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00)
由于缺乏對“當事人主義”的基本內(nèi)涵全面、深刻的理解,在向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轉型的歷史進路中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如:為革除“先定后審”歷史頑疾而矯枉過正的“一步到庭”審判改革導致了準備不足、庭審效率低下等問題;以普通法系訴訟模式為藍本的法官職權弱化導致了訴訟遲延、實體正義缺位的問題。在轉型的不適應中,以限制當事人訴權及訴訟權利為基本表現(xiàn)的“新職權主義”動向在審判實踐中開始出現(xiàn),并且“通過制度存在及運行的方式實質地影響著中國民事訴訟制度的走向,與我們所期待的健康漸行漸遠。”在理論界,試圖找到兩大訴訟模式黃金分割點的“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觀點似乎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面對審判實踐與理論對當事人主義的挑戰(zhàn),我國民事訴訟改革是否還有必要繼續(xù)堅持當事人主義的改革導向?筆者認為,為解決這一問題必須首先理清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與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內(nèi)在涵義。
“模式”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被解釋為“事物的標準樣式”,申言之,所謂“模式”,即為對一類事物基本特征的提煉與綜合,是區(qū)分此事物與彼事物的界線。將“民事訴訟”冠之以“模式”,則意味著其是“對特定或某一類民事訴訟體制基本特征的揭示”,不同的民事訴訟模式蘊含了相異的基本價值觀。在明確了訴訟模式的概念后,仍有必要進一步明確“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的基本內(nèi)涵。所謂當事人主義,意味著當事人在訴訟中的主導地位,其被公認為有以下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表現(xiàn)為“民事訴訟程序(包括民事訴訟中各種附帶程序和子程序,例如財產(chǎn)保全程序、先予執(zhí)行程序等等)的啟動、繼續(xù)依賴于當事人、法院或法官不能主動依職權啟動和推進民事訴訟程序”,這種表現(xiàn)又被稱之為“處分權主義”;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在“法院或法官裁判所依賴的證據(jù)資料只能依賴于當事人,法院或法官不能在當事人指明的證據(jù)范圍以外主動收集證據(jù)”,此表現(xiàn)則被理解為“辯論主義”,是對當事人主義“質”的歸納。作為對立,大陸法系視域下的“職權主義”普遍被闡釋為“承認法院在民事訴訟中擁有主導權的原則總稱為’職權主義’。具體為(法院)對(1)程序的進行、(2)程序的開始、終了以及訴訟對象的確定、(3)訴訟資料的搜集等方面有主導權。對(1)的主導又稱之為‘職權進行主義’;對(2)(3)的主導稱為‘職權探知主義’”。綜上,兩大訴訟模式的基本概念已逐漸明確,訴訟模式即為對訴訟體制基本特征的揭示,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與職權主義訴訟模式有本質特征的分異,從宏觀來看“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體現(xiàn)了兩種相異訴訟模式的基本特征的差異,其重要分野表現(xiàn)在“把訴訟的支配權交給法院或當事人哪一方”。
前文論述是站在宏觀視角對“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作用于兩大訴訟模式基本內(nèi)涵的解讀,是對職權與權利誰為主導,關于“質”的表述。但不能否認,“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也可以運用于微觀層面被用來作為不同“質”訴訟模式之間“量”的考察工具,即雖兩大訴訟模式有本質的不同,但無論當事人訴訟模式還是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均可以適度帶有與其“質”對立的相反傾向,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可以帶有職權主義傾向,反之亦然。將普通法系歸納于當事人訴訟模式體系下是理論界共識,故無須多言。而對于大陸法系究竟歸屬于哪種訴訟模式,理論界爭議較多,學者多數(shù)保有“普通法系歸屬于當事人主義,大陸法系歸屬于職權主義”的定勢思維。