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付
法治是自由的保障。沒有法治,自由就如同海市蜃樓,是一種看得見摸不著的虛幻政治權利。正因為自由與法治密切相關,故自由主義者對法治問題大都比較關注。著名作家林語堂是一個自由主義信徒。20世紀20-30年代,他撰寫了大量文章宣揚自由主義。在一系列挫折中,林語堂真切地體會到法治對自由的制度保障意義。因此,他在宣揚自由主義的同時,開始關注法治建設,并且對中國法治問題做了大量論述。林語堂對中國法治問題的思考不乏真知灼見,其中一些觀點對我們今天的法治建設也有所啟示。
法治的實質是共同規則主義,即在公共領域大家都受共同規則約束,沒有人可以凌駕于規則之上。但是這種規則至上主義恰恰與中國傳統的主流文化——儒家文化有所沖突。
儒家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強調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特殊性,遠近親疏有別,適用的規則也大不一樣。不同關系的人之間適用不同的規則,絕對不能混同,否則于人于己都是尷尬,因此也就不贊同所謂普適的共同規則。再者,儒家還強調中庸、權變,反對死守規則。換言之,即便有規則,也不能機械遵守,要視情況靈活運用,否則就是呆板,不知權變。孔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1]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2]孔孟二圣說的固然有一定道理,但這種過分強調靈活權變的觀念對法治需要的規則主義的沖擊是顯而易見的。
儒家文化造就了我們根深蒂固的人情社會觀念。因此,長期以來我們中國人在處理問題時,往往討厭嚴格按規則就事論事,而是喜歡按照與當事人的不同關系差別對待。林語堂對此一眼洞悉,他指出:“中國之講情理的精神與其傳統的厭惡極端邏輯式的態度,產生同等不良的效果,那就是中華民族整個的不相信任何法制紀律。因為法制紀律,即為一種機械,總是不近人情的,而中華民族厭惡一切不近人情的東西。”[3]100中國的法律之所以常常難以貫徹到底,就是因為總有各種各樣的人情需要關照。
林語堂認為,法治必須鐵面無私,必須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只有如此,才能真正維護法律的權威和幫助國人養成規則意識。但是,他悲哀地發現鐵面無私的行事風格在中國很不受歡迎,因為它違反我們人情社會觀念的傳統。人情觀念的泛濫“養成了缺乏紀律之習慣,為中華民族之最大致命傷”[3]101。令人遺憾的是,林語堂批判的這種重視人情輕視法治的觀念,即便在今天的中國仍然具有深厚的社會土壤,仍然是妨礙法治中國建設的一個重要消極因素。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法治社會的基本原則。所有的人都必須遵守法律,凡觸犯法律者都應受到相應制裁,這是法治社會的底線要求。但這種觀念與中國盛行而且根深蒂固的特權文化矛盾重重。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人們身份不同,社會地位高低不一,最終人們享有的權利也顯著不同。地位高者享有較大權利,地位低者權利較小,甚至沒有。這樣的社會結構自然而然形成特權階層和特權文化,久而久之人們也就漸漸接受并認同這種現象。所以,中國傳統社會不但上級階層視享受特權為理所當然,就是下級階層也覺得特權這東西很正常,他們不反對特權,只是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擠進特權階層。
特權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享有特權不但給特權者帶來實際的物質利益,而且滿足了他們的精神虛驕心理。故當特權者認為其特權受到冒犯時,即便其物質利益并未受到損害,也會勃然大怒,因為覺得掉了面子。因此,特權文化往往又與面子文化糾結在一起。在特權階層看來,與普通人一樣遵守法律當然是掉面子的事,因為如此一來,自己高貴的身份就無從顯現。林語堂在《吾國吾民》一書中講了一個1934年發生的案例。一位高級官員的司機不但不遵守交通信號,在鬧市區轉角沖過馬路,而且還開槍打傷維持秩序的交警。此司機為何氣焰如此囂張?因為他的主子是享有特權的高級官員,奴憑主貴,無視交通規則方可顯示其霸氣與面子。所以,林語堂感嘆:“特權總是好東西,而且它至今還是光芒萬丈。”[3]163
平民無論怎樣,總沒有多大面子,關鍵問題是到什么時候官僚階級才肯放棄他們的面子(實質上就是特權)。林語堂尖銳地指出:“等到街巷鬧市之間消失了面子,我們才有安全的交通。等到法庭上消失了面子,我們才有公正的裁判。等到內閣各部之間消失了面子,而以面子統治的政府讓給了法治政府,吾們才能有一個真實的民國。”[3]175的確,惟有大家都受到法律的約束,在法律面前誰也沒有特別的面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法治國家才算建成。
