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紅梅
(貴州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中華民族被迫向世界敞開大門,傳教士陸續進入中國。大量基督教傳教士來到尚未開放的西南滇黔少數民族地區,旨在化道民眾,傳播教義。其中,中華基督教循道公會(以下簡稱循道會)是對近代西南具有深遠影響的教會。循道會傳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1864-1915)在與滇黔漢族、彝族人民的交往中,對當地人的友好熱情感慨萬千,但也被其原始的喪葬習俗所深深震撼,并以日記或隨筆等方式記錄下他們的見聞和感受。在柏格理《中國歷險記》、《在未知的中國》,王樹德《石門坎和花苗》,甘鐸理《在云的那一邊——柏格理傳記》等著作中,大篇幅記述了當地的喪葬習俗,形成“他者”視域中的形象,不論是贊揚或是針砭,都從多個維度體現了柏格理可持續發展的生態觀。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實為常事。人死后要怎樣處理這個無生命的軀體,不同的民族根據本民族的文化呈現了不同的喪葬習俗。受不同的民族認知、生存環境、現實基礎、文化傳統、與“文化場域”條件的限制,特定時空下的特定民族存在著差別性葬俗。嚴紹璗指出,“文化語境”是“在特定的時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積累與文化現狀構成的“文化場”[1]由此可知,文化語境就是指某一個民族從古至今所具有的文化因子,因此研究西南漢彝喪葬文化就應該從文化語境著手。
“土葬”又稱“埋葬”。喪葬的一種形式,即指死者遺體埋入土中的葬俗。流行于世界各地。約產生于舊石器時代中期。土葬形式多樣,在中國主要有土坑墓、大石墓、甕棺葬、石棺葬、磚石墓、木槨墓、船棺葬等。[2]
漢族是我國的主體民族,“土葬”是漢族獨特文化語境下的產物,與漢族“自然崇拜”、“思想觀念”所構成的文化場密切相關。原始人面對世界萬物,因為其認識能力的低下,對自然給予的善面頂禮膜拜,對其破壞面則心生敬畏,他們認為萬物有靈,隨之自然崇拜應運而生?!爱斎弧⒉煌纳顥l件會使各民族的自然崇拜有所側重。如農業民族側重對天地的崇拜;狩獵民族側重山神,航海民族則多崇海神等”[3]。漢族歷來是世居中原的農耕民族,因為對土地的敬重和依賴,產生了“非土不立”的集體意識,由此產生了“土地崇拜”,在此基礎之上漢族選擇了“土葬”。其次,漢族“仁禮”的傳統觀念成為土葬的重要原因,漢族以儒家思想為主要根基,而儒家學說提倡“仁義禮智信”,人去世后,要入土為安,如讓祖先曝尸荒野則是其不仁不義不禮,因此孔子提出“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4]。另外,漢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不滅”對待逝者應該“生死如一”,因此提倡“厚葬”習俗,孟子稱厚葬為君子之為“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5]。厚葬觀念一直延續到今天,如今一些在世之人不惜花重金為自己買墓地。自古以來,漢族厚葬成為了一種美德,但也成為了一種負擔?!斑@一套重厚葬的儒家思想體系導致人們在自己的所謂‘孝道’中迷失了應有的方向,喪葬更多地成了一種表象:表達死者的身份、財富,也炫耀生者的身份和財富,親情和失去親人的哀痛,在隆重的喪葬過程和儀式中,僅僅成了它的一種附庸。”[6]因此中國的厚葬頗受爭議。
“火葬”,一名“火化”。葬法之一。以火焚尸使化。[7]火葬是我國多民族的主流葬式,彝族具有悠久的火葬歷史,學者陳世鵬先生提出,“彝族是生活在甘肅、青海一帶的古氐羌人中的一支移居西南發展而成的一個民族?;鹪崾撬麄兊闹饕崾健盵8]。同樣,楊甫旺先生也認為,“彝族淵源于古代氐羌,據考古材料和文獻記載,氐羌盛行火葬”“彝族繼承了氐羌的火葬習俗,歷史上普遍行火葬”[9],通過學者的文獻論證和實物論證,我們得知彝族是氐羌的后代,并沿襲氐羌火葬習俗。
火葬成為彝族的主流葬式與其文化語境中的“火崇拜”“火功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彝族古稱爨, “爨”即燒火之人。早期彝民是游牧民族,大多生活在山區,半山區的高寒地帶?;鸩粌H給彝民帶來溫暖和熟食,還能抵御野獸的侵襲,改善了生活條件,處在此等獨特的生存條件之下,彝民產生了“火崇拜”。其次,彝民認為“火”具有凈化功能,能驅除邪氣。如彝族關于“火把節”的傳說,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彝族男女老少齊舉火把,燒死了吃莊稼的“天蟲”,喜獲豐收。在彝民看來,人死后身上充滿邪氣,火的凈化作用能夠禳災祈福。正所謂“一種思想就意味著一種理論的構建、彝族火葬文化的框架就是建立在火是圣潔的,并有凈化作用這種思想的基礎上.”[8]火葬因為其簡潔、環保等優點,目前被許多國家大力提倡。
