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隨著經濟化趨勢日益推進,國際私法對于促進國際貿易,增強國家聯系的作用也日益突顯,《海牙規則》賦予了當事人解決爭議、選擇沖突援用法律的權利。但該條約在非締約國是否發生效力呢?如果雙方約定適用了《海牙規則》,法院是否可以根據國內法的規定排除其適用呢?筆者將分析在我國現行法律沒有明確規定此類情況的法律適用時應如何處理相關問題并基于此提出自己的完善建議。
根據國際私法條約所統一的對象,可將它分為統一實體法條約、統一沖突法條約和統一程序法條約。這三種分類決定了三者的適用規則,即適用的順序及方式不同。本文所討論的國際私法條約是指直接規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統一實體法條約。國際統一實體法規范區別于其他規范的特點是可以直接適用。這類條約一般是由締約國簽署、國際專門組織(如國際海事委員會)起草或修訂的統一規則,其充分體現了各國民商法所承認的一般原則,體現了較強的專業性。①之所以將討論的范圍限定于統一實體法條約,是因為程序法問題通常涉及國家的公共利益,一般不會賦予私方當事人以自治權,而沖突法規則本身沒有相應的確定性,當事人一般不會選擇適用。②
《海牙規則》(Hague Rules)全稱為《統一提單的若干法律規定的國際公約》,是關于提單法律規定的第一部國際公約(以下簡稱《海牙規則》)。它是于1931年6月2日起生效,并為統一世界各國關于提單的不同法律規定,并確定承運人與托運人在海上貨物運輸中的權利和義務而制定的一項國際條約。截至目前,我國尚未加入該條約,不屬于《海牙規則》的締約國,而在實踐當中出現的我國當事人協議選擇適用《海牙規則》的情形我國法院應該如何適用則成為了較有爭議的話題。首先,針對上述關于國際私法條約的分類,可以看出《海牙規則》屬于國際統一實體法條約,原因在于其直接規定了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
首先,《海牙規則》本身并沒有關于本條約在非締約國適用的效力問題。但在《海牙規則》生效后,首要條款首次出現在了提單當中。③首要條款是指規定提單適用的法律條款。④各國船公司提單對于首要條款的表述相類似,即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適用《海牙規則》。⑤而對于首要條款的作用,理論界認為其客觀上擴大了條約的適用范圍。首要條款的存在其實是賦予了當事人自由選擇適用法律的權利,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海牙規則》并沒有限制非締約國國民對其適用的效力。
其次,從《海牙規則》對于締約國效力的規定來看,其在第10條規定“該規則強制適用于締約國所簽發的一切提單”。這是否意味著,《海牙規則》已經自主規定了適用范圍而自動將締約國的強制性規則排除在外呢?對此,筆者認為是否定的。《海牙規則》的目的和宗旨是統一和明確承運人應承擔的最低限度的責任和義務,從而在減少法律沖突的基礎上保證國際貿易和海上運輸的順利進行。對于非締約國而言,公約簽訂的目的是希望擴大其影響力,因此盡管《海牙規則》不具有強制性但仍希望能夠在非締約國范圍內得到任意適用。如果將《海牙規則》第10條的范圍僅僅圈定在締約國之間,這種解釋會人為地縮小《海牙規則》的適用范圍,因此應將第10條理解為:對于在締約國簽發的提單《海牙規則》具有強制適用性;而對于在非締約國簽發的提單,《海牙規則》也具有任意適用性才不會人為地縮小其范圍。⑥
“從理論上看,法律的性質是屬地的,即法律一般只在本法域有效。如果說法律有域外效力,可在另一法域被適用,那是建立在該另一法域承認此效力的基礎上的結果”。⑦締約國通過締結或加入條約使得條約在國際上發生效力,并且通過轉化為內國法或采納的模式使其在本國國內發生法律適用的效力。因此,某一國際條約能否得到承認與執行,關鍵在于適用條約的主體而非條約本身。具體到《海牙規則》在中國的適用問題上,我國并沒有締結或參加《海牙規則》表明我國沒有承認該公約在國內法院的效力。而在理論和實踐中,對于《海牙規則》的適用大致可將其分為兩張方式,一是當雙方明確在合同中協議選擇了《海牙規則》作為準據法時的效力問題,二是在雙方當事人沒有明確約定適用《海牙規則》時我國法院是否有主動援引和參考的義務。
首先,針對合同當事人明確約定適用《海牙規則》的這種情況,關鍵在于考察雙方當事人關于協議選擇一個中國未加入的條約是否有效,即當事人是否有權選擇對我國未生效的國際統一實體法條約。《涉外民事法律關系適用法》第3條和第41條均規定了當事人可以協議選擇適用的準據法。但當事人協議選擇的法律是否僅限于國內法呢?對此各國法律與司法實踐并未予以明確規定,但亦未限定準據法只能是國內法,或禁止將條約作為準據法加以適用。對此筆者認為既然雙方當事人可以選擇外國實體法作為合同的準據法,那么作為國際通用的海事規則《海牙規則》自然不屬于意思自治的限制范圍之外,因此無論是國內外實體法,還是包括國際條約在內的國際統一實體法都可以作為法律沖突發生后援用的對象。由此可知,法律規定的適用理由即允許當事人在意思自治范圍內進行選擇。