民國時期,民主、自由、平等觀念雖然開始流行,但包括特權意識在內的傳統政治觀念仍然根深蒂固。林語堂發現“特權是常常具有動人的魔力的。那無疑即便是現代官吏,既已削去了外表的光榮,還是很不愿意放棄這種特權”[3]64。更要命的是,特權意識不只限于官僚,它深深地種植于中國人的心坎中,像榕樹的根盤四射,延展可及數里之遙。林語堂悲嘆道:“吾們不彈劾官吏……吾們只想做做權勢人家的守門人,沾沾他們的官勢的光。”[3]164
一個健全的法治國家不但需要完善的政治法律制度,而且需要健康的政治文化,即多數國民信仰民主自由,尊重法律。如果缺乏健康的政治文化,法治建設之路就必然異常艱難坎坷,因為即便有好的法律制度,人們也不愿意去遵守。特權是傳統政治制度的糟粕,特權意識是一種腐敗的政治文化,兩者都是建設法治國家的重要敵人。建設法治社會必須消滅這兩個敵人。林語堂說:“特權是以為平等的對照名辭,而官僚為民主主義的天然敵人。無論何時,只消官吏肯放棄他們的階級特權,享受較少一些的行動自由,而肯上法庭答辯人家的糾彈,中國真可以一夜之間迅速轉變為真正的共和政體。”[3]164如果執掌公共權力的官吏們都愿意放棄特權,愿意尊重法律,民主共和的實現當然會順利得多。
儒家素來主張賢人政治。所謂賢人政治,就是強調和重視選擇賢德之士擔任管理職務,并且相信只要把賢德之士放在管理者的位置上,社會治理就是比較容易的事情,而相對不太重視甚至輕視法律制度建設。
賢人政治有其合理的地方,即重視管理者的道德品質及其榜樣示范作用。在任何時代管理者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都是好事情,但選賢任能頂多是社會良好治理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更何況人是變化的,若沒有完善的法律制度約束,賢德之士也可能墮落為無恥之徒。所以,林語堂批評道:“孔子教導我們,政府要受賢人君子的統治。吾們乃真當這幫統治者作賢人君子看待,沒有預算,也沒有決算。人民沒有立法上之同意表決權,政治犯也沒有牢獄。其結果,他們的道德素養,敵不住擺在眼前的誘惑,因而大多數忍不住舞弊起來。”[3]159在中國歷史上,能潔身自好,始終保持高潔操守的君子型官員還真的不多;相反,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的小人型官員比比皆是。
中國長期以來受儒家影響一向推崇賢人政治,輕視法治,給中國的法治建設造成了不小的文化障礙。林語堂指出:“余謂儒家之弊,正在蔑視法律,以君子治國。殊不知一國之中,哪里有這許多君子可為部長為院長為縣長為校長乎?君子不夠分配,而放小人于位,以君子之道待之。國欲不亂,其可得乎?”[4]君子不夠,制度又不完善,小人執政、亂政乃必然之結果。
人性的弱點決定了自律性質的賢人政治往往很難靠得住,所以,賢人政治必須與法治結合才能帶來社會的良好治理。林語堂認為我們應該從人性惡的角度來看待官員和設計法律制度。他指出:“吾人不以統治者為君子而冀其行仁義之道,吾人應目之為潛伏的囚犯而籌謀種種方法與手段以期阻止此等可能的罪行,如剝削人民的權利與賣國。你可以很容易看出后者的制度是易于收實效,其阻止政治腐化的效用,比之靜待此等君子之良心發現高明得多。”[3]180推行法治的確比賢人政治更有利于社會的良好治理。只要制度健全,即便小人在位,他也不敢亂來,因為一旦違規就會受到相應法律制裁;若君子在位,主動勤勉為民服務,自然是錦上添花。
在法治建設方面,林語堂對儒家批評較多,而對法家則大加贊賞。林語堂認為法家倡導的依法治國思想對中國法治建設具有重要價值。
法家與儒家的最大區別就是,強調法律對治理國家的絕對權威,貶低甚至蔑視儒家信奉的德治。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撰寫了一系列的政論文章闡述他們的治國理念,其中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強調治理國家要靠法律而非道德。
林語堂認為,韓非子堅決主張建立一種至高無上的神圣法律,無論統治階級,還是被統治階級都必須遵守,做到上不規避權貴,下不欺瞞庶民。“他信仰法律是超然的,在法律的前面,一切人是平等的,而私人的勢力與私人間的關系,應該予以打倒而代以法律。”[3]182在林語堂的眼中,韓非子簡直就是一個現代法治主義者,不僅堅定主張建立法治政府,而且相信惟有法治政府才能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難怪他要稱贊“韓非子實為那時代最偉大的政治思想家”[3]156。
客觀地說,林語堂對法家思想的理解有偏差。相對崇尚德治的儒家來說,崇尚法律的法家無疑對現代法治建設更有可資借鑒的文化資源。在這點上,林語堂褒揚法家是正確的。但是,林語堂把法家的“法治”等同于現代法治則是錯誤的。法家的 “法治”是為君主專制統治服務,其核心是君主掌握絕對的權力(主要工具就是法律)有效管理臣民。所有臣民可以在法律面前平等,但君主絕對凌駕于法律之上。而現代法治的核心是保障公民權利,要求所有的人和組織都必須受法律約束,沒有例外。利用歷史文化資源,古為今用都屬正常現象,但故意曲解歷史以迎合現實就不大妥當了。按理說,以林語堂的學識和經歷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他曲解法家思想很可能是為了鼓吹法治而故意為之。