無論是“土葬”還是“火葬”都是傳統文化思想的體現,終極目標都是希望逝者能夠安心地到達另一個國度。由于他們都是獨特的個體,所以也存在著特殊性,即由文化背景不同所形成的文化語境的殊異性,而這也正是漢族與彝族喪葬文化差異性根由所在。顯然,當兩種喪葬習俗不同的呈現在柏格理的主觀意識前,其形象也形成了差異。
19世紀末,循道會傳教士柏格理受傳播教義的基督教天職,跋山涉水遠到中國西南地區。柏格理布道中國二十八年,在與彝族、漢族人民的交往中,目睹兩族喪葬習俗,并以文本形式記敘了其葬俗差異。本文主要以柏格理視野中的喪葬文化為主,從“異國者”的角度看待西南喪葬文化,并以一個“他者”的身份對漢彝喪葬文化進行跨民族比較觀察。
柏格理布道中國總共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17年(1886年—1903年),主要生活在云南境內的昭通,以漢族和彝族為主要道化對象。第二個階段共11年(1904年—1915年),主要活動于黔西北的威寧地區,以苗族為宣教對象?!霸谑吣甑墓ぷ髌陂g,我們在漢族人中建立起了為數不多的幾個教堂,并有少許諾蘇人皈依了耶穌?!盵10]92在與漢族人的交往中,柏格理耳濡目染漢族喪葬儀式,并就習俗涵蘊的陳腐愚昧觀念進行了針砭。首先,他認為漢族的厚葬之風“勞民傷財”?!霸谥袊耐恋乩铮廊诉h比活人占的土地多,而且花在死者身上的錢,又是高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份額?!盵10]248再者,柏格理認為土葬需要大量棺材破壞生態壞境,對此深感遺憾,“為什么漢族人如此珍視這些巨大、難看的棺材。我實在搞不清楚為什么死者躺在一英尺厚的木板制成的棺材要比在一英寸厚的木板的棺材要更幸福些,對于一個西方人來說也真弄不明白?!盵10]239“我們看見由于對大棺材的需求導致了諾蘇地域森林中許多最有價值的樹木被砍到,感到十分遺憾?!盵11]柏格理對漢族土葬的“勞民傷財”以及對自然環境造成的破壞提出質疑并進行批判。
柏格理布道苗疆石門坎的十一載集腋成裘,信仰群眾由數人達到萬人,其布道對象以苗族為主,其中也與彝族有過一段深入交往,不僅結識了彝族首領安榮之,還擁有自己的諾蘇(彝族)名字“羅洪呷呷”。在與彝族人民交往中,對彝族喪葬習俗做了詳盡的記述。首先,肯定其習俗的干凈利索,“沒有盛行于漢人中的象征著死者住所的特意筑起的土堆。那里沒有墓碑,沒有詳盡闡述死者功德的碑文。只是讓死者在火焰的提煉與友好山風的吹拂下行完最后一段路程,然后即長久、安心地長眠于大地母親的懷抱之中。比起環繞在漢人城鎮周圍巨大的墳場來,這種方法乃何其潔凈,何其利索,何其裨益!”[10]249其次,他認為老幼同葬合情合理的。“夭折的兒童也以同他們的父母一樣實行火葬,在這一點上諾蘇又能給漢人上一堂課。后者通常不允許把兒童葬于祖先的墳內。”[10]250最后,他認為火葬是有溫情的,“有病倒在漢人區域的情況。每遇到這種事情,他們就害怕會客死他鄉,并像被漢人那樣土葬。他們認為那是一種缺少火葬的溫暖。舒適火焰的掩埋,恐懼感深深地印入這些諾蘇人的心中。他們渴望死在家鄉,因為那里有著充裕的木柴,可以現成地點燃熊熊大火.”[10]250另外,他極力推崇火葬,“相比之下若是漢人能夠采用‘火葬 ’,將會在多方面取得益處。”[10]248柏格理對彝族“火葬”極其認可與推崇,并在其視野中形成了與漢族“土葬”明顯的對立意識。
從《未知的中國》及《苗族紀實》等著作中我們看到柏格理在描述西南喪葬習俗時,無論是語匯擇用、書寫文體、立場表達,都似乎表現出一種欲揚彝族“火葬”,貶損漢族“土葬”的態度。這與兩國文化現實差距有關,還是出于自我價值觀的確認呢?筆者將運用形象學的理論與方法,對柏格理眼中的西南漢彝葬俗形象進行文化義理詮解。
漢彝葬俗形成柏格理筆端的對立形象,與中英兩國文化現實之間的差距密切相關。那么何為形象?形象就是指異國形象,“一切形象都來源于‘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的自覺關系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為對兩種類型文化現實間的差距所做的文學的或非文學的,且能說明符指關系的表述。”[12]由此得知,形象的呈現是兩國文化差距的產物。要探究柏格理所建構的兩族差異性形象,必須立足與中英兩國文化現實差距。