那么,國際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當事人的選擇獲得認可的依據到底是什么呢?筆者認為,依據仍在于當事人的協議,即意思自治原則。我國《海商法》在第十四章“涉外關系的法律適用”中規定了最密切聯系原則,正是這一條規定,賦予了合同當事人選擇我國未加入的國際公約的權利。從國際私法的角度理解,意思自治原則是指當事人可以協議選擇沖突發生所援引的準據法。我國承認意思自治原則,《民法通則》第145條第1款明確承認了意思自治原則,新《合同法》第126條繼承了《涉外經濟合同法》對意思自治原則的規定,最高法院于1987年發布的《關于適用<涉外經濟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答》,主要明確了在執行意思自治原則中有關當事人所選擇的準據法的范圍、方式、時間、限制等問題。此外,我國、《民用航空法》第188條、《海商法》第269條等法律均對意思自治原則的適用作了相關規定。
其次,在當事人沒有明確選擇《海牙規則》作為合同準據法時,涉及到相關專業領域的解釋或適用問題,我國法院是否有義務主動加以援引和參考呢?對于這個問題,應該從我國現行法律規定出發,考察能否將《海牙規則》視為一種國際慣例而加以采用。
2017年新出臺的《民法通則》第142條規定:“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適用,依照本章的規定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或者參加的國際條約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民事法律有不同規定的,適用國際條約的規定,但中華人民共和國聲明保留的條款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或者參加的國際條約沒有規定的,可以適用國際慣例。”此條表明,在我國加入的國際條約沒有規定時,可以適用國際慣例,而可以適用國際慣例并不意味著《海牙規則》的整體認可,因為就性質而言,《海牙規則》是屬于國際條約,它不同于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等國際商事慣例,后者是指國際社會在長期的商業和貿易實踐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用于解決國際商事問題的實體規則、原則、標準和通行做法的總稱,其特點之一在于普遍適用性,即不是以正式的國際條約這種協議法的形式出現的,其無需締約國簽署或加入,本質上屬于任意法。⑧因此,《海牙規則》不屬于《民法通則》第142條規定的“國際慣例”的范疇,我國法院在當事人沒有明確選擇的情況下不能直接和主動地加以援引和采用。至于如何調整《海商法》和我國加入的國際條約沒有規定的海事問題,筆者認為中國法院可以參考國際海事委員會制定的一系列國際慣例,例如《海運單統一規則》、《電子提單規則》和《約克——安特衛普規則》,上述規則屬于國際慣例,具有普遍適用性,因此屬于《民法通則》142條規定的“國際慣例”的范疇。當然,此種情況下的采用仍然不是最優先的,應該首先依據國內實體法的相關規定,其次可以參考國際慣例的通用做法。
我國法律對適用外國法的限制大致分為三類:第一是通過單邊沖突規范規定某些涉外關系直接適用我國法律,如《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4條對強制性規則作出了規定。第二是將我國以立法的模式明確規定了以違反我國重大利益即公共秩序保留作為排除外國法適用的理由,如《民法通則》第150條和《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5條都明確立法說明我國承認公共秩序。
此種情況對于適用法律已經有明確指引,即在某些領域我國法律強制適用,不能適用非內國法。如我國《海商法》第44條規定了與該章相悖的法律無效,這是否意味著,當《海牙規則》的某些條款與《海商法》規定不一致時就排除了《海牙規則》的適用呢?筆者認為是否定的。我國《海商法》第四章的強制適用范圍事實上是不明確的,應理解為其規定的直接適用的范圍僅限于內國法意義上的強制性規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海牙規則》在內國法范圍內不能通過當事人協議排除,而涉及涉外民事關系時,只有沖突應適用的準據法為國內法時才能排除《海牙規則》的適用。此外,這里的強制性規定應理解為特指關于涉外民事關系的強制性規定,不能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強制性規定,因此要擯棄偏見從立法目的入手。無論是強制性規定的直接適用還是公共秩序都是為了排除外國法適用而設計出來的一系列制度,因此一旦將其作廣義理解并濫用,國際私法的初衷和作用便會貶損。⑨另外,《海商法》不屬于《合同法》第126條規定的效力性規定,因此不應將《海商法》視作我國關于海事領域的強制性規則。