民主憲政是近代世界政治發展之潮流。然而由于中國君主專制歷史之漫長,很多國人并不理解憲政的本質,仍然將其當作維護當權者權力的工具,具有濃厚的法家思想特征,而非現代法治理念。林語堂在美歐留學多年,深諳憲政之真諦。他指出:“須知憲法之第一要義,在于保障民權。”[5]16當時的中國能真正理解法治的本質是保障民權的人還真不多,多數人仍然停留在法律治民的認知階段。袁世凱、曹錕等軍閥政客更是將議會這樣的憲政機構玩弄于股掌之上。
林語堂進一步將民權分成兩大類:積極的民權和消極的民權。像選舉、復決、罷免等這類公民主動參與或干預政治的權利,即屬于積極民權。生命、財產、言論結社、出版自由等公民正常生活和參與政治活動之必備的基礎性權利,即屬于消極民權。兩者相比較,林語堂認為消極民權于當時的國人更需要。所以,他說:“中國今日所需要的,非積極的而系消極的民權……保障人民性命財產自由之權,乃真正的民權。”[5]16
消極民權雖為國民之必備的基本權利,但此種權利的實現亦非易事。林語堂認為,消極民權之所以難于實現,并非民眾不愿意,而是官僚不愿意。因為,“百姓多享一種權利,則官僚剝奪一種自由。言論可自由,則報館不能隨時封閉;生命可自由,則人民不得非法逮捕;財產可保障,則政府不得隨意沒收。”[5]16林語堂正確地指出了民眾權利與官僚權力之間的矛盾關系。因此,當官僚權力不愿或不能受約束時,民眾權利就是虛置的。林語堂感嘆當時中國憲政實現之艱難,提出只有當人民可起訴官員于法庭,而且有勝訴之希望時,便是中國法治之真正開始。
人性本惡是林語堂法治思想的重要理論基礎。他認為實施憲政的一個重要前提是要把官員假想為壞人,預先設置相應的規章制度,規范官員的權力,防止他們濫用權力,危害百姓。他指出:“成為一憲法的基本概念,是在預斷地把統治者當作壞坯子看待。他或許會濫用權力而損害我們的權利,吾們乃借重憲法為捍衛吾們權利的武器。”[3]179
但現實卻恰恰相反,我們迷信賢人政治,認為政府是人民的父母,把“便宜行事”的權利交托于政府,予以無限的信任。結果是無限制的權力導致絕對的濫用,百姓深受其害。所以,林語堂認為必須要嚴格地約束政府權力和嚴厲地懲罰貪官污吏。他說:“中國所需要者,既不為仁,亦不為義,又非為榮譽,卻為單純的賞罰,即需要勇氣來槍決掃蕩這幫不仁不義不顧廉恥之官吏。”[3]183林語堂的話雖然有些極端,卻也道出了實施憲政最為關鍵的環節,即用法律約束、規范政府權力。只有當公共權力組織規規矩矩的行使權力時,公民權利才有保障,憲政才是真實的而非騙人的謊言。
建設法治國家既需要健全的法律制度,又需要具有較強公共意識的國民,即公民。但是,公民的形成需要有法律制度的保障。林語堂認為中國人之所以缺乏公共意識,是因為權利沒有保障。他說:“無可無不可所具有的‘適生價值’,是以含存于個人權利缺乏保障,而干預公共事務或稱為‘管閑事’者太熱心,即易惹禍之事實。”[5]20當權利沒有保障時,關心公共事務很容易惹禍上身,故明哲保身就是理性的選擇。如果大家都選擇明哲保身,缺乏擔當精神的犬儒主義必然盛行,公民自然難以產生。
林語堂認為:“當個人權利有保障,人就可變為關心公益的人。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實為誹謗之濫施。當此等權利無保障,吾們自存的本能告訴我們,不管閑事是個人自由最好的保障。”[3]47換言之,有法治,國民才敢做公民;若無法治,人們覺得還是做順民安全。長期以來,中國人大都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其實并非真正冷漠,而是出于避禍的無可奈何的選擇。故林語堂指出:“然試想中國何以如一盤散沙,公民何以少,私人何以多,豈非不得法治使然?若不速速多設囹圄,安放官僚,道德仁義再講一千年,散沙仍是散沙,私人不會減少,公民不會加多。”[5]20因此,惟有實施法治,人民可以對公共事務暢所欲言而沒有被壓制、懲罰的危險,關心公共事務的人才會逐漸多起來,順民自然也就會漸漸演變為珍惜權利并具有較強公共意識的公民。而公民的增多反過來又會鞏固和促進法治。
林語堂分析了中國傳統文化對現代法治的雙重影響,既批判了傳統文化中妨礙法治建設的消極因素,又肯定了其中有益法治建設的重要資源。這是一種對待本國傳統文化資源的客觀、理性態度,有利于人們正確認識、處理現代法治與傳統文化的復雜關系。在法律治民觀念盛行的20世紀初葉,林語堂高呼憲政之真諦在于保障民權,而憲政成功之關鍵在于規范、約束政府權力。林語堂對法治的認識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列,他的法治觀念對幫助國人正確理解法治和促進法治的發展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