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志 全
(南昌工程學院 人文與藝術學院,江西 南昌 330099)
道家美學是道教美學的重要源頭。道家美學強調心齋、坐忘、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以及虛靜、無為、自由的審美人格。它對天然、自然之美(包括大美、自然而然之美、樸素之美、創造生命之美、生態之美等)特別推崇,對人為之美(包括藝術創作)甚為反感。由于道教思想在道家思想的基礎上加進了儒家忠孝思想、陰陽五行思想、墨家天志明鬼思想、修仙思想及各種方術技法,因而道教思想與道家思想不甚一致;而在美學思想方面,道教與道家也不甚一致。道教美學思想以“道—美”為美的本質、以美丑對立統一的辯證法、“道法自然”的審美原則、“得意忘言”的體悟方式為美的特征[1]。“道—美”具有“道是美的”與“道之美的具體顯現”(比如大、妙、真等)兩重含義。相比于道家美學,道教美學多了一份“熱愛生命,追求現實之美的‘生—美’意識和美學追求”[2],以及對“神仙”境界追求、以“善”為“美”的人性追求[3]。
隋唐道士成玄英在傳統道教美學思想的基礎上,加進了佛教思辨方法(他借鑒了佛教“中觀”思想,提出了“既拋棄有與無區分的觀念,又拋棄故意執著于非有非無的觀念,從而達到忘卻有無區分之境”的道家重玄思想),因而其美學思想與當時的道教美學思想略有不同,它較為偏向于傳統道家,這在其《南華真經注疏》*收錄于《道藏》第1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中有比較集中的體現。
成玄英的道家美學思想主要集中于他對道的神妙之美、修道過程之美、悟道所得之美、用道效果之美等方面的精辟論述。
成玄英認為,大道無所不在,且皆呈虛無之態。其《南華真經注疏》卷7有云:“且道在五氣之上,不為高遠;在六合之下,不為深邃……言非高非深,非久非老,故道無不在,而所在皆無者也。”[4]366道充溢于五氣(金、木、水、火、土)六合(上、下、東、南、西、北)之間,它無所不在,但卻呈現為一種虛無的狀態。《南華真經注疏》卷24亦云:“大道無不在,而所在皆無,故處處有之,不簡穢賤。”[4]550在成玄英看來,道是一種超越具象的抽象存在,但卻能為人所感知。這說明,道呈現著一種“無”之美。這種呈現了“無”之美的“道”,無法用具體的言語來描述,但卻可為人所感知:“大道虛廓,妙絕形名,既非色聲,故不可稱。”[4]305而人在感知“道”時,靠的不是普通的感覺器官,而是在合道、守一(“能順一中之道,處真常之德”[4]416)之后,自然而然地用心感悟到的,亦即在“保恬淡一心,處中和妙道”[4]416的心境中,獲得“夫證于玄道,美而歡暢,既得無美之美而游心無樂之樂者,可謂至極之人也”[4]536的高級審美境界。
成玄英也認為,道之美也美在其神奇,它能以其無形而生有形之萬物:“夫無形之道,能生有形之物,有形之物,則以形質氣類而相生也。”[4]547因此,成玄英對“道”的解釋,體現了“道”之“美”及其美學特點[5]179。
那么,如何去修道呢?成玄英認為,首先要愛惜形體,若能形神全固,則可與天合一:“形全不擾,故能保完天命,精固不虧,所以返本還原;形神全固,故與玄天之德為一。”[4]510人生于自然,理應愛護自然,與天合一:“夫人倫萬物,莫不自然,愛及自然,是以人天不二,萬物混同。”[4]530因此,在天的面前,人不能以“有為”去干擾它:“人喜怒過分,則天失常,盛夏不暑,隆冬無霜。既失和氣,加之天災,人多疾病,豈非反傷形乎?不可有為作法,必致殘傷也。”[4]410也就是說,無論是養護形體還是養護心性,皆應順應自然,無所掛礙,不以道德仁義等世俗偏見迷惑心形:“夫天下之物,各有常分。至如蓬曲麻直,首圓足方也,水則冬凝而夏釋,魚則春聚而秋散,斯出自天然,非假諸物,豈有鉤繩規矩膠漆?索之可加乎?在形既然,于性亦爾。故知禮樂仁義者,亂天之經者也。”[4]393
在修道之際,特別要注意的是,七情六欲乃得道之牽累:“憎惡、愛欲、欣喜、恚怒、悲哀、歡樂六者德之患累也。”[4]570為免于被七情六欲所牽累,養形之道關鍵在于拋棄世俗生活:“夫欲有為養形者,無過棄卻世間分外之事。棄世則無憂累,無憂累則合于正真平等之道。平正則冥于日新之變,故能盡道之玄妙。”[4]510因此,要想保養好形體,唯有拋棄世俗生活,做到無牽無掛、沒有拖累,從而契合真道,方能體悟道的玄妙之處。