但筆者認為,訴訟模式作為對訴訟體制基本特征的界定,其“質”的屬性是決定其歸屬于何種訴訟模式的標準,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質”的要求體現(xiàn)在“辯論原則”,而“辯論原則”則被廣泛貫穿于大陸法系民事訴訟的立法與司法實踐,在此基礎上,筆者贊同張衛(wèi)平教授的觀點“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民事訴訟體制均可歸入同一訴訟模式——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而盡管“大陸法系國家在訴訟的進行采用職權進行主義”但并不因此影響其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本質。以上述觀點為支撐,我們可以對廣泛影響我國民事訴訟實踐與改革的三大法系分門別類,歸之于以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為尺度的訴訟模式坐標體系當中。普通法系的民事訴訟體制可以位列“絕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之坐標,前蘇聯(lián)的民事訴訟體制有強烈的主義色彩可以歸屬于“絕對職權主義訴訟模式”,而大陸法系由于在訴訟進行中廣泛采用了職權進行主義其民事訴訟體制帶有一定的職權主義色彩(但不因此決定其屬性),可以被歸入“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之范疇。
訴訟模式之辯,是我國民事訴訟改革的邏輯起點。當下,“令人欣喜的是,無論是立法機關、司法機關抑或理論界,均存在著基礎性共識,即以職權干預性訴訟模式(職權主義)為起點,以當事人主導型訴訟模式(當事人主義)為目標”。這種基礎性共識固然肯定了我國民事訴訟的改革成果,但共識背后,實則說明了現(xiàn)階段我國民事訴訟體制依舊是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中國民事訴訟現(xiàn)代化并未實現(xiàn),它依舊在改革的路上”。
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法官擁有對訴訟的支配權,在訴訟過程中處于主導地位。有學者從訴訟成本的角度認為擴充職權主義在訴訟體制中的地位可以降低訴訟成本,提高訴訟效率,通過訴訟效率的提升更好實現(xiàn)裁判公正。誠然,從此種角度出發(fā),職權主義無疑是實現(xiàn)效率價值的便捷途徑。但此種分析方法無疑是片面的,“判決是從程序到經(jīng)濟和道德錯誤成本的因果鏈條的一環(huán),而不是從程序到程序價值的因果鏈條的一環(huán)。程序價值在邏輯上與直接成本處于相同的位置,直接成本也是不依賴于判決的,它們是來自程序本身的,使人滿意的東西”,行使裁判權的背后無疑還包含著可能造成錯誤裁判的成本。而職權主義的結構性缺陷無疑放大了這種錯誤裁判成本出現(xiàn)的可能性。職權主義的結構性缺陷主要體現(xiàn)在:一、架空辯論程序,裁判者不受限制的搜集和提出證據(jù),使突襲裁判成為可能;二、與民事爭議的私法自治屬性相背離,是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侵犯;三、對程序正義的弱化甚至忽視,最終導致了結果正當化的缺失,最終損害實體正義的實現(xiàn)。
民事訴訟模式的路徑選擇最終還需回歸到民事訴訟的三大基本論題,即訴訟目的、訴訟標的和既判力。而在的三大基本論題當中訴訟目的無疑是“最具本源屬性的,它回答為什么需要設立民事訴訟,其也構成了衡量民事訴訟運行狀況的重要指標,影響論者對民事訴訟體系的理解,左右對民事訴訟運行狀況的價值判斷”??v覽各國民事訴訟的歷史演進,“當事人實體權利保障、私法秩序維持、糾紛解決和程序保障”四種學說在實踐中作用于各國民事訴訟的實際運行之中,對于民事訴訟目的理論的評判,深刻影響著各國訴訟模式的具體選擇。當下,我國對于民事訴訟目的應當如何做出取舍和評判,筆者認為,私法自治是民事爭議的基本屬性,實體法中民事主體的平等自愿原則既已被確立,那么在程序法領域,訴訟當事人當然性的擁有處分訴訟權利的自由;同樣,實體法以保障民事主體權利為核心價值,相應在程序法領域也應當堅持權利保障為本位,從而實現(xiàn)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和諧統(tǒng)一。進言之,對當事人實體和程序權利的保障應成為民事訴訟的首要目的。對于其他訴訟目的位置的界定,筆者贊同任重教授的觀點“當事人實體和程序權利保障說→私法秩序維持說→糾紛解決說→社會公益保護說”。在當事人實體和權利保障優(yōu)位的訴訟目的論下,以當事人在訴訟中擁有主導權為核心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就成為我國民事訴訟模式的當然選擇。
