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佳
(信陽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夏天敏,云南昭通人,是昭通作家群的中堅人物之一。夏天敏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進行文學創作,至今三十多年,現已出版散文集《情海放舟》以及小說或小說集《好大一對羊》《鄉場上的皮匠》《鄉村雕塑》《飛來的村莊》等作品。尤其是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曾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由這篇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也獲得無數好評,獲得多個獎項。
生于斯,長于斯,夏天敏對昭通這片土地懷著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轉而也就變成他筆下的文字。由于昭通屬于高寒山區,自然環境惡劣,人均收入水平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因此,在有感于此的夏天敏的筆下,他的小說,沉重成為一個主基調,伴隨之的即是對于苦難的書寫。他以通俗的語言、真摯的情感將昭通烏蒙山區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生活現實和精神狀態再現出來,文字背后,真實展現了處于苦難中的民眾的愛與痛。
對于夏天敏的苦難書寫,有論者將其定義為“底層寫作”。其實,無論是一般而言的苦難書寫,還是對于貧困農民的底層寫作,在很大程度上,都接續了現當代文學上的鄉土小說。不過,在八十年代之前,中國人民大都處在貧困、苦難之中,對于平常鄉村農民或百姓的書寫,也就只是一種普泛意義的鄉土中國的縮影。但是,八十年代以后,中國社會各個階層分化逐漸明晰,貧富不均構成兩極社會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對于身處苦難的人們的書寫,已經溢出了普泛意義的鄉土小說的界定,成為鄉土小說的特例?;蛟S,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不得不將夏天敏的很多小說界定為“底層寫作”或貧困敘事。
無論是八十年代之前的鄉土小說,還是當前的底層寫作或貧困敘事,都是對現實的某種寫照。不過,身處舊中國或貧困的中國,苦難似乎成為人們永遠背負著且無法逃避的重擔,現當代文學中的鄉土小說承載了對于這類苦難的書寫。在改革開放以后,一些地區還處在貧困線之下,雖然在國家政策實施下,扶貧成為人們脫離貧困的一種途徑,但是,人們的脫貧致富奔小康仍然是任重道遠。作為對昭通烏蒙山區地理環境、民風民俗比較熟悉,有著深厚的生活經歷的作家,抱著一顆誠摯之心,夏天敏筆下的貧困敘事,切入農村生活場景,“再現了昭通農村的政治生態和人性百態”[1]1。作為現實的某種反映,夏天敏小說中,扶貧自然進入到其貧困敘事之中。但是,是什么導致了這個地區貧困?夏天敏筆下,隱約給出了答案:物質基礎的貧困,思想觀念的貧困,文化制度的貧困。
一
扶貧作為國家的一項重要舉措,是為了幫助貧困地區或貧困戶開發經濟、發展生產、擺脫貧困的一種社會工作,旨在扶助貧困戶或貧困地區發展生產,改變窮困面貌。
昭通坐落在四川盆地向云貴高原抬升的過渡地帶,屬于溫帶季風氣候,晝夜溫差大,冬季冷,夏季熱,屬于典型的高寒山區,該區的主要經濟作物為土豆和蘋果,人均收入低,人口雖然排在全省第三,但全市的GDP和人均GDP卻均排在云南省最后一位。
正是由于昭通烏蒙山區比較貧困,全市十一個縣區,其中十個縣區被列為國家貧困縣,而夏天敏的小說展現的正是云南昭通烏蒙山區農民窘迫的生活現狀和生存困境。
對于不了解昭通農村、農民實際情況的讀者來說,或許,夏天敏筆下的烏蒙山只是他刻意構造出來的一個山區,是過去時代的農村,他在將苦難刻意放大,以博取同情。有論者在對同名電影《好大一對羊》進行評述時,認為該片“歪曲中國本土文化的真實性”,其記錄手法,“迎合了西方國家對于中國農民的想象”[3]4,這實在是值得商榷的。
《好大一對羊》中,德山大叔所生活的黑凹村,“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無天際的卵石和黃黃的塵土,只有無邊亙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2]6-7,“天旱、冷涼、又多霜,這高原大山的頂部,種啥無啥,種啥啥不長”[2]7。《徘徊望云湖》中的望云村灰蒙蒙、光禿禿的,“橫在村里的一條溝永遠都是干涸的,到處是草屑和浮塵……這里氣候顯得太寒冷了,土地是太貧瘠了,連最低賤的人都養不住”[2]40。《土里的魚》中,那個荒山村,正如其名字一樣,“村子默默的、日子淡淡的,寡淡的日子使人關心的是永遠填不飽的肚皮”[2]260。這片土地的生存環境是如此惡劣,以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們無法從這片土地上攫取更多的飲食資源,貧困也就在所難免。
對于這樣物質基礎很匱乏、過渡依賴農業種植的地區,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救濟,而不幫助改變其單一的經濟模式,這個地區要想走出貧困,實在是不可能的。正如《徘徊望云湖》和《飛來的村莊》中所展示的,當救濟的糧食吃完了以后,望云村的人們又會陷入無盡的等待之中。但是,這里的生活環境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除了扶貧救濟以外,怎樣切實改變農民的貧苦生活,夏天敏小說沒有給出答案:畢竟,他也只是一個作家。