當然,養生之道離不開養心;只有心中忘卻一切,才能應合不偏不倚、無是無非的中正之道(即“一中之道”):“善惡兩忘,刑名雙遣,故能順一中之道,處真常之德,虛夷任物,與世推移,養生之妙,在乎茲也矣。”[4]317因此,心無所思,善惡兩忘,拋棄各種判斷,以虛空之心處世方為養生之妙方。《南華真經注疏》卷13亦曰:“修道之人,和光處世,卑順于物,而志行清高,涅而不淄其德也。”[4]421修道之人不與外界事物抗爭,內心清虛無為,不為外界影響而改變其清凈高遠之本性。由此可見,養生的關鍵在于不管是面對外在世界,還是自身欲望,都不要攪亂內心的“清”與“和”。《南華真經注疏》卷25有言:“人外用耳目而為聲色所獲者,則心神閉塞于內也;若內用心智而為欲惡所牽者,則耳目閉塞于外也。”[4]561一個人如果被外界的耳目聲色所擒獲,就會心神閉塞,被邪惡的欲望所牽制;而養心之道也要求拋棄世俗生活:“好為遺問,徇于小務,可謂勞精神于跛蹇淺薄之事,不能游虛涉遠矣。”[4]651在成玄英看來,世俗生活的事情都是些無足掛齒的小事,如若不拋棄這些小事,則無法讓精神得到解放,從而全力以赴去“游虛涉遠”。《南華真經注疏》卷21曰:“人世虛無,何足捐棄?生涯空幻,何足遺忘?故棄世事則形逸而不勞,遺生涯則神凝而不損也。”人世本來是虛無的,生活本來是空幻的,故而棄之不足惜,而且,拋棄了世俗生活,還不會干擾精神的集中,因而是值得提倡的。因此,長生之道在于精神清凈空寂:“清神靜慮,體無所勞,不緣外境,精神常寂,心閑形逸,長生久視。”[4]415要想長生久視,從精神到形體都得清閑,而要做到內心清閑,則須無所思慮,不被外界事物所影響,讓精神處于一種安閑、寂靜的狀態之中。在養生環境方面,最好是能夠遁入深山、遠離塵俗:“夫棲遁之人,全角養生者,故當遠跡塵俗,深就山泉,若嬰于利祿,則粗而淺也。”[4]558-559
而養心的高級境界則是“忘心”,亦即心形虛靜平和,忘卻一切。《南華真經注疏》卷25曰:“彼列御寇得于風仙之福者,蓋由炎涼無心,虛懷任遠,非關役情取舍,汲汲求之。欲明為道之要,要在忘心。若運役智慮,去之遠矣。”[6]8由此可見,忘心是養心的重要環節。
當然,若能身心兩忘,則為養心的最高境界:“墮形體,忘身也。吐聰明,忘心也。身心兩忘,物我雙遣,是養心也。”[4]418放棄對形體的牽掛,即為忘身;放棄對聰明的使用,即為忘心;如果既能忘身,又能忘心,同時還拋棄了物我之分別,則可謂通達養心的最高境界。為何“忘卻”能合于大道呢?因為“忘卻”這種心智合于最高的道德(即“上德”):“淡泊之心,通乎至道,虛忘之智,合乎上德,斯乃境智相會,能所冥符也。”[4]456因此,忘卻了物我之分者,便可合于自然之道:“是知物我兼忘者,故冥會自然之道也。”[4]434
而在悟道之后,會有什么收獲呢?首先,悟道者能讓心神合于正道:“耳目無外視聽,抱守精神,境不能亂,心與形合,自冥正道。”[4]415在悟道過程中,耳目等感覺器官不再接受外界信息,整個人專注于精神虛空,不再讓外境干擾內心的寧靜,從而做到心形合一,契合正道。
其次,悟道者可以全生:“聞道故得全生,是以反少還童,色如稚子。”[4]368悟道者能夠與天合一,故而能夠保全生命,氣色絕佳,甚至能夠返老還童。
再次,悟道者能夠在“道”的庇護下,生活得快樂無比:“忽然反本,會彼真原,歸其重玄之鄉,見其至道之境,其為樂也,豈易言乎?”[4]596這種回歸作為萬物本源之“道”的快樂,只有悟道者切身體會得到,卻很難向外界清楚地描述之。
最后,悟道者可在悟道之后進入逍遙玄妙之境。《南華真經注疏》卷一曰:“唯當順萬物之性,游變化之涂,而能無所不成者,方盡逍遙之妙致者也。”[4]280熟悉并順應萬物的本性,體察萬物變化的過程,進而徹底悟道的人可獲得身心逍遙之美好境界。《南華真經注疏》卷25曰:“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也乎!”[6]82悟道者拋棄了各種知覺感受力,讓心虛靜空柔,他既拋棄了關于“有”的成見,也拋棄了刻意求“無”的做法,從而進入得道的玄妙之境。