正如前文所述,訴訟模式是對訴訟體制“質”的界定,在“質”的層面上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是我國民事訴訟的當然選擇。而當“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作用于微觀,則可以被用來作為考察不同訴訟模式下職權與權利強弱關系的“量”的考察工具。那么,我國的當事人訴訟模式中職權與權利的強弱關系究竟如何分配?究竟是采用英美法系下的“絕對當事人訴訟模式”還是接納大陸法系下的“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抑或是雜糅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的“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
首先,我國不適宜采用英美法系下的“絕對當事人訴訟模式”。英美法系的法治運行根植于其特殊的司法環(huán)境和文化土壤,在民事訴訟領域無論從理論框架還是到程序的內(nèi)在結構,我國與之均有較大差異。在相異性遠遠大于相容性的背景下,以英美法系為范本強制移植“絕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必將付出高昂的排異性代價。我國的民事訴訟改革實踐也印證這種觀點,矯枉過正“一步到庭”改革,最終造成了庭審的失序;過分削弱法官職權,強調法官消極地位,最終導致了訴訟遲延與實體正義的缺失。其次,“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與我國民事訴訟改革初衷相背離,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得到廣泛認同是我國民事訴訟改革的倒退。聯(lián)系前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訴訟模式是對不同訴訟體制基本特征的揭示,以此為基礎,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與職權主義訴訟模式是兩類根本對立的訴訟模式,其分野集中表現(xiàn)在法院與當事人誰具有訴訟的主導權,在誰為主導者一問題上,二者完全沒有折中、調和的空間。如果將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理解為“當事人主義為主,職權主義為輔”的訴訟模式,那么誰擁有訴訟主導權這一問題根本得不到回應,而如果將其理解為“法院和當事人共同搜集和提出證據(jù)”那就遠離了辯論原則的應有之義,法院對證據(jù)主張的參與必將打破當事人之間的攻守天平。在否定了絕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與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的基礎之上,筆者認為,以大陸法系為背景的“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應為我國民事訴訟體制改革的必然選擇。原因如下:一、從法的淵源來看,我國民事訴訟體制承繼于前蘇聯(lián),而前蘇聯(lián)民事訴訟體制又是對以大陸法為基礎的俄國民事訴訟體制的“批判性”繼承,我國民事訴訟體制從本源上來源于大陸法系;二、從訴訟程序的內(nèi)在結構來看,我國民事訴訟程序的設置與體系框架與大陸法系的訴訟程序系統(tǒng)擁有基本一致的形式架構,引入“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不會打破原有的程序框架;三、近代大陸法系法治文化來源于“國家資本主義”的歷史背景,有強化國家職能的歷史傳統(tǒng),具體表現(xiàn)在法制領域,體現(xiàn)為在職權與權利相互關系的強弱對比中強化了職權的作用,在程序的進行方面選擇了“職權進行主義”。而這樣的法治文化,既與我國社會主義制度有一定程度的相容性,在司法實踐領域強化法院在程序進行中的作用又能夠改善長期存在于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訴訟效率問題。
綜上,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是我國民事訴訟模式的應然選擇,絕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和協(xié)同主義訴訟模式不適宜于我國民事訴訟體制。亞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為:一、在法院與當事人誰擁有訴訟主導權這一問題上,認可當事人對于訴訟的主導權;二、辯論原則作為訴訟模式“質”的評價標準被廣泛貫徹于民事訴訟的實際運行中,即,“法院或法官裁判所依賴的證據(jù)資料只能依賴于當事人,法院或法官不能在當事人指明的證據(jù)范圍以外主動收集證據(jù)”;三、在程序的進行上重視訴訟指揮權與釋明權的行使,強化職權干預,體現(xiàn)出職權進行主義傾向,對法院在推進程序運行中的作用持積極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