二
如果說,生存環境的惡劣、物質基礎的匱乏是導致貧困的客觀因素,那么,人為的原因則是一個更大的因素。
望云村村民人均受教育程度很低,這里的人們常年生活在山區,人們的思想還很陳腐落后。《徘徊望云湖》中,村里就盧章華讀過初中,算村里文化最高的,就可以當村長?!讹w來的村莊》這篇小說中,望云村某一天飛到了比較富裕的另一個省份,望云村的村民除了想得到救濟以外,幾乎沒有人想到自救;他們翹首以盼,當救濟的物品發下來之后,村民相繼把它們廉價賣掉;當看到其他村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出去做活,望云村的村民簡直無法想象怎么能夠忍受浪費早晨睡眠的大好時光;當辦綜合性的農場時,望云村的村民的疏懶的氣質終于展露無遺,其工地場景宛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鍋飯時代;而小說結尾,居然有三分之二的村民過不慣外面的好生活,毅然搬回封閉落后的望云村。這篇小說,作者以飽含深情的筆墨把他心中的苦澀宣泄出來:正如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對于望云村村民的這種劣根性,作者同樣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冰冷的鏈條》中,惡劣的生活環境鍛煉出周膘子這樣一群彪悍愚昧的人,“貧窮驅使著一大群人像一大群被凍壞、餓瘋的羊,走到到處是沙礫,只剩些枯草茬的草甸上”[2]195,很多村民們在本來已經結冰的地面灑上雪,讓其結冰更加滑,這樣就可以在給更多的過往車輛拴鏈子的過程中,賺取更多的錢:貧窮在漸漸吞噬人們的善良之心。
《土里的魚》中,秋石秋木兩兄弟為了能夠獲得死去的父親的陰靈的庇護,攀比著祭祀,把改變子孫命運的愿望寄托在父親棺材下放的一條魚的死活上。得到“庇佑”的秋石,當了村長,忘乎所以;而秋木則在兄弟反目之后,搗毀了寄托著秋石惟一的希望的魚,以期將祖先神靈的蔭庇轉移到自己兒子身上!在這里,上演的不僅僅是愚昧可笑,更是親情的淪落。
惡劣生活環境的鍛造之下,很多農民在過慣了救濟的日子以后,在他們身上,我們已經很難看到傳統中國農民的優良品質。夏天敏筆下,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很多農民的愚昧無知與封閉保守,同時也透露出作者悲涼的感慨。
三
在貧困敘事的扶貧講述中,一般都會出現兩類人物形象:扶貧者和幫扶對象。不過,扶貧者和幫扶對象總是處于一種不對等關系:扶貧者往往總是以一種俯視的眼光來看待幫扶對象,而幫扶對象的視角卻總是仰視,兩者之間的某種對立關系始終存在著。這種不對等的關系,看起來是因為兩者的身份地位造成的,追究其根源,卻是一種官本位思維和官僚形式主義在作祟。
《好大一對羊》中,劉副專員和德山老漢一家結為對子,劉副專員完全不顧黑凹村的實際,憑著自己的喜好,讓德山老漢一家養兩只國外進口的羊,以期德山老漢一家脫貧。但是,在實際的幫扶過程中,劉副專員并不在乎德山老漢一家的境況的改變,在他以及下面的鄉長、村長看來,把羊養好就是真正的脫貧致富。而實際的情況是,為了執行劉副專員派下來的“政治任務”,為了養活乃至養肥這兩只羊,德山老漢不惜把劉副專員留給自己一家的炒面喂給羊吃,得到劉副專員的重視自是一種榮幸,德山老漢把這一任務看得太重,甚至為了給羊吃的幾個雞蛋,出手打暈小女兒,打暈后竟連沖一個雞蛋花也要憐惜;德山老漢的這種官本位思想觀念也影響到他小女兒,她在吃了本該給羊吃的雞蛋以后,總是“心事重重、思慮重重”“甚至對羊有了一種負罪感”[2]35,以致最后在給羊割草誤入泥淖,活生生飾演了一出“羊吃人”的悲劇。
《徘徊望云湖》中,和養羊一樣,望云村被定為國家黑頸鶴保護基地,并派人定時給黑頸鶴投放食物。本來,望云村的生態環境是適宜黑頸鶴生活的,但是,當黑頸鶴來到望云村,鄉里、省里的領導的關注點都聚焦到黑頸鶴身上,專門撥出糧食,而望云村村民的救濟糧就沒有了指望,望云村的人們沒有糧食度日時,自然也就發生了人搶黑頸鶴的糧食的可悲景象。
四
物質基礎的匱乏、生存環境的惡劣導致烏蒙山區難于生存,當地人們安土重遷、慵懶愚昧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劣根性則是造成苦難的深層根源,而扶貧工作中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則加重了人們的苦難,造成當地的“二次貧困”?!白髌犯嬖V我們,對貧困地區的扶貧,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扶貧,更為重要的是文化上的扶貧?!盵4]122但是,無論怎樣,如果首先不去解決物質基礎的匱乏,那也很難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即使沒有“二次貧困”,當地的脫貧之路仍然舉步維艱。
[1]舒菲. 論夏天敏底層寫作[D]. 云南大學,2016.
[2]夏天敏. 夏天敏作品精選[M]. 北京:華夏出版社,2016.
[3]聶家偉. “被消解”的《好大一對羊》[J]. 昭通學院學報,2014,36(6):1-4.
[4]李銳. 是經濟貧困還是文化貧困?——評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2(04):119-122.