悟道成功者被成玄英稱為“德人、至德者”。《南華真經注疏》卷14曰:“妙契道境,得無所得,故曰德人。德人凝神端拱,寂而無思,假令應物行化,曾無謀慮。”[4]438悟道者合于天道而心無所得,故而稱為德人(即有德之人)。《南華真經注疏》卷19曰:“至德者,謂得至道之人也。雖復和光混世,處俗同塵,而不為四序所侵,不為三災所害。”[4]495至德者(即具備最高道德的人)乃悟得至道之人,他不為各種時節或災害所侵擾,能與道相契,沒有各種世俗的情緒,因而可獲得內心的安寧:“不喜不怒,無憂無樂,恬淡虛夷。”[4]477因此,悟道者身處大道之中,能于逍遙之境中獲得安樂之美感:“魚在大水之中,窟穴泥沙,以自資養供給也。亦猶人處大道之中,清虛養性,無事逍遙,故得性分靜定而安樂也。”[4]376這就好比大水中的魚,徑直鉆到泥沙中去汲取養分,處身于大道之中的人也能清虛逍遙,性定神樂,這種安樂可謂是逍遙無事之美樂。
悟道者在使用道的時候,可收獲哪些效果呢?首先,悟道者達到物我兼忘境界之后,在運用大道之際,能夠得心應手,亦即既可窮理盡性,也可長壽快樂,還能精通音樂之理,乃至通一切理,臻達一種圓通無礙的審美境界。因為悟道者在用道之際,既不會執著于物,也不會執著于我,他能以中空之道來窮理盡性:“知既造極,觀中皆空,故能用諸有法,未曾有一物者也,可謂精微至極,窮理盡性,虛妙之甚,不復可加矣。”[4]568
其次,悟道者還可獲得切切實實的長壽快樂之美:“忘于物我,故萬物可以為一府;冥于變化,故死生同其形狀。死生無變于己,況窮通夭壽之間乎?”[4]426因為悟道者在運用道于延長壽命之際,能夠保持愉悅和樂的心態,故而可以益壽延年:“夫有為滯境,塵累所以攖其心;無為自得,憂患不能處其慮。俞俞和樂,故年壽長矣。”[4]444而這種“和樂”心態可讓身體運轉良好,從而保持身心健康,自然可以長生不老:“保恬淡一心,處中和妙道,攝衛修身,雖有壽考之年,終無衰老之日。”[4]416
然后,在運用道于審美與藝術生活領域之際,成玄英倡導回歸樸素之美:“雕琢華飾之務,悉皆棄除,直置任真,復于樸素之道者也。”[6]117那些人為雕琢的東西不合于樸素之道,無法帶來內心的寧靜祥和,因而不值得提倡。比如在音樂領域,那些偉大的音樂能與天地相和諧,因為音樂創作的本來目的就是追求和諧的:“樂者,和也……夫帝王之所以作樂者,欲上調陰陽,下和時俗也。古人聞樂即知國之興亡,治世亂世,其音各異。是知大樂與天地同和,非羽毛鐘鼓者也。”[4]448而能制作“和性之樂”的人便可稱為“賢”:“布仁惠為恩澤,施義理以裁非,運節文為行首,動樂音以和性,慈照光乎九有,仁風扇乎八方,譬蘭蕙芳聲,香氣薰于遐邇,可謂賢矣。”[4]657同時,包括演奏古琴等器樂在內,一切演奏的目的都是為了和悅心靈的:“琴者,和也,可以和心養性,故奏之。”[4]643故此可以推出“音樂貴在相和”之論斷:“夫文采本由相間,音樂貴在相和。若各色各聲,不相顯發,則宮商黼黻,無由成用。”[4]400當然,符合道家旨歸的音樂既是“祥和”的,更是能給人帶來寧靜的:“歌商頌響,韻葉宮商,察其詞理,雅符天地,聲氣清虛,又諧金石,風調高素,超絕人倫,故不與天子為臣,不與諸侯為友也。”[4]628那些高雅的音樂應該是清虛合道的,超越儒家人倫約束的,是不會巴結天子或諸侯的,是真正合乎天地運行規律的。
由此可見,既能悟道,又能用道,方為臻達圓通無礙的審美境界:“虛心凝淡為道,智用明敏為才。言梁有外用之才而無內凝之道,女偊有虛淡之道而無明敏之才,各滯一邊,未為通美。然以才方道,才劣道勝也。”[4]368這里的“梁”指“卜梁倚”,他與“女偊”皆為《莊子·大宗師》中虛構的人物,成玄英此處肯定的是既能“虛心凝淡為道”,又能“智用明敏為才”的通美之人。
總之,成玄英的道家美學思想是隋唐之際道教美學思想與佛家思辨方法的巧妙融合,他對“道”之美的闡釋既有本體論方面的“道無不在,虛無神奇”之見解,又有方法論方面的“身心兩忘,物我雙遣”之“修道觀”與“合道全生,逍遙玄妙”之“得道觀”,還有實踐論方面的“窮理盡性,和心養性”之“用道觀”,因而其道家美學思想可謂隋唐道教美學思想向原始道家美學思想回歸的重要標志,值得學界不懈領會與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