約翰·伯格曾說:人們觀看事物的方式受到所知或者所信仰的東西的影響。[13]“自我”與“他者”處在形象建構的兩極,注視者以主動的身份來描述被注視者,對形象的建構不可避免的要受到主體自我歷史文化,自我身份的影響。柏格理作為基督教傳教士,行為與思想不免帶有基督教的文化色彩,作為一位基督徒他勢必會把基督教文化作為一切形象的衡量尺度,對與之并行不悖的意識形態大加贊揚,對與其背道而馳的觀念則提出質疑。新教提倡節儉理念,柏格理受其影響,肯定和推崇簡潔的火葬。而漢族因受儒家傳統文化的影響,提倡厚葬,柏格理以基督教理念來衡量異質文化下的漢族土葬,充滿了質疑與否定,因此閃爍于柏格理筆端的漢民族是一個遵從儒家繁文縟節、信奉生死如一,鐘情厚葬習俗的落后民族。尤其,批判漢族所表現出來的“禮儀”,認為漢族人的禮儀就是一種“虛偽哲學觀念”“由于他們父母所信奉的虛偽哲學觀念,漢族兒童遭受的摧殘令人震驚?!盵10]250對于漢族反對老幼同葬的現象進行諷刺與鞭撻。相反,柏格理卻極力肯定彝族“老幼同葬”的觀念,因為這與基督教提倡平等博愛的情懷不謀而合。由此柏格理推斷“與中國最偉大的圣人的名字相聯系的龐大的哲學體系,永遠也不能變為一種偉大的世界性宗教的根基?!卑馗窭矸穸h土葬,肯定彝火葬的書寫,表明了兩種類型文化之間存在質的差距,漢族土葬體現的是儒家倫理文化,而彝族火葬則與基督教理念有異曲同工之妙。現實文化的差距導致形象塑造者的認知差異,因此形象的建構也具有差異性。
柏格理在書寫漢族葬俗這一異國形象時,為何大力否定土葬?因為“‘我’要言說‘他者’,在言說‘他者’的同時,‘我’又否定了‘他者’,(往往是由于各種迫切及且復雜的理由) 從而言說了‘自我’。異國形象便表現為一種次要的語言,它與‘我’的敘事語言平行、 并存,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替代后者以講述出……其他話外之音”[14]。柏格理是具有傳教士和英國子民雙重身份的“他者”,“帶著征服心理、施主的傲慢和種族偏見來布道,自信掌控普世的真理和最高的評判標準,堅持自己有權譴責和挑戰中國的風俗和禮儀,用基督教來取代中國傳統倫理和信仰。”[15]基督教喪葬儀式提倡簡潔,“主要原因是基督教的葬儀是安慰在世的親人,除了圣餐及圣禮外一切從簡。”[16]因此柏格理在言說土葬習俗勞民傷財、落后的同時,話外之音就是肯定“自我”心中先進,簡潔的喪葬意識。同時,基督教喪葬理念與彝族火葬的干凈利索相符,因此他極力肯定彝族火葬。柏格理對漢族喪葬的否定式敘事,就是對柏氏“自我”崇尚簡潔喪葬習俗的肯定。從側面間接的表達了柏氏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理念。十八大報告提出:建設生態文明,是關系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的長遠大計。面對資源約束趨緊、環境污染嚴重、生態系統退化的嚴峻形勢,必須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边@句話揭示了在高耗能、高污染的工業化社會,要建設“以可持續發展為目標的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所有人都應該尊重自然,保護自然。柏格理在漢彝葬俗比較觀照的過程中,闡發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文明理念,呈顯了一個環境保護者,資源優化者的形象。
柏格理描寫漢彝喪葬習俗時采用了贊揚與貶低并存的書寫策略,在他的眼中,西南喪葬習俗呈現了一個復雜的形象。其實,“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是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一切形象都是個人或集體通過演說,書寫而制作,描述出來的。但是這種描述并不遵從寫真實的原則,并不真實的描繪出現實生活中的那個“他者”?!盵17]柏格理在塑造形象時會按照自身的期待視野進行文化篩選,同時也會受其宣教實踐成敗歷程和情感體驗認知的影響,出現許多個人臆想,存在著過多的誤解,不可能真實的再現他者。但是從柏格理對兩種喪葬習俗的評價和觀察,我們管窺到傳教士愛護環境,節約資源、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文明理念。這對我們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有著一定的啟示意義,幫助我們在生存中反思自我,不斷改進生產生活方式,改善人與自然的生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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