礙蘭萱接受陽光,此屬于自然現象,而吳文中則指責修竹結黨蘭萱,人事色彩更為濃厚。再如沈文中對于甘蕉的處理意見是“徙根翦葉,斥出臺外”,是對花草生長的處理。而吳文中甘蕉對于自己如果揭發不實的處理意見是“披處士之衫,甘為野人”。沈文表面上寫花草,暗指人事,而吳文直接強調人事,這也導致沈文的文學價值更高于吳文。
從文學價值上來看,沈文秉承六朝駢儷的文風,結構工整,辭藻華麗,詩賦色彩濃厚,讀來郎朗上口,并令人忍俊不禁,吳從先也贊譽稱“托物寄憤,情見乎詞?!倍鴧俏囊喽嗍褂脤φ陶Z句,然辯白多于寄情,略顯繁瑣,既與六朝華麗文風不偕,亦不符明代彈劾奏疏關于“不許虛文泛言”[1](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中華書局,1974.(P1769)的規定,有故作新奇之嫌,而全文強調的是爭訟和爭寵,已失去了沈文“托物寄憤”的高超旨趣,故而其文學價值大大折扣。
三
綜上,南朝沈約《修竹彈甘蕉文》既是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很好地反映出六朝駢儷詩賦化的文風特點,又是一篇帶有強烈政治暗喻的彈劾公文,其目標直指當時的吏部尚書王晏,指責他專權嬗政。明代吳從先所撰之《甘蕉復彈修竹文》受到沈文影響極大,其意在為甘蕉辯白,指責修竹和蘭、萱結黨,旨在爭寵,完全失去了沈文“托物寄憤”的旨趣。吳文只有結合沈文對讀比較,才能完全理解其內涵與意圖。兩篇文章時隔千年,相互呼應,從創作動機、文章格式、敘事風格和文學價值來看,沈文都遠遠高于吳文。然而將兩文進行比較研究,我們可以從文本分析的視角解讀兩代文風的差異及文人寫作習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