就前兩種情況而言,從前述規定的目的和內容可得知,適用外國法的限制的目的在于更好地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與原有的法律秩序,而非單純地為了限制而做出的強制性規定。限制的主旨在于引導而不在于禁止,限制的對象在于適用外國法導致的結果而非僅僅限制外國法的適用,因此可以推斷只要適用外國法的結果沒有損害我國的社會公共利益就可以適用。⑩印度尼西亞在處理類似問題時同樣認為由于國內法中沒有與海牙規則適用相抵觸的規定,且當事人在仲裁條款中約定適用海牙規則,則海牙規則應該得到適用。而我國的相關限制表述為公共秩序只是方式與稱謂的不同,但殊途同歸。表面的種種限制條件只是我國為限制外國法的適用設立的某種程度的準入門檻,但是這種準入機制的目的卻是為了使得國際條約與內國法在某種程度上達到統一和融合,從而促進當事人之間的民商事國際交往。
公共秩序,又稱公共政策,是指一國法院依據沖突規范應該適用外國法時,或者依法應該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判決或仲裁裁決時,或者依法應該提供司法協助時,因這種適用、承認與執行或者提供司法協助會與法院地國的重大利益、基本政策、法律的基本原則和道德的基本觀念相抵觸而有權排除和拒接的制度。關于這項制度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薩維尼時期。國家是由公民個人組成的,沒有公民也就沒有公權力的誕生,因此個人可以看作是政治權力和政治行為的源頭,國家并非公權力的唯一淵源。對于法院能否運用公共秩序排除當事人選擇《海牙規則》的適用,應該從條約本身的規定和我國沖突法的規定兩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海牙規則》自身并沒有關于公共秩序或相關方面的限制,而且從其誕生的意義來看,其目的是為了擴大條約的適用,因此不難看出條約自身不會對適用范圍加以限制,其次,從我國沖突法的規定來看,關于該項原則的規定為《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的第五條,而將國際慣例作為公共秩序排除的對象,這種做法不僅在世界上絕無僅有,而且在法理上也是說不通的,商事通則不涉及國家的社會公共利益,一般依當事人選擇適用,不會發生違背一國社會公共利益的情形。況且,一國的重大利益一般指的是社會的公序良俗,具體到實踐層面則是在夫妻制度、賭債性質的認定等一些問題上,不涉及貿易往來的慣例。此外,如前述所言,在當事人明確約定適用《海牙規則》時,意思自治應該受到尊重,因此,雖然公共秩序保留作為國家的一道“安全閥”,但《海牙規則》的性質、內容均不屬于公共秩序保留的范圍,因此筆者認為不能依據公共秩序保留限制當事人對于未加入的國際私法條約的選擇。
本文在闡述并分析了《海牙規則》的概述以及性質后,總結出其符合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范疇之內,接著通過分別論述適用的兩種方式,即當事人明示選擇和當事人未明示選擇時我國法院應該如何看待《海牙規則》的態度,來探討在我國未加入《海牙規則》的情況下,其適用的深度,為了明晰《海牙規則》適用的界限,筆者通過論述強制性規則和公共秩序保留這兩者限制,最終認為在我國當事人明確約定適用《海牙規則》時,我國法院應該針對我國立法中的空白領域加以參考《海牙規則》的相關規定,而對于當事人沒有選擇的情況,我國法院沒有主動適用的義務,也無需考慮該條約的適用范圍。
【注釋】
①黃進.論國際統一實體私法.中國國際私法與比較法年刊.法律出版社,1998:3.
②肖永平.法理學視野下的沖突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349.
③朱蕓.論提單適用法律條款和首要條款.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1,3:116.
④司玉琢主編.海商法詳論.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1995:156.
⑤許軍珂.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對法院適用國際條約的影響.法學,2014,2:45.
⑥屈廣清、劉萍.關于《海牙規則》第10條的理解和解釋問題——兼論《海牙規則》在我國的適用.河北法學,2005,10:76.
⑦沈娟.沖突法規則的完善與發展.政法論壇,1999,6:108.
⑧肖永平.法理學視野下的沖突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387.
⑨高曉力.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法律適用,2013,5:42.
⑩胡湜.我國未參加的國際民商事公約——在涉外民商事審判適用若干問題研究.第四屆廣東海事高級論壇論文集